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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茶花
庆如看了,额手道:「难得季留有此义举,这莲花泾,山明水秀,真足妥威丹之幽魂矣。」那日复了一信,竭力赞成,并请其立即前赴莲花泾地方,布置一切,无须来申。一俟择定日期,即由沪上诸人,运柩前往。果然义声所布,诸同志一来顾念逝者,二来佩服季留,无不尽力相助。不日即在莲花泾上,拣一块清净地方,埋葬了周威丹。那日会葬的人也很多,各人拿一种花,种在墓上。四周围一圈铁栏,面前树一石碑,上刻着「周容之墓」四个大字。疏疏密密,种了许多松树,方才回来。从此,这莲花泾成了上海一个胜迹,春秋佳日,噫嘘凭吊的甚多,可见地以人重了。季留做了这椿事,心下畅快,在家中痛饮了几回酒,竟吃惯了,从此以酒为命,只在醉乡中寻佳趣,不问人世的荣枯了。
第二十五回 奋雄心俄日战争 溺艳情膏肓疾病
却说庆如送葬回来,与林林说了仍旧在新马路居住,转瞬已是深秋天气,那时俄日大战,已经起手,俄人屡败,日人屡胜,皆因日本是个立宪国,人人视国事为家事,那些从征的兵士,都晓得这一次交战,关系本国兴亡,所以舍命上前,无一退缩者,以为牺牲我一己的性命,方能保全祖国的国祚;那俄国却是个专制国,虽是国富兵强,但人人怀着个自私自利的心,拿国家的事,当做别人的事,性命看得重,自然遇阵必逃了。
所以未战之先,照国势论来,自然是俄胜日败,日人那边明晓难敌,但他要报从前的仇,要免将来的灭亡,大家奋起雄心,以必死为目的,自然所向无敌。所以到后来,竟是日胜俄败,出于各国意料之外。直到俄国陆军连连退败,太平洋海军尽数歼除,不得已将波罗海战舰调出,中途又为日人击沉,从此胜负大定。方有美国出来调停和义,将俄人在东三省及高丽所得权利,让与日本,方才罢战。东亚的风云为之一变,真是历史上一大纪念。只可惜铁山的义勇队,没有办成,不然也好立些功绩,使白种人晓得黄种的勇敢。是中东一般的,这也不必讲了。本书却要叙出一人,于这战事上略略有关系的,就是那石耕朱。他在京里当差,倚着曾经到过日本,又是日人为之介绍,颇为得意,所以赚了些钱,就捐了一个知州,心上很感激日本人的好处。趁此战事中间,他也想做些事业,一来报答日人,二来图个升官发财,便纠结了一个姓欧的,动身往东三省来。
一路上逢州过县,都要州县办差伺候,自称是个道台大人,奉了达摩王爷密谕,前来查办事件的。人家见他声势赫奕,不敢待慢,真个当他是小钦差看待。一径到了奉天便去谒见加将军,那将军立时传,见问他的来意,他就回道:「此番是奉远摩王爷的密谕叫来办一椿机密大事。」说罢,又请将军屏退了左右,方轻轻道王爷的意思,因为俄日开战,我们虽不能明助着谁,但究竟日本是个同种同文的国,向来同中国十分亲近,所以必须暗助他们一臂,才是睦邻的道理。不过中国官兵,是不好轻动的,如果一动就要受俄人的责备,王爷因想起东三省,向有一种马贼又叫红胡子,名为盗贼,其实却是义兵,自庚子组织之后,专与俄人为难,也很得过胜仗,如把这种人招抚了,暗暗助些粮械,渝以意旨,叫他们搜寻俄人屯兵所在,攻他不备,或是与日本里应外合,使他腹背受敌,自能操其胜算。功成之后,许他优予爵赏,他们一定勇干效力的,好在他们不在我们权力所到之处,即使助了日本,在俄人也不能责我,而日本必定感激我国的。」说着又凑进一步,轻轻说道:「况且日本公使,曾与职道讲过,如蒙大帅帮助成了此事,那这粮饷军械,是他们出钱,不过由我们转给,并且另外有些孝敬,所以我们王爷叫职道特地来禀过大帅,就好赶紧办理。」那将军见他说话时,鬼头鬼脑,有些好笑,他只当将军喜欢了,越发的摇头摆尾,自鸣得意,加将军一想不好,他这话多分靠不住,我前日接到京里老八的信,说是政府本意,要助俄国的,只因情理上讲不过去,所以宣告了中立,那里会有暗助日本的事,况且俄国待我们政府,总算好的了。那一年不孝敬几百万,就我这里也格外有些好处,那日本不过结交些读书人,不犯着去帮他,只怕这石道,是打着王爷的旗号,来替日本做事的。那就如何容得,但我又风闻石某人确系达摩王爷的红人,又恐是真的,不如暂时叫他留在这里,只消打一个电报,到京里一问,便明白了。
当下想定,开口道:「王爷要办这件事,真是对付强邻的上策,兄弟立刻奉行,但老兄远来辛苦,暂请歇息,等兄弟办好文书,再派几个干员,同老兄前往。」耕朱忙请安谢了,然后退出,岂知加将军立刻发电到京,询明并无此事,并且石某还只是知州,并不是道员。加将军接了回电,方才放心。立刻派人把石耕朱看管起来,解回北京,要治他一个假冒官职招摇撞骗的罪。幸达摩王爷究竟有些不忍,出来关说,只落得削职还乡。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返。成了一场话柄。
这耕朱回到上海,闻得庆如住在新马路,便来探访,庆如问起行踪,着实揶揄道:「你的官心也太重了,不过这一事,却是为保全领土起见,所以委曲求全,如果办成,其功不小,但是谈何容易呢?此刻四海一身,茫无归宿,不如与我结伴,来作春申之梦吧。」耕朱因想起赛金花,本系京都旧识,此刻闻已回南,要同庆如去访。谁知因虐待幼妓的事,被人告发,经新衙门判定递解安徽原籍去了。一时觉得名士美人,同此身世,存身不住,便也匆匆回去了。庆如送了回来,屈指知心好友,俱已风流云散,仅存公一、小牧,两人却又各有牵绊,不常见面,其余如季留是杜门不出的了,君实是挈眷回籍去了,子青也是回乡婚娶了,元戚是上京当差去了,算来只有林林还是相陪朝夕,真是结绾同心,花开并蒂,觉得莽莽天涯,惟有美人知我,因此更加密合。谁知秋风愈厉,秋雨愁人,那一日晚间,庆如正与林林剪烛西窗,沦茗清话,忽听窗外一阵西风,萧萧瑟瑟,飘下几点冷雨,打着玻璃窗,好像进珠溅玉一般。庆如不觉叹口气道:「青春不再,白发催人,光阴真如白驹过隙呢。想去年在张圆中初会之后,中间经了多少悲欢,却又一年已过,此后茫茫身世,虽不知如何,但据目下看来,世情恶薄,时运崎岖,磨折偏多,修名不立,只怕要长此沉沦,辜负我一腔热血了。」说罢,又叹了几声,林林笑道:「庆如你可晓得人生最易得的,是功名富贵,最难得的是知心良友,此刻你的功名虽是所投不利,但你我实已结了同心,生死不渝,难道不强似万锺驷马么?」庆如又叹道:「你的话虽是,但是我并不是羡慕那恶浊的富贵,如果要他早已去求,何必苦苦的辞脱呢?我只恨我的志愿,重重阻碍,不能发抒一点。生在这个世界,眼见这般社会,却于同胞的幸福,毫无所裨益,岂不是虚生一世么?」
林林晓得他的牢骚大发,只得加意安慰,又坐了良久,方才睡下。明日庆如便觉咳嗽气弱,初起尚轻,渐渐的吐起鲜血来。
林林着急,极意的调理服侍,一面请了四马路上博爱医院里一个佐佐木医生前来诊治,服了许多药,过了一月,方能渐渐痊可。从此身轻于燕,骨瘦如柴,豪云壮气,已消磨于无何有之乡了。
第二十六回 金消裘敝名士萧条 裙布荆钗美人憔悴
庆如经此一番大病,费用已经十分拮据,免不得典衣贷马。
原来庆如虽是个大家,中落已久,连年又遭水荒,田租无收,家用尚且不继,自不能寄出来了。林林虽有些衣服首饰,并无现资,所以几个月小房子一住,竟异常竭蹷起来,起先还是东移西借,过后便把首饰来当,等到庆如病好,已经奁箧一空。
娘姨阿宝只好辞别了另招人家,仅用一粗使大姐,庆如自觉过意不去,十分抱歉,林林却处之泰然,不以贫富易意。每日仍是梳的绝光的头,簪的绝艳的花,嘻嘻哈哈像没有心事一般,空窝着庆如寻些欢乐,只叫黄连树下弹琴了。单差房租已欠了两个多月,如再不付,就要钉门,庆如颇为着急,这日来与林林商量道:「房租只在明后日,家中既不寄来,好友都不在此,无可称贷,我想回家一次,变卖些田产,却又缓不济急,如何是好?」林林笑道:「不妨,这个事我在出迎春坊时,已打算好子,因你有病,所以没有实行,如今再缓不来了。我想坐食山空,天下断无此法,免不得要尽些生财之道,只要日进分文,也就够我两人吃着了。论你这个性情,捐官做必不愿意,如果低头下气去做教习或者书记之类,你也干不来的。还不如做些生意,或是开一丬小店,虽然流入市井,究竟还有自主之权。只消稍稍沾润一点,依旧可以琴书自娱,你道如何呢?」庆如道:「好虽好,但赀本无出,也是枉然。」林林道:「不难,我的首饰是已经当了,剩下的衣服虽不多,如果变卖起来,也有五六百金,就好把那当去的首饰赎回,再向银楼珠铺里卖去,大约好得一千四五百金,你拿一千金去找人合股,开一个店,拿四五百金存在庄上,吃些利息,遇有缓急,也好贴补贴补。我也不望得利,只望每年有二三分利息,那就有四百金光景,可以苦苦的度日子。」庆如泪下道:「你这许多东西,都是辛苦积贮,如今为我消化净尽,岂不可惜!想古人说的金屋藏娇,如今我不名一钱,累得你如此蓝缕,教我如何对得起你呢?况且美人丰韵,全在妆饰,如今弄成这个样式,岂不失了你茶花第二楼的身分?你想想马克是何等富丽呢?」林林摇手道:「这些话你都不要说他,男女配合,只要爱情固结,岂在钱财上计论么?这钱财本是公用之物,不论何人,均可有无相通,何况你我是何等交情呢?至于女人妆饰,全在精致,不在富贵。自古美人,他爱装束,也不过洁净适体,方为善于梳妆,若不管合宜与否?只要耀炫人的耳目,何不打了一个金的假头,像戏里罗汉的头一般,套在颅上,岂非更觉辉煌,即使不相称若何?所以无论贫富,既是个美人,总有一个合宜的装束,不因寒俭而减色的。那马克长居匏止坪时,也未尝不是这个打算,只差亚猛生了家庭阻力,所以没有达他的目的,只怕要让我来补他未竟之志哩。」庆如给他说得笑子,只得说道:「好,说得畅快,我只得要敬领厚情了。」林林也觉欣然,暗想倒享受了他一副知心眼泪,因问道;「你如今想做什么生意呢?」庆如道:「我想别的都是外行,如何做得,惟在文字中打算,闻得近来书铺的生意很好,我们的朋友,也大家有几部译稿要出版。如果开一个书铺,自己印些书来买,再替别人发行发行,到底自己晓得些,只怕倒不会折本到那里去。」林林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速速去办,要紧。」庆如答应了。
从此日日的变卖金珠衣饰,又约了几个股东,在棋盘街上租了一间房,开起一个镜清书局来。人家见他又有了钱,自然又奉承起他来,殊不知庆如这回奉了林林的约束,丝毫不敢乱走,只是日日的早出晚归,尽心竭力料理店务。林林也替他结算账目,估计利息,居然一个当炉的卓文君模样,只可惜书坊的利钱微薄,所赚的还不够所用的,加之上海连年米珠薪桂,房价飞增,新马路的大房子,住不起了,只好退掉,在左近又租一间,局面狭小,比前大不同了。林林此时只穿得洋布的衫裙,只带得包金的钗鬟,却依旧爱茶花如命,天天把他簪在襟上。好在上海的妇女,妆饰是天下第一,无论如何丑妇,只在背后望去,没一个不是小腰细颈,云鬓花颜。只因他的发髻,梳得异样入时,上圆下尖,既长且阔,紧贴颈上,好似乌云映雪一般,更有作堕马妆者,所以必须对面看来,方见庐山真相,不然未有不作天际真人之想。何况林林本系天姿国色,加以梳妆,虽是衣饰减少,越显得素面生霞,清神压水,方信美人淡妆之妙,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日娘姨阿宝拿了几样饼饵来看望林林,却好庆如在店未回,林林正在那里做些针线。阿宝见他身上十分寒俭,不觉叹道:「先生你可记得端午节上我说的话么?如果听了我何至落到这般景象。只是现在回头也还不迟,我如今在华大人公馆里,伺候他第三姨太太,这个姨太太也是堂子里出身,他的相貌,只及得你先生的脚跟,却因嫁了华大人,享了许多福,别的不讲,只他住的、穿的、吃的那一项不称心适意。闲时约几个姊妹叉叉麻雀,斗斗挖花,或是喊一部马车,出去兜兜圈子,那样不好,华大人又同他很说得来,拿他当珍宝一般。那一天我同阿昭闲讲起你,先生如果肯嫁华大人,那怕他不样样奉承你,一定是要盖过三姨太太,何况他还不敢自己讨,是替王大人讨的,你想王府里富贵还说得尽么?只差先生恋住了项大少,不肯离开,如今项大少变成蹩脚先生,你也该走了。前日华大人还对我说,如果先生回心转意,他仍肯照原议的。先生你醒悟了罢。」原来这阿宝不会说话,夹七夹八,伤触了林林,只见林林柳眉蹙起,杏眼睁来,指着阿宝的脸上,直向上去道:「你是我什么人,要你来管我,我穷我的,与你什么相干?你受了华中茂这贼的指使,要想来说动我,不要做这个梦了。我自己情愿穷,干你屁事。」阿宝吓得倒退几步,忙分辩道:「不是呀。我是为相处多年,见你落薄了,心上不忍,故此劝你几句,是为你好呀。」林林怒气不息道:「我身上虽是落薄,心中却十分安逸,能过这种清净日子一天,便死也是甘心的。若叫我做大人家的姬妾,与主人性情不合,虽是享受富贵,譬如金笼养鸽,那里有天空高飞的舒服呢?所以无论如何苦楚,我总情愿,要我离子项大少,是万不万能的。」阿宝道:「先生立志如此,我也不敢再劝,只是华大人谆谆的差我来,如何回复他呢?」林林道:「你去叫他死了这条心罢,说武林林今生就此定局,不可改移的了。」阿宝没趣,只得怏快回去,告诉了中茂,中茂大怒道:「这妮子如此可恶,苦到这般田地,还是倔强,我若不把他收伏,不用在上海住了。」因想了一回道:「有了,阿宝你且去歇息。我自有收拾他的法子。必要把他弄得来,才显我的手段,看他逃到那里去。」阿宝诺诺退出,华中茂自去办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