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果然做了总理,遂了他的心愿。那季留一面的学生,自然是四散了,当下庆如听季留说罢,不觉鼓掌道:「快哉!此击真千古第一击也。」林林笑道:「怪道那鲁大少到了台面上,板板六十四的不肯叫局,原来这样阴险。可见肯在堂子里玩的,那心地倒是光明正大的呢。」季留也笑了,庆如正色道:「季留,此刻的学务,真是愈趋愈下了。据表面看来,从前人办的学堂,专用压制手段,觉得野蛮,自然是此刻办得文明了。殊不知一味放任的,却也算不得文明。如你所说教习奉承学生,这弊病已经如此。还有办事人奉承学生的哩!他只图学生说他一声好,他就可久握大权,恣其侵蚀,所以一切不问,任他们出入自由,无恶不作。讲堂好像茶楼,操场变作赌场。学生觉得比家里舒服,自然愿意来就学了。就有几个矫矫不群的,住了几日,不怕你不同流合污。所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那办事人看见学生日多,自以为办有成效,越发要奉承学生,把功课当作一种附属品了。你想这种学堂,要算做文明,那赌场茶馆,更要算做文明的祖国了。做父兄的,与其送子弟到学堂,不如送到赌场茶馆,学些秘诀,倒还直接爽快呢!」季留道:「罢了,罢了!我从此跳出学界,不做这种事了。我们且说闲话罢。你可晓得君实要结婚?快了,听说就在上海举行,我们去吃几天喜酒才是。」庆如道:「他昨日已有请帖来的,到了那时,想我们几个同志又可以一聚了。」一面说,一面叫林林取出些酒食来。三人对花小饮,夜深而罢。
  到了结婚那日,庆如、公一、季留、子青、小牧陆续的来到。只见堂开锦绣,地迭氍毹,收拾的十分富丽,君实一替一替的,正叫人催请伶隐汪筱侬来。不多时只见一个短男子背了一个大包、一个大笼,踅着进来,君实大喜接住。庆如等问是什么东西,君实笑道:「少停自知。」须臾间筱侬到来,与众人见了。这筱侬直求人氏,自幼读书,深通时势,只因名场蹭蹬,弃儒而优,却最喜与诸志士交往,时常做些愤世嫉俗的诗篇,以日本的宫崎寅藏自比。论他的思想,即士大夫中也不可多得。
  却有一椿事不好,是爱吃鸦片烟。当下筱侬叫君实将外衣脱下,便在包中取出大红圆领角带皂靴,笼中取出纱帽一顶。先用网巾把君实的头扎了,眼角涂些脂,把眉毛画长了,带上乌纱,穿了红袍,系了角带,登上了方头靴,又插了两朵金花。顿时把君实打扮成一个前朝状元的样。大家看了,拍手道:「妙,妙!亏君实如何想出这个花样,果是新鲜别致。」君实道:「我见新娘穿了凤冠霞佩,觉得新郎的箭衣外套有些不称,所以同筱侬借了这几件衣服,取其互相配对的意思,有甚深意呢?」众人也觉得这个喜酒来得出奇,格外起劲。少顷,花轿到了,请出新娘,一般的参天合卺。就这新郎的古衣古冠,越显得堂皇富丽,美满姻缘。众人吃了一夜酒,也就散了。让他们掇拾古欢,圆全新好,不在话下。


第二十一回 造谣言词组惊心 除牌子双栖遂愿


  却说庆如,自君实处出来,正要到迎春坊告知林林这番创举,却见小牧自后赶上道:「庆如,今日香海报上,不知那个叫化子造你谣言,你曾见么?」庆如愕然道:「没有。」小牧从袖中取出一张小报来,庆如接过,只见上写着道:
  「迎春坊茶花第二楼武林林,与东方亚猛,水乳交融,恩情固结。闻节后决计从良,奉来贿迁,其乐何如?惟闻东方亚猛,为会党中人,将来不无株连之虑,我为武林林危之。」
  庆如看罢,不由不怒气上冲道:「什么人这般胡说?!我同会党宗旨不合,毫无干涉,如何说我是会党中人呢?」小牧道:
  「我到报馆里问过,原来就是华中茂叫他上的,他们怕他的势力,不敢不上。据说原稿还要利害,经他们改轻了才上的。据我看来,这华中茂与你结怨甚深,大有倾陷之意。他的机械百出,你要格外小心方好。」庆如听了,身上冷了半截,只得谢了小牧。
  匆匆回来,一一的告与林林,林林大怒道:「这华中茂,真不是东西!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造这种谣言干甚?至于我不肯与你要好,那是你程度不够。你不怨自己,反怨别人。庆如,我从前拿他比那傻伯爵,此刻看来伯爵不过是傻子罢了,却没有他这种阴险。我倒要奋发我的才智,要与他大做一场呢!」庆如劝道:「忍些气罢,这个人岂是好惹的?他一动手,连外国人都怕他的,我们还是收敛些为妙。」林林沉吟道:「也罢,此刻端节快了,一过节,我们就除去牌子,搬到公馆房子里去住,那时深居简出,就不怕他了。」庆如点点。
  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所有欠出的酒局账,都是按三节收取,却决不能收到十成。只因上海的滑头最多,他们虽是穿着的好看,其实不名一钱。平日大吃大喝,招摇过市,一到节间,都是匿迹消声,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把酒局等账付之一漂。
  好在这种债务,是不能经官控追的,所以放心胆大,毫不要紧。
  一过于节,依然出世。不过冤家路窄,如果在马路中遇见,不免要剥衣出丑。因此,他们又生出一付计划,只盼望所做的相好嫁人,或是死了,就有词可藉,奉旨奉宪的漂账。即使这人并不嫁人,也要造许多谣言,说他要嫁,好让大家漂局。这小报就是他们的扒问了。那时被诬的人,须要立刻声明更正,还好挽回,不然此说一传,就要分文无着,林林只顾避害,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到了节间,收数十分短少。但他所欠的账,晓得他要不做了,都来逼索,不肯挂欠。林林只得将历年积蓄,尽数取出,还清各项,方才停妥。那日是端节上一日,有虹口华公馆里华大人派一当差的人,来叫娘姨阿宝,到他公馆里去,有要言吩咐。阿宝进来告诉林林道:「华大人差人来喊,只怕要开销局账罢。」林林沉吟道:「局账他不会送来,恐怕是另有缘故,你只管去就是。」阿宝应诺。到华公馆来,果然架子极大,显赫非常。管门的引到书房中,坐了一会,只见华中茂腆着肚子出来,指着凳子,叫阿宝坐下。自己踞在炕上,哼吃吃的说道:「阿宝俺今天叫你到来,非为别事,只为俺前日看见香海报上登你先生要嫁人了,俺很欢喜,但是上海人也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嫁给那个什么东方亚猛,俺不晓得你先生看上他那几样,若说他是前任上海县的侄儿,有些威势,此刻他的叔子早已死了。若说他是个财主,俺听见人说,他去年年底的账,只还得一半,至今没有还清,看来是个穷鬼。至于他这个留学生,更是没用的了。今年京里大考,他的同学都去考得高升三级,只有他自己晓得没有学问,决考不上,所以不敢前去,只靠着一张嘴,在堂子里骗人,也是你先生的晦气,上了他的当,此刻索性要嫁他起来了。你们跟他一场,要劝劝才是。」阿宝道:「俺们也曾劝过几次,怎奈不肯听。那项大少俺们看来也不觉得怎的,如今听你大人说了,果真有些不妥当,待俺回去极力的阻挡便了。」中茂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回去对你先生说,像俺这种年纪,你先生是不欢喜的,俺也不敢想吃这天鹅肉。此刻有一头好亲事,待我来做个媒,你如果帮我说成了,必有千金重谢你。你道是什么人家呢?说起来真要吓死人。乃是京中的王大人。他上月有信来,托我代他要一位才貌双全的侧夫人。
  这王大人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几岁,相貌生得十全,也曾出过洋,却已做到六部尚书的地位,是当今老佛爷最信用的人,不久就要封王拜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下那一个及得他来?他却于温柔乡里着实讲究,是个风流不过的人。论他的家财,足有大半个天下。别的不讲,只上午做一回寿,就收了一百万。你想还有数么?这种去处,才不辱没了你先生的才貌,难道一定要跟那穷酸,苦恼一世么?至于聘金添妆等项,或是一万或是二万,只要你先生开一开口,总照上海没有出的数。好在我同王大人交情很深,这钱我送了他,也好报答你先生一番待我的情,你也好在这里头做起一个家当来呢。」阿宝听了喜逐颜开,连声道谢道:「难得你大人这般用情,真是恩德无量。俺先生听得有这般好处,那有不愿之理?待我立刻回去,告诉了他,只怕还要喜坏他哩。」说罢便站起告辞,中茂将他肩上一拍道:「你必格外留意成全了这事。」竖起一个大指道:「一千现洋,送你独享。」阿宝含笑辞回,一路好生侥幸。见了林林,把上项事一一说知,还加了许多怂慂的话头,却因庆如在旁,没有说出中茂谤毁的话。林林顿时大怒,指着阿宝骂道:「你这冒失鬼,你听了这种卑鄙不堪的言语,还敢到我这里来转述!难道你不会当场抢白他么?王大人又是怎么?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喜欢,就是天上的神仙、当今的皇帝,不许他觑我一觑!我要喜欢,就是叫化子,也由得我要好。那些臭富贵臭金银,只好吓吓别人,倒要想哄动老娘,不要迷糊了你们的心了!」骂得阿宝怒气冲天,骨都着嘴道:「我是好意为你,又不是我的话,肯不肯在你,那个受你这种骂!」赌气把帘子一掀,喃喃的出去了。林林自觉一时气头上过分了些,也不理他。庆如呆子半晌道:「林林,这件事,倒不好措置哩。这工尚书是有名的一个色鬼,平日招权纳贿,无所不为。这华中茂确是他一个得力的走狗,专在上海,替他藏私搜罗美色,这件事他要说到,就能做到。如果实行起来,此刻闇昧世界,只怕就要有些不测之变,你我倒要善处为妙。」林林沉吟许久道:「有了,华中茂那厮,所怕的是我嫁你,所以吃这寡醋。若晓得我没有嫁,也就宽下来了。如今可差阿宝去回复他,只说下节不过歇夏,并不嫁人,过了中秋原要应局的。所有京里的事,到那时再议。好在歇夏上海是行的,他也不好阻我了。」庆如道:「这样回他,只好缓过一时,久后如何好呢?」林林道:「等他宽缓了些,我们就拣地方去旅行,给他一个溜之乎也,好么?」庆如道:「也只好如此。」便喊阿宝进来,叫他去说,阿宝道:「这样还好,只是我本没有生意,先生歇夏,我是要跟去的。」林林晓得阿宝舍不得这媒金,还想后来亨用,只得答应。阿宝自去了。这里庆如租定了新马路梅寿里一所房屋,三楼两厢,把自己行装也就迁入。
  因有华中茂一番打咤,不好称为纳妾,变成上海人所谓租小房子了。一至初六那天,林林坐了一顶轿子,由迎春坊迁新马路来。阿宝、阿招两人跟去,把「茶花第二楼」匾额依旧悬挂起来。好在说是歇夏,所以出院时毫无开销。不比嫁人,要犒赏喜封。这一迁在庆如、林林,要算遂心如意的了。


第二十二回 新马路初仿匏止坪 百花里惊散烧炭党


  那日庆如请了两席酒,算是暖房。除了公一、季留、君实、小牧外,又请了几个邻居,子青是已经回去了。当下林林梳妆出来,与诸人相见。大家见他已改了内家的装束,不施脂粉,淡冶天然,脚上却穿一双京鞋,上绣两只蛱蝶,走起来阁阁的响,季留笑道:「林林改了妆,倒可以入得天足会了。」林林也笑道:「我的脚本来不十分小,一向把他拘束得好不苦脑。最可恶的是,堂子里的恶习,偏是大姐要大脚,小姐要小脚,成为牢不可破的例,好端端的脚指头,生生的拿他弯过来,迭在脚底里,上面又载着若大一个身躯,好像拿干百斤石头,压在已经折转的嫩骨上,你道痛不痛?如今是好了,我不于这营生,也就好放他自由了。」季留笑道:「林林你说女人的脚,是小的好看,还是大的好看?」小牧抢说道:「如果不讲他的痛苦不痛苦,只说他好看不好看,并且也不必说男女子权的道理,只当女人是男人一个玩物,却也是大的好看,小的不好看。为什么呢?小脚的女人,虽是尖瘦可爱,但里头却是污秽,并且疤痕密布,其色黑紫,真是不堪目击。反是没有缠过的脚,血脉流通,柔如凝脂,脱剥出来,自有一种荡人心魄的姿势,你道好看不好看?」公一听了笑道:「说得刻划入细,但不嫌太秽亵么?」林林微笑不言。君实也说道:「林林,你把脚放了,可以做些文明事业,不如进女学堂去读书罢。」林林摇头道:「罢罢,中国此刻的女学,真还在幼稚时代,那女学生一进了学堂,就如封了王一般,一根便纸条还写不出,就只当自己是个文明人,带起眼镜,拖起辫子,看人不在眼里。像我们这种人去就学,是他们不屑与伍的,以为是个卖淫妇,其实他们的行为,也未必高如我辈,不过不好说罢了。像金小宝被学堂里革出来,就是一个榜样。好在我此刻有庆如在此,他是我的师傅。我想别的科学还不要紧,我第一要学琴歌,觉得这件事可以和平我的心志,增进我的幸福。我从前虽学过什么胡琴、琵琶,但觉得声音或是噍杀,或是淫靡,总不及这个好。就是那曲调,也不离这两种毛病,没有发抒性情的好处,你们道是如何?」庆如笑道:「你要学琴,这是很容易的,我明天就去搬一张批阿拿来,我教你就是。」季留拍手道:「本来马克格尼尔姑娘的琴,是巴黎第一,此刻要做上海的首唱了。」大家附和了一阵,方才席散。
  却说季留,那一天正在寓所,忽地外间传进一张请客票来,是请到百花里花如玉家酒叙的。主人的姓,是个何字,另外又缀小字,是「君实已到,即候速临」等语。季留心想:这姓何的,莫不是子青出来了?但他并不做花如玉,且字迹不对,决是别人。本想不去,又想君实在彼,借此叙叙也好,便回一声晓得了,自己穿上一件大衣,径来赴席。走进门来,只见房中已经坐席。君实果在那里,背后坐着小花四宝,旁边却空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