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阿宝滔滔不断的说了,林林一言不发,竟软瘫在椅上,那眼泪不住的流下,阿宝又接上说道:「华大人还叫我关照你一句话说,本来是就要这般做的,但他与你相好在先,究竟不忍,他说如果你肯从此断绝项大少一边,安心乐意嫁与王大人,他也不肯害人性命,就可以替项大少想法,把他救回来,包你毫无伤损,先生你道如何?肯不肯说明了,我好去回复他。」林林听了,正在沉吟,阿宝又道:「先生你这一句话,关系项大少的生死,你如再不肯,休想再救得项大少的性命。只落做个含冤之鬼,你想想如何对得住他呢?你不如答应了,虽是从此不能相见,也算报答过他的恩情了。」林林听到此处,觉得脑筋一动,异常感触,便问道:「你能保得项大少平安回来么?」阿宝笑道:「先生又来了,这是何等大事,我能胡乱说的么?自然可以作数的。」林林把手一拍道:「罢,罢,只要救得庆如性命,就牺牲我的幸福,也说不得了。」便对阿宝道:「你去对华大人说,叫他赶快想法,去救出项大少来,只要项大少有了释放的信,我就听凭他们摆布便了。」阿宝赞道:「好爽快,我说先生没有个不明白的,只是还有一说,也是华大人说的,他恐怕先生见放了项大少又要反悔,虽是不怕,但如果执意不从起来,他们也无可如何,所以要预先说明,如果先生这样,仍要照旧去害项大少的。」林林笑道:「我一应许了人,从没有反悔的,叫他放心。」阿宝才笑容满面的去了。
  过了几日,两边均已说妥,上海道署又接南京来电,是昨奉京电,项国瑞系属误拘,可即释放等因,仰即觅保来保释,勿延。次日新闻纸上登了出来,自有庆如家属叫人去保不题。
  阿宝先一日已来送信,便约定明日放辆马车来接林林到华公馆暂住,再行定期进京。林林当下又哭了一场,想起巴黎茶花女,因要保全亚猛名誉,仍为冯妇,我此刻为庆如的性命,也另嫁他人,情事十分相类,可见得我取这个楼名时,已经有了谶了,又想马克当诀绝亚猛时,已将自己当作已死,我此刻何尝将死的人,然则今天便是我的死期。自今天以后,只当另是一人,另过一生并且自誓不再以人道自居,不再以爱情待人,不再享人生幸福,则今天不可不自祭一番,以为我今生结果的纪念。
  又想庆如那里,不可不留一封信,以为我的临终遗嘱,于是拭干了泪痕,从新靓妆起来,换了一身鲜艳衣服,将自己的小照,供在中间,向瓶中取了一枝茶花,奠酒三爵,自己作了一副挽联,是集的曲文:
  一代红颜为君绝三生遗恨在人间
  又铺纸命笔,作致庆如的札道:
  茶花第二,谨致书于东方亚猛君执事前:日已矣,我亚猛所挚爱之茶花,其自此长绝矣。我两人之姻缘,其自此永诀矣。
  我作此书时,我肝肠进裂,泪血滴纸,作殷红色,昏绝复苏者屡矣。以我之哀痛如是,知我亚猛读我书时,亦必肝肠进裂,泪血滴纸作殷红色也。呜呼!我书至此,我心亦碎矣。自君被祸,我无日不在泣血中,固不若今日之为最痛也。君知之乎?
  君之祸起于近日,而其根实种于我俩情固结之时,情者祸之媒,其信然耶。我既以情祸君,我又忍视君之独就祸耶,我欲以死拯君,而君不可拯,则仍我祸君也。我常深思极计,苟有以拯君者,虽碎割我之体肉,至如粉米,如细沙,复经风扬作无量数之小体,或灭绝我之生命,使死而为鬼,我均甘之。君被祸之次日,阿宝复来,始悉彼奸人之谲计,复盛其势以挟我,君试思之,我以一茕独无告之妇人,何足以抵抗彼之势力者,然而我心至坚,刀锯鼎镬何畏者,乃彼奸复以甘言舐我,迫我以不得不允之势,则谓我允之足以拯君也。嗟乎!我待死久矣。
  所以忍须臾者,欲拯君耳,处无可如何之时,等之死耳。允之何害,此我所以允之而不顾也。嗟乎!亚猛,自我允之,而我两人之间,遂树一万丈之坚墙,永永不得复接矣。我不复接君,我生,何乐?固即死耳。而彼奸又恫我,谓我死,仍将不利于君。嗟乎!我又何敢遽死耶!今我与君绝矣。此后之岁月,当如入阿鼻之狱中,非复人生所有,然我之脑中,仍深印亚猛小影,非利欲所能灭也。由此一念,自一年以至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永永不灭也。亚猛勖哉。以君才调,努力当世,何患不足千古,幸无以我为念,临命仓卒,不尽欲言,垂死之茶花武林林绝笔。
  林林作了书,掷笔就寝,明晨交于隔壁一个邻居,托他候庆如来时交与他,便自梳洗。少顷,阿宝坐了马车来,林林收拾收拾,即登车而去。正是:
  侯门一入深入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却说庆如自被拘到南京,押在上元县里,虽问过几堂,但本无实据,并未定案。整整坐了半年的监,那日得了京电,又有人来保,便把他放出来,赶紧搭船回沪,赶到茶花第二楼,一进了门,只见景物萧条,美人已去,不觉吃了一惊。那邻居过来,将林林留下的信交与他,并将大概情形,约略说了,』庆如不听犹可,听了登时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跤望后便倒,不省人事。好容易灌姜汤,掐人中,救醒了,他也没有心绪再留,立刻搬入一家客栈,踌躇了一夜,打定一个厌世派的主义,收拾琴剑,竟自飘然长往,不知到天之涯,还是海之角去了。
  从此杳无音信。


第三十回 杜少牧悟彻青楼 平公一归结新茶花


  话说杜少牧这人,青年巨阀,雅负痴情,平日挥金如土,一意要在青楼中觅一知心红粉,因羡慕杜牧之为人,恰好自己又姓杜,所以号叫少牧。也是天不负人,果然觅到一个林翠宝,娇痴可爱,是一流人,便彼此深情契合。哪知姐儿爱的是俏,鸨儿爱的是钞。那个大脚虔婆,原晓得什么东西,只要见钱眼开,有钱便当作亲爷,无钱便视同仇寇。杜小牧初时有钱有势,好不体面,一进门来,你也杜大少,我也杜大少,异样奉承。到得后来,手中渐渐的窘乏了,身上渐渐的蓝缕了。家当既经花完,却又欠了许多债,偶然走到堂子里,都是理不理的,一转背便倾茶脚弄笤帚的魇倒。不但鸨儿如是,便是画中爱宠也未免琵琶别抱,弄得他无可投足,只得枯坐家中,又被债主逼得慌,恶言恶语的催索,就是邻居亲友,都道他是个败家浪子,背后指指搠搠的,有的说是祖宗无德,有的说是父兄失教,从前少牧所得的千里驹小神童等名誉,早已划除净尽,便是受过他好处的,也都泛眼,若不相识。正是: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少牧睹此情形,好不伤心落泪。心想我不过少于几个钱,便就要看我不起,想我在嫖场上也有好几年了,从前有钱的时候,人家何等奉承我,何曾有人来箴规一句。此刻没有钱了,却都假装着道学面孔,来教训我,可见得你们都是一腔势利,何尝是真心为我呢?我如今要恢复名誉,惟有绝是青楼,努力挣些家产起来,只要拥了厚赀,不怕他们不来奉承,这也是他无可如何的计划。果然少牧从此巴图上进,虽是世故人情,渐渐通彻,只是性灵的事,渐渐远了,而且债负过巨,一时恢复不来,常时的忧忧不得志。一日听见庆如释放了,便想赶来一见,不道做了一个交臂相失,只得快怏而回。走到四马路左近,只见迎面走来一人,高声唤道:「少牧好久不见。」少牧看时,原来就是平公一,喜道:「你几时回来的?幸遇,幸遇!」
  公一道:「我昨日才到,因庆如的事,特来探得实信。」少牧道:「庆如已经远逐他方了,我们何不到醒梦楼,沦茗清谈,畅叙契阔。」公一道:「甚好!」两人走上楼来,拣一座头坐下,公一道:「我到海参威一走,不料上海诸旧友竟风流云散,今日剩我两个岂不可叹?」庆如的事,尤其变幻。」少牧叹道:「公一青楼翠馆为陷人坑阱,古人真不欺我。想我们几个人大都赋寄闲情,诗吟本事,风流跌宕,自谓快心,岂知今日之下凄凉若是,还是庆如阅历花丛得了一个倾城知己,生死不渝,然而所历的苦,可为加倍报酬,其余除足下萧然物外,不沾不滞外,如陈元戚之悼亡,孙求齐之落魄,平季留之陷狱,均经历无穷波浪。即胡子青贝君实等亦离合不常,最可慨者,如我少牧一缕柔情,竟被恶罡风吹散,今日金尽交衰,美人何处?尤为不聿中之至不幸者。回首当年,笙歌宛在,真繁华一梦也。」公一道;「你也不必慨叹,据我看来,这原是古今常有之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当既散之后,追想未散之时,何等热闹,自然要起昔是今非之感。其实这个公例,原不能免的,只要我心不为所动,或虽动而一出于至性至情,则当时行之,既觉心闲意适,事后传之,亦觉可泣可歌。千秋之后,自有定评。自然有真性情者,虽其举动稍出范围,犹较假谈仁义道德者,高出万倍。我看项庆如同武林林一桩事迹,倒是必传的,我前日在海参威,看见一部书,叫做《新茶花》就编的是他两人的事。我大略看了一遍,也还不失我们的真面目,让他们去传罢。」说时便从袖中取出书来,少牧接过,随手翻阅,忽然问道:「这书既名新茶花,林林又自号茶花第二楼,你看究竟东西两茶花那一个好?」公一道:「马克虽好,我还嫌他决绝亚猛一层,并不是十分不得了的事情。或者还可婉曲周旋,何必遽尔绝情呢?至于林林,却是除此一着,实在无可解免。据我看来,还是武林林为优。」少牧大笑道:「说得好公平。」公一道:「我叫平公一,原是议论公平的意思,就将这一段公平议论作为《新茶花》的结果,岂不是好。」
  戊申杏春晦日购自沪江即晚阅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