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这是你愤世妒俗之谈,难道人人瞩望的中国主人翁,竟如此不堪么?我虽是青楼贱货,自揣也不肯为此,难道他们肯么?」
  庆如大笑道;「你的人格,本高出他们百倍,何苦自轻自贱呢!」
  林林还要说时,听得阿招说道:「怪道天这般冷,原来竟下雪了。」
  庆如推窗一看,果然搓棉扯絮的降下一天大雪。林林也亭亭的过来,与庆如并立窗前,只见琪树瑶花,内外一白。庆如觉得丰韵清绝,低徊了好久,陡地身上冷起来,方想未着大毛衣服,便思回寓添衣,并看看外间雪景,便与林林说了,匆匆的踏雪回寓。原来庆如的寓所,是赁在一家书铺楼上,用了一个侍者服侍,此时侍者接住,便送上许多账条来,庆如看了道:「怎么这般早,就送起账条来了?」侍者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一下,今年又是小年,离年底下只有九日了,所以各处账条俱已发出。」庆如一惊道:「怎已这时候了。我当还有好几日呢。」
  只得细细检点。只见江南村大菜馆有一百余元,公大的马车行有二百元,谦吉的衣庄有三百元,庆和的银楼有三百余元,连零星小账,共一千二百余元,吓得目瞪口呆,道:「怎么有这许多?
  我只当不过五六百元罢了。」因又细细核对,却又不差。原来庆如家本中资,颇多现蓄,所以任情挥霍,加以生性慷慨,不较锱铢,谁知半年之间,已欠下这些巨债。当下搔首摸耳,筹思无计,检点行箧,只剩二百余元,心下盘算道:「此次开销各账,再加上武林林处一切开销,总得一千八百元,方能敷用。我前日已寄信回家,嘱将今岁所收秋租尽数寄出,大约可得千元,却尚不敷五六百元,这便怎处?」


第十九回 名校书情赠孔方兄 留学生得意长安道


  只好向朋友处拉扯的了,但是不很熟习的人,不犯着向他开口,就开口也是无用。向来来往的人,如公一、季留等,却因年尽,都已回家度岁。只有求齐在此,他是湖州大家,或者可以商量?便找到求齐处来,谁知一进了门,只听得求齐长呼短叹,问起情由,原来因为求齐流荡不归,家中不肯寄钱出来,此刻债务逼迫,无法可施,正要来找庆如,正是同病相怜。庆如把来意说了,大家倒抽着一口气。庆如先叹道:「早知银钱如此易去,当日何不少用掉些?」求齐道:「此刻懊悔也没用,不如再去找找朋友罢。」庆如道;「同志诸人,都已散去,在此者不是市侩,就是官场,他们只知道奉承得势的人,整千整百,拗着要送给人用,像我辈无钱的人去找他,恨不得挥之门外,那里肯通融一文呢?」求齐道:「事已如此,难道束手待毙不成?且让我姑往求之倘能如愿,当分润于君。」庆如只得回来。过了两日,求齐处因是无望,家中也只寄得六百元出来,道是家乡水淹,秋收歉薄的缘故。那时庆如真个急了,到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侯,连迎春坊也不敢去了。当晚在寓所,把脑筋都想碎了,实在毫无计较。原来庆如在东京,没有学得经济学,听以一点不会理财。次早正是闷坐,只见阿招含笑进来随:「少爷,为甚昨晚没有回来?俺们先生等到四点才睡,也没有睡着,只当你病了,急得很,一早就着我来看望的。」庆如听得,只因区区阿堵物,致使我最钟爱的美人,抛弃他最甘美的睡乡,又是惭愧,又是气苦,只得说道:「我因料理节账,所以没有回去,此时立刻就来了。」当下就携了阿招的手一径到林林处来,林林接着道:「庆如,你昨晚不来,我只当病了,原来还好,只是脸上何以清减了好些?况且你这两日,愁眉不展,必有什么心事,何不告诉了我,待我与你分解呢?难道你我还有不好说的话么?」庆如一想果然,此事本不能对所欢的说,但林林的交情,岂比寻常,况且他的计较又好,何不告诉了他,或者倒有法想,便把资用竭蹷的事,一一的说了。林林就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忧愁,倒使我一夜不安。」庆如愕然道:「这是损坏名誉的事,如何说不要紧?」林林笑道:「亚猛真童骏也。」拖庆如坐下款款的说道:「你可晓得上海的规矩,是店账可以少还些的?只因上海的店铺最多,所以竞争最烈,他恨不多拉几个主顾,保全自己的铺子,只要图下次往来,也不计目前出进。如果声名显赫,即分文不付,也不要紧。你的名誉,是他们晓得的,况且这几家都是资本殷实,不在这几个钱的,你只说一时未接到家信,先付一半,其余明年再说,他们必然相信不疑。你此刻尚有八百余元,付去一半店账六百余元,尚可多得二百元,可以开销此地的节赏,至于我处的酒局账不过三百元光景,谅我还不急用,等你有钱时,我要用一千八百,又算什么事呢?这样一办,岂不过年很宽裕了么?」庆如听了,如梦方醒,将林林肩上一拍道:「你真是一个能手,将来我如果娶你回去,那时的家政必定可以井井有条了。」林林笑道:「正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你家中已有家眷,我将来嫁了你,虽说是个妾,但我是不到你家乡去的。一来不愿做那两重的奴隶,二来自由惯子,不能受这拘束。好在你总要在上海做些事业,你可拿我当作一个外室,就住在上海寻一个幽僻所在,享些清福。你往来两处,既不寂寞了正室,又遂了我的自由,你道好么?」庆如答应了。林林又道:「我本来想下节就除去牌子,不出局子,但此节挥霍了些,还有许多未完,本想你替我还的,此刻你既有店账未了,搬出去时不免又有些费用,看来只好再做一节,端午后再说的了。但你下节,必须格外撙节,还要预备过后的用度哩,总要打算周密,不可像马克的货去肩衣,依然不了,只得重为冯妇呢。」庆如道:「这个不妨,我家中还有些田产,除去家用,每年可余二千元之谱。本年却是用得多子,所以不敷。一到明年,我拿银钱都交托于你,你与我管着,做一个经纪人,就不怕我浪费了。」林林含笑应许。当晚过了一晚。
  次日庆如回寓把各店账一一折半还了,果然毫无难色,但嘱明年仍来照顾而已。庆如大喜,把余下的二百元袖了,回到迎春坊。叫齐娘姨大姐,本家相帮,一总赏了百元,顿时欢声雷动,称项大少爷不止。庆如又将百元交林林藏了。此时心无牵绊,也不出去,安心乐意的住下。又值年底,林林不去出局,蛾眉坐对,乐不可言,只是记念求齐不知如何,心想把百元赠他,便与林林说明,来到求齐寓所。岂知那边人回说已动身赴日本了。庆如十分诧异,当是他避债的口诀。心想金小宝必知他的踪迹,何不到小宝处寻他?当下便到三马路来。小宝接住,问起求齐,小宝道:「他么昨日动身到日本去了。」庆如道:「如何去得怎快?」小宝笑道:「项大少你们是至好,瞒不得你,只因求齐在上海欠得债务太多,此翻竟是周转不来,他家中又不肯寄钱与他,急得什么似的。那天到我处来,说起愁苦,我见他久留上海,无有了局,劝他不如仍到日本留学。他又恐怕无费。我说你如果到得东京,那时你家中见你仍是留学,自然肯给你出费,那是不用忧的。至于此刻的盘川,与那上海的未完,我与你担代便了。他才打定主意,在我处取去二百元,收拾行李去了。这一去,或者可以巴个出头日子也未可知哩。」庆如听了,大喜道:「小宝先生,你的侠骨,早已名重青楼,不道你与吾辈也是这般有情,真令我五体投地了。」小宝道:「这一两百块的事,算得什么?我近来也很喜欢亲近你们一班人,比小报馆人强多了,明年我还想到女学堂去读书哩。」庆如代求齐谢了,便回来向林林说知,还笑道:「这金小宝是有名的四大金刚,难得他弃释崇儒,从此龙华寺前少了一尊护法了。」两人笑了一回方罢。后来金小宝果然改名景肖豹,在南方女学堂里充作女学生,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庆如过了年关,那上海的新年,是繁华异常的。三街六市,家家闭户,不作生理,只听得锣鼓喧天,接连不绝,谓之敲年锣鼓。一到午后,泥城桥的路上,马车接成一字,尽载着貂裘贵人,明铛美女,一齐向张园进发。加之自初一至初五,这五天内,凡北里中人,一例须系红缎百襉裙,上飘着许多飘带,好像花蝴蝶一般,在那园林草木间一闪一闪,分外显得暄烂。至于四马路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开。两旁的茶楼书馆,笙歌鼎沸,粉黛成群。最得意是那些值书场的,直着嗓子,高唱先生上来,东西相应,声闻十里,真是说不尽繁华富丽。庆如同着林林也天天去坐马车,虽应有尽有,却适可而止,不肯十分放纵,以为预备收场地步。原来堂子的规矩,凡新年客来,妓家例以果盘为敬,那客人必须以十六元至五十元,谓之开果盘。那些悭吝的人,不愿出此重赏,就大家裹足,直至十六方去,谓之十六大少爷。林林相识的阔人最多,如华中茂辈,来开果盘的络绎不绝。但是不相干的人,究竟少了。林林趁着清闲,与庆如蜜意幽欢,更是不同,惹得华中茂醋意重重,不知造了许多谣言。林林只是不理,却也无可如何。转瞬元宵已过。
  公一到沪来访庆如。季留却因学堂业已开课,不能出来。公一说起政府看重留学生,格外施恩,命各省督抚,保送日本毕业学生,齐集京师,听侯考试,「听说要赏举人进士的出身,还要破格重用哩!庆如你何不也去走走?庆如未及回言,林林先说道:「平大少,你还说哩,前天我过这么一句,倒惹他说一大篇的胡言。」公一问故,林林把庆如前番言语述了一篇。公一道:
  「庆如太愤激了,我看元戚此去,是必得意的,他不是辈中人么?」庆如笑道:「公一总是这个议论,所难家不叫你平公一,只叫你平公议也!」公一也笑了。过了些时,果然聚了十三个留学生,在京师考试,又殿试,又殿试了一遍,却是一榜尽赐及第。贾新民高高的考在一等第一,赏了翰林,其余了也有赏进士的,也有赏举人的。元戚也得了一个举人出身,留京听用。
  这信息传到上海,庆如毫不理会,却因此哄动了通国。大家一盘算,从前考试科举,用了十年苦功,三年辛苦,仅仅得一举人,还没有官职,尚是千万中选一,尽有皓首不得的。论他费去的钱,更是盈千盈万,此刻只消三年的功夫,到东洋去一躺,所费不过千元光景,却考试起来,没有一个不取的,起码也是有个举人。当起差来,每月总朋一二百元的薪水,不是一年就出本了么?却白赚着一个出身,以后便都利息了。这种买卖,哪个不要做?便拼命的出洋,或是自费,或是运动官费,如蚁赴膻,如蝇逐臭。顿时把东京学生的人数,从四五百人,不消一年,增添到一万人以上。照这样比例起来,只要五六年功夫,可以把中国四万万人,尽数搬到东洋去做留学生,真是个奇观哩!


第二十回 夺学堂同室操戈 翻花样洞房合卺


  却说项庆如耽于艳福,绝意进取,人人代为叹息,他却绝不为意。终日深居简出,做那京兆画眉故事,闲时亦教林林学习洋琴,自己做些新鲜曲调,拍入琴里唱起来。这种乐处,人也赶不上他的。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心想到龙华踏青一回,又想起季留的学堂,离龙华不远,要顺着一访。正同林林说,不想帘衣一掀,闯进一人,正是季留,却满面怒容,一言不发。
  庆如诧异,连忙让坐道:「我正要同林林来奉看,不想你却来了,好久没有来沪,学堂如何发达?」季留击案道:「你还说学堂哩!已经散了。」庆如愕然道:「听说办得很好,怎么就会散了呢?」
  季留太息道:「都是鲁耀青这下流种子弄坏的。」庆如更加奇异道:「耀青的学问极好,如何会弄坏呢?」季留气已稍平,便慢慢的告诉出来。原来他这学堂,名字叫做观海学院,学生也有百余人,十分发达。所以请的教习,也是留学生为多,内中最出尖的就算鲁耀青了,他的教法又好学问又好,学生已是心服,加之笼络学生的手段,说来倒是一般教习的秘诀。他一到学堂诸事还在其次,先查学生中,问那个是学问好的,程度高的,有思想有志气的,拣了几个,就用全付的本领去笼络他。先在讲堂吹一阵牛皮,夸奖自己怎好怎好,把几种普通学问演述一遍,说是不传之秘,再把他们学生,也称赞几句,奉承几声,推之为大豪杰,许之为真国民。一顿拍马庇,已经把学生迷得昏了,一面又私下把几个学生约到自己房间里来,密切的谈心,或是互换照片,或是唱和诗句,甚者还要置酒饮宴。那时这个教习,已算得全堂物望所归了。过了些时,就同学堂总理及办事人,意见不合了。据他的意思,以为像我这样深得人心,这总理就该我做,你有什么本领倒要掌握全权?这样一想,便事事反对起来,面子上还是照旧,却暗地撺掇学生道:『本堂的功课虽是还好,但管理及庶务,却腐败到极点。我不过稍为说说,总理就同我不对。我们事权不属,只好空叹气罢了。』有时又夸说:『如果我做总理时,便如何整顿,如何改良,必不像现在这个样子的。』几句因风纵火的话,把学生挑拨得心里热刺刺,就要大起风潮了。此番鲁耀青,就用这种法子,把一个观海学院,顿时吵得家翻宅乱起来。如果总理实在腐败,或是不识学务,只好含着眼泪忍气吞声的告退了。无如季留这个总理,本是个留学生,加之问心无愧,理直气壮,也不肯让他。彼时有几个没有煽惑的学生,却代总理打抱不平,顿时学生也分为两党,互相攻击。看官,这是季留做了总理,所以如此若换一个次一些的,早已一窝蜂跟着走子。却说季留起初还不晓得谁的主动力,后来晓得是耀青了,他的性子那里耐得,立刻找到耀青,当面着实责备一番。耀青红着脸正要强辩,只听拍的一声,左脸上早吃季留一掌,还未闪开右边又是一掌,打得脸上越发红起来。要想回手,早有许多教习劝住。季留转身就走,顿时辞职。耀青立身不牢,便把学堂搬到上海新马路,改名新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