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季留与主人招呼了,便坐在君实旁边。那主人向着君实、季留道:「久仰二君是个江东豪侠,咱小弟也在江湖上颇有名,人多称我『落坑虎』。今日小酌,奉屈一叙,以后便可时常往来了。」
  说着把手指首坐一个肥胖大汉道:「这是我们的老大朝天狮子马德芳,想二君必定闻过名的。」季留吃了一惊,暗问君实如何认识他们,君实轻轻说道:「这主人还是今天初会面,我因听得草泽英雄很有几个好的,所以想来物色物色。」季留尚要说时,只见马德芳忽然说道:「这几年我的威名也够了,两江两湖四川云贵的小弟兄,足有上万,那一个不奉着我号令。一到上海,那一个不来孝敬。他们如果吃了外国官司,只消我去同他说一声,应该十年的,减作五年;应该永远监禁,减作廿年。巡捕房里的外国人,只听我的话,所以他们越发怕我了。有哪个不识的人,得罪了我,我吩咐了他们,任你逃到哪里,总要结果了性命。几年来不晓得有许多人死在我手里,真是赛过梁山及时雨哩。」正在说得高兴,只听楼梯上一阵脚声,德芳回过头来,直挺挺的站着一个外国人,顿时吓得呆了,望桌子底只一钻,那花如玉还当是请的客人,想要招呼,只见那外国人把手中棒一指,说了一句,顿时走上许多外国包探、印度巡捕、中国巡捕,把主客都围住了,吓得娘姨大姐鬼哭神号。君实见势不妙,恰好座旁有个窗口,便一脚跨上,钻出窗来,喜得就是连着隔壁人家一个露台,往上跳去,伏作一堆静听消息不题。那西探将各人一一用手铐铐,看见季留没有头发,问他是那个人?季留说是中国人,那人不信,道:「你的面孔赤黑,一定是个安南人。如果真是安南人,我可送到法国领事处去保释。」季留发怒道:「我真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冒充那亡国的奴隶?」那西探被他一喝,倒吃了一惊,也不来铐他,一面把马德芳从桌下拖出,只听得马德芳没口的喊饶命道:「我的姊夫是法兰西巡捕房二头脑,看他的面上,饶了我罢!」西探也不理他,拣一付大铐铐了。再查点人数时,只有七个,缺了一人,却见小花四宝的哥哥,拿着一根胡琴,跟着妹子来出局,此时躲在扶梯背后发抖,西探指道;「就是他!」
  一把抓过来,吓得那乌龟只是叫。看官,那乌龟本是不会叫的,此刻逼得他叫了,已经杀尽胜会,如何还听得出他叫的是些什么呢?当下把八个人赶下楼来,到了马路上,一个个把辫子连起,幸得季留没辫子,不会吃这一苦。一径押到巡捕房来,关了一夜,等候明天解到公堂去审。
  却说君实伏在露台上,听得巡捕已去,慢慢的爬出来,真是弄得漏网余生,心上还跳不住。只见小花四宝还在那里,见了君实一把拉住,只是哭泣。君实十分不安,又见这里历乱翻腾,存身不住,便同小花四宝回家。他家中听说提去龟子,自是慌乱,君实只好安慰一番。出来探信,原来这次举动是捉拿长江盗匪,打听得这晚在百花里吃酒,恰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苦了季留,也凑一个数。到了明天,送到公堂,只因还要听候上宪派员会审,所以并不判断,只将马德方、千季留连那龟子取保候审。一则因是留学生,究竟体面一些,一则因是龟奴,委系误拘。那马德方却因他姊姊姘了一个法国巡捕,他来说情,靠在这裤带的分上,所以一并保出。到后来会审,平季留同龟奴无罪释放,余者杀的杀、监的监,轻重不一,只有这马德芳是个匪首,正要办他,谁知他一保出来,便行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办他不动,直到四五年后,才在宁波拿住,死在狱中。这是后话,不提。却说平季留,自经此一番挫折,从此灰心世务,绝意进取,只在家中务农,连上海也少来了。


第二十三回 义勇队壮志成虚 革命军伪书出世


  庆如闻得季留有此祸事,便也出力与他打点,幸得平安无事,也很代为侥幸。这日正在教林林学琴,拣那巴黎情爱的歌词翻成中文,用曼声歌唱,以为笑乐,只听门铨响处,侍者引进一人,认得是日本回来的纪铁山。却是从前在东京时相过从的,便欣然迎接出来。问他几时回国?铁山叙述一番,便道:
  「我在东京,闻得庆翁在上海,溺于艳情,一味的到青楼索笑。但据我看来,自古英雄,虽大半留心美色,然而因美色而失败的也居其多数,可见并不是好色不碍为英雄,正是因好色把英雄的事业阻碍了。此刻我们这一班人,有的弄得经济上十分困难,有的耗费了有用的光阴,那一个不中了此毒?庆翁你要改革才是!」庆如听了,觉得很不入耳,要想把林林的奇遇表扬一番,又想铁山是个方正的人,于温柔道竟是门外汉,同他说了,不但不能领悟,还要受他埋怨,所以只把话来掩饰,问他回国何事?铁山叹道:「中国国势,已是危到极点了。北边有了那强大的俄国,守了先皇彼得的主义,一心只想蚕食我的土地。东三省已在他的掌握了。却亏得东邻有个新起的日本,晓得唇亡齿寒,他也不能保全,就想用全国之力,同俄人竞争,替中国夺回东三省来,此刻差不多要决裂了。庆翁你想想,东三省是中国的地方,被俄人生生的夺去,日本是个邻国,却愤愤不平的要与我出气,难道中国好坐视不闻么?如果真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一任他们相杀,只怕将来就是日本胜了,那东三省也做了他们的战胜俘获晶,决不肯让我分他一杯羹了。兄弟为保全中国疆土起见,想着西国本有义勇队的编制,遇到国家有战事时候,由民间组织一个军队,自己筹饷备械,前往助战,这才是军国民哩。此刻中国学生在日本学习陆军的已经不少,如果联合起来,可以自成一军。只要内地绅商官吏助些器械粮饷,就可以用着国民兵的名义,到东三省去帮助日本,共战强俄。将来战胜之后,也算中国有此一场劳绩。不然东三省的主权不保,即使不胜,也使外人晓得中国大有人在,不是畏葸无能,怯于公战的。我前日在东京把这个主义宣布了,大受陆军学生的赞成,已经联合了四五百人,举了许多将校,日日在那里操演,准备赴敌。因此我回国来,要想运动国内的官民,作个后援。庆翁,这上海一路,我就托了你了,务必把吟风弄月的勾当暂时收拾起来,预备着龙争虎斗罢!」庆如改容道:「铁翁,你的志真算得壮的了。人心不死,大厦可支,我为中国前途贺。但是你要运动内地的官吏,只怕有些做不到罢。那内地的官吏,胆小如鼠,不敢做一点事。看此刻政府的举动,倘使俄日战事出来,是决计中立的。你想政府定了主见,还有谁人敢于违背?你去说他,他那里肯听你呢?至于中国的绅商,是随着官场走的,只要官场一提倡,他们就高兴,官场一查办,他们就吓死了,那里有什么真见识?这募捐一层,也就不容易哩。」铁山道:「我也是这般想,但想现在的直隶总督阮公,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如果能说动了他,那就可使政府改变方针,民间易于号召。所以兄弟想到天津去一次,只等我有信来就知大事已成,即烦庆翁与我在上海提倡起来。」庆如领诺。铁山又嘱咐几句,匆匆的搭船北上。这里林林从屏后笑盈盈的转出来道:「这纪君久闻其名,今日在屏角窥见英风侠骨,真是一个豪杰。只可惜不解风情,未免有些粗鲁。」庆如笑道:「据你这样说,一个人必须在堂子里嫖过,方算得英雄么?殊不知他同他的夫人闺房静好,不肯旁驰外鹜,那才是钟情之至哩。只是他此刻到天津去,这目的一定不能达的,倒可惜只一番壮志,终要变成空虚的了。」林林道:「都像你这般厌世,那天下事尚可问么?此刻他已去了,过后再讲。我们昨天约的夜马车怎样呢?」庆如道:「小牧要来,他是带着林翠宝的,等他来了再说。此刻先把冰水浸的鲜藕鲜荔拿些来吃罢。」正说时,门外铃铃的车声,到门而止。少顷,杜小牧手挽着林翠宝,徐步进来。庆如接着笑道:「你们两人好似出水芙蕖,临风摇扬,真足令蓬荜生辉。」小牧一进来,见有瓜果,抢来就吃,林林笑道:「不到七月半,怎么饿鬼就出来了?」翠宝上前拉住林林不依,林林笑着,自去向冰碗里取出鲜藕,映着玉手,分外觉得雪白。小牧吃了一阵,便道:「天已傍晚,我们就到张园去罢。那边有番菜,可作晚膳的。」庆如点头,与林林重新装束一番,也唤了一部马车,一同出来。到得园时,已经大街火上,阴阴绿树中间,微露电灯闪烁。
  四人用了晚膳,便互携了手,向草地上走来。觉得空气清新,夜凉如水,一洗红尘万丈。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稠密,一到夏令,炎威酷烈异常,真是如居炉炭,寝不安席,因此有坐夜马车的风俗,取其纳凉消暑,却是青楼中此风最盛。
  因青楼一橼斗大,万难静对名花,借此园游,倒可与素心人共消良夜。好在张园里面,地方清旷,水木萧疏,天然一个纳凉亭墅,所以连鏖接轸,觅姊呼姨,载笑载言,通宵达旦,尽有借此为秘密会者。这日天气甚热,早已聚了许多妖姬狎客,东一簇西一堆,在那黑暗中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事。庆如等拣了一块山石旁边,铺下西式圈椅,随便偃坐。早有伺应的人,送上茶点。此时皓月东升,明星灿烂,大家在树影中穿绰,微微辩些衣香鬓影,遥望安垲地上,人声嘈杂,电光照耀,真觉炎凉顿别。庆如慨叹一回,回头却见林林坐在那里,手按着茗碗,似啜非啜的,眼看着牛女双星,默默如有所感。翠宝手执纨扇,一上一下拍那来往的流萤。小牧张着两张手,正在替他驱逐过来。庆如微笑,便背了手,径向草地边走来。只见树亭里有几人坐谈,只听得一人忽地失声道:「你可晓得老六又要升了?昨天买办对我说的,洋东很欢喜他,不出本月,总要升他一个大写了。」人道:「老六真能干呢,不上两年,从一个光棍,挣上几万家私,好不容易!我们应当学他才是。」又听一人不服道:「老六的英国话还没有我好,只靠着会奉承奉承,得买办喜欢,只说他好,其实他前天一项军装,买办上落了不少,如何对得起买办呢?」先说的那人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人家正在轰轰烈烈头上,你却在背后说坏话,他如听见了,那肯再提拔你呢。所以在这场面上,第一要通世故,万不可得罪人,再加上一个好把结,没有不得意的,外国话还在其次哩。」这人极其佩服道:「原来要发财,还有这许多讲究,我真不知,以后倒要时常请教呢。」那人高兴,正要开口,只见亭外又走过两人。前面一人哈哈一笑,只说了一声洋奴,便直走入一簇林子里去了。
  庆如在星光底下,看见这两人装束异样,前面一人像是西装,后面一人穿着一双皮靴,秃着头,头发是剪去的,身上却穿一件纱衫。便想侦探他们的举动,放轻脚步,一路跟来。见他们钻到一棵大树底下,靠着树根坐定。庆如便转到树背后,屏声息气的听说话。只听得一人问道:「你的事究竟几时实行呢?」那人摇头道:「难,难!我在首领面前担任了这事,如今想来好不后悔。我不犯着拿我尊贵的头颅,去换那民贼的性命。那如何值得呢?只是我已答应了,又是用了他们会里几千块钱,如果不作此事,我就回去,不得叫我拿什么钱还他呢?所以只好拜托你,如有新出道的雏儿,费心替我找一个,叫他去顶缸。他得了名,我得了利,岂不是好?但这种人,你意中有么?」那人连声道:「有有。(下缺,原书如此。)


第二十四回 雷霆万钧封禁苏报馆 松楸一望埋筑莲花泾


  听见他定了监禁,不日仍有出头之日。以他这个才气,如果敛才就范,何愁不成事业?因此也代为侥幸。谁知运蹇时乖,在监中生起病来,不上一年,就长辞人世,去做那鬼界革命之雄了。当下庆如听公一说了,十分伤感,一面派人去料理棺殓,一面知照各友。公一也叹道:「威丹锋芒过露,不能含蓄,所以不寿。如果照文明国民的眼光看来,本来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这三大自由,是个人的权利,国家不能过问。就有矫激狂悖的话,只要并不见诸实事,无碍治安,也未尝不可并容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惜中国还没有到这种程度。至于威丹的宗旨,向来与我不同,我是看天下人都是一种,都是兄弟,不可歧视的,就是粽黑的种,也应有中也养不中也养的职任,何况同在区域中呢。」庆如道:「照你说来,威丹不过狂妄一点,其实是没有罪的。」公一道:「自然即使有罪,已经死了,也就无庸义了。」庆如道:「亲者毋失为亲,故者毋失为故。我们还应尽力办他的丧祭才是。」于是两人亲往吊祭,着实痛哭一番。过于几日,庆如接到季留自乡间信,拆开看道--
  庆如足下,仆乡居久矣,回念前尘,都成往事。日惟度门打扫,消遣琴书,致与故人疏于书牍,甚罪甚罪!尔闻周君威丹,忽焉瘦毙,邹阳诚悃,庐梭放言,文人厄运,中外同之。
  仆昔年几复,快意雄谈,今日山丘,伤心遣蜕。临风雪涕,痛也何如!窃思威丹,持义过偏,诚足骇人耳目。然其英才卓越,有如天马行空。似此英奇,不为盛世之风麟,反作井中之虎豹,遭时不偶,有激而鸣,夫复何言?窃犹有请,昔日本西乡隆盛,躬为大逆死,作叛人。然日人不忘开幕之功,盛作先河三祀,铸铜为像,刻石作铭,顶礼不遑,瞻拜恐后,何其盛耶!仆恐威丹死后,诸亲友牖于嫌疑,无从顾问,则一棺长弃,千里无归,孤魂夜号,鬼雄为万,不其恫哉?上海西偏,有莲花泾者,其地遍植白莲,清幽独绝,仆本有先人之陇亩在,原分五亩之宫,为威丹一杯之筑。树以短碣,封以崇碑,俾后世凭吊者,犹得于寻春策骑之余,作吊古攀鳞之举。安见大陆上,无未成之南洲翁耶?幸赐玉成,即希裁富于。和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