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浒

  有人驳士谔道:“吴用套的蒲包有几许长,他那长须,怎地会看不见?”士谔道:“他那三髭须套蒲包时,早捞起在里面,蒲包不是有条口的么?那须就被口儿搁住,再不会露出来了。”闲言少叙。当下吴用揭去蒲包儿,问知县道:“相公瞧吴用面貌与赵大的供辞符合么?请相公再问问赵大,为甚没须子的胖子,一刻儿就变成有须子的瘦子了?”众人齐和起来,一时笑声,语声,杂然并作,纷乱不可辨。弄得个益都县问又不是,不问又不是。后来决定硬着头皮问一问,问道:“赵大你听得么?你说吴先生是胖子,怎么一刻儿就会瘦起来?你说是没须子的,怎么一刻儿就会长出须子来?难道你说的是一个吴用,此刻又是一个吴用么?”看官,这乃是知县暗递照会,教他巧行分说。偏遇着这位赵大,是天字第一号的粗胚,不省得知县语意,呆呆的跪着,一言不发。知县道:“本县问你,为甚不答?敢是没有听明么?”赵大道:“听是听得的,但是小人说不出什么来,求相公开恩。”知县道:“你照直讲是了,若不说时,我要用刑了。”赵大听得“用刑”二字,吓的连忙道:“小人直说是了,求相公不要责打。相公,但你也须怪不得我,我们本来不知道什么吴先生不吴先生,都是你相公自己教我们说的。说只要一口咬实孔家庄的吴用为首,非但可以超生,并许大大的赏给我们银子,因此我们才说出吴先生,如今又要责打我们。”知县在座上听了赵大的供辞,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一叠连声喊道:“快给我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赵大道:“相公,不是你亲口吩咐我的么?怎么欲打杀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吴用早霍地上前,把益都县一把抓住道:“相公,称他一声,妙我吴用有何开罪你处,结下这样深仇积怨,与我势不两立起来?劳你运筹设策,想出此种神妙不可思议的奇计,遣将调兵,欲致我于死地。哈哈,须知我吴某,并不是毫无知识凭人捉弄的傀儡。当面骂他,妙相公你还少读兵书,未知战策,于‘知己知彼’一句古话,不曾揣摩揣摩,就是临敌指挥,也欠了些斟酌。我做了你时,在我上堂的时候,就可一个下马威,把我套着的蒲包儿除去,我就没有法子了。如今你吃了一次亏,我就教你一个乖。下次要害人时,可就不要这样的呆笨。你虽欲害我,我是很可怜你呢。如今说不得,请你到青州府里去走遭,请知府相公断断这‘是非曲直’。”知县发极道:“吴兄,我们有话好说的。快放了手,是小弟一时的不是。”吴用笑道:“相公这种称呼,不敢当的很。吴某是犯人呢,相公休慌。自古道‘官官相护’,知府相公是个官,不见得一定帮助吴某的,就到那里也不见得受亏。或者知府相公帮着相公,说吴某刁滑,重重的办我一办。也未可知。”妙妙,愈说愈妙,愈转愈灵,文章至是,叹观止矣知县想欲退堂,身子被吴用抓住,再也休想动弹。虽说吴用是个文人,不见得有武松、鲁智深等的神力,然而拿知县比较起来,已如鹞鹰之与鸡凫。有甚凭证?当赤发鬼刘唐合插翅虎雷横,在东溪村朴刀相斗的时候,吴用掣出铜炼就中只一隔,两旧便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事见<水浒传>十三回试问这一隔,可是身无缚鸡之力的人所能的么?当下益都县见挣不脱身,哀告道:“吴先生,是我一时的差误,如今懊悔已经无及。只求先生海涵,我兄弟情愿大大的认一个罚。但堂上堂下许多的人瞧着,我也不好致送,先生也不便接受呢。可否退了堂,细细商议。”吴用一定不应。知县再四哀告,堂上堂下众人一齐拍手叫好,弄得知县更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吴用道:“你好乖,独我吴某是个呆子?你一退了堂,看客都已散去,盗犯都已下监,我吴某再拿什么凭证来与你讲话?”知县道:“然则如何?”吴用道:“你先当堂写一张伏辩来,待退过堂,再拿银子来取赎。倘不取赎,我执着这纸伏辩,依旧可到青州府去控告。”益都县无奈,只得提笔写了一张伏辩,签了花押。吴用又叫他盖上颗益都县印信,也只得听从。吴用收了伏辩,方许他退。于是知县退堂,教幕友邀进吴用开议取赎伏辩事宜。吴用索价一万银子,再四磋磨,跌倒五千两成交。
  吴用平白地得下这注财香,心下不胜欣喜,向孔明、孔亮道:“如何?”二孔拜服道:“先生真神人也,较我师父宋公明多多矣。吾师父也算以智谋著,然怎地比得上先生?”吴用道:“也不见得么?不过我用智谋,是许人家晓得的;令业师用智谋,是不许人家晓得的。因此我的智谋便闹出了个名,其实令业师也不输我。”孔明道:“确论,确论。可不是么?我想着了。”吴用道:“你想着了什么事?”孔明道:“这是我师父下山后做的簇簇新新的新事情,难道先生没有知道么?”吴用道:“不曾晓得,是什么事?”孔明道:“此事节目很长,我们回去讲罢。”于是吴用向益都县的幕友道:“今日扰了贵居停半天,深抱不安。又承他惠了五千两银子,费神为我转谢一声,并教他下回留心些,不要再闹笑话。”说毕,就同着二孔扬扬而出。那银子,县里早派人抬送去了,自有庄客照料点收,不必细表。吴用、孔明、孔亮走出衙门,见市上三三五五,都在讲论此事,那唱新闻的小热昏,早把此事编成韵语,聚了一簇人,在那里唱卖。
  吴用等一径回家,到出房坐定,吴用道:“快把你们师父的事情讲给我听。”孔明道:“我们筑造这座宅子的时节,因这里木行没有大木料,直赶到济州去采办。那时节,在济州城里撞着师父宋公明,合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问起来,方知师父因东南水患,西北旱灾,特在州城里办理赈务,设立了一个天灾筹赈公所,朱、雷二都头都在那里帮办。师叔铁扇子宋清当着书记,专司信札,兼理帐目。各处的人听得我师父及时雨做赈务公所总董,以为总是弊绝风清的了,就把银子累千整百的捐将来,倒便宜我师父发了一注大财。”
  吴用道:“奇了,难道没有造报清单么?人家怎地会相信呢?”孔明道:“正为有造报清单,不然便不奇了。”吴用道:“既有造报清单,如何可以做手脚?”孔明道:“有许多人捐了钱不愿落名的,就叫做无名氏。一日工夫。这种无名氏十个中倒有四五个,便都是师父的好处。譬如有十个无名氏,齐巧捐的数目相同,造报单上,只消刊登一个,其余九个便都是经手人的余利。横竖这些无名氏瞧着清单,见无名氏登在上边,数目不差,就不问了。此乃办赈得益之一;再有各属的赈款解拢来,师父拿他存放在钱庄或银行里,亭一天有一天的拆息,赈款多了,经不起存上一两个月,那注利息也就不小,此乃办赈利益之二;再者银子拿到灾区去,有什么用场?灾民得着,吃不饱,穿不暖,因灾区是没东西买的,自然是办赈的人采办些杂粮解将去,那就买些黄豆、蚕豆、番芋干等贱价的东西,前去散放,这注赈有那个前来查问?随我以一报十,以十报百,此乃办赈利益之三。办赈有此三利益,我师父怎么不发财呢?又发财,又得了好名声,上自官吏绅士,下至隶卒娼优,没一个不晓得我师父宋大善人及时雨宋公明。那些官府,无论经略、留守、知府、知县,怎么大的官,怎么大的职,与我师父信札往来,都称他‘公明三兄大善士大人’,或称‘公明三兄善长大人’,先生你想阔不阔?我师父的募赈广告上,都是‘恫瘝在抱,寝食不安’等仁义的话头,人家都说他是言行符合,那知其中有此弊病呢?”
  吴用道:“然则你又如何会知道?敢是令业师亲口告诉你的么?”孔明道:“我师父从来不肯在人前说真话,这也瞒不过先生,他又如何肯说真话我听呢?师父碰着我几次,都向我说灾情重大:西北旱灾,三年不雨,人至相食,易子析骸,惨无人理;东南水患,田庐尽成泽国,浩浩荡荡,一望无涯。我一想着时,宛同身受,睡都睡不着,吃都吃不下,每于半夜三更,在床上直跳起来,恨不得飞到那边,亲给他们充了饥。我又不敢回驳,听的我脑子都涨起来了。后来碰着师叔,那赈捐的真相,方才披露。”正是:假公济私,当局偏能说慌;燃犀烛怪,旁观自有公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石碣村三阮办渔团 江州埠吴用开报馆


 话说吴用听了孔明一席话,笑道:“令业师竟有如许智谋,我那里及得他来?他那弄钱的法子,是取之于人家不及知、无从知的地方,岂不妙极巧极么!天灾流行,倒做好了他一个人。灾民虽苦,他却很乐,如此心计,真不愧为吾党中之大首领。”吴用在白虎山孔家庄住不多时,陆陆续续也弄了三五千银子,合着今番益都县的五千两,约略也有近万花头,遂发起一个满载而归的念头。向二孔说了,先把银子汇去,自己部署了行李,辞别孔明、孔亮,取道望济州来。
  此时青济铁路已通,青州到济州,只半天工夫便到了。一到济州车站,鸣管停车,吴用下了车,雇夫子挑了行李,径进城来投赈捐公所。由路人指引,方始找着。宋江、吴用相见毕,吴用道:“哥哥办赈劳神,为了几个灾民,身子消瘦了许多也。人溺已溺,人饥已饥,哥哥直不肯自己安逸一会子?”宋江道:“只先生能知我心。”一问一答,口声毕肖,吴用是吴用,宋江是宋江于是彼此谈论些下山后情形。宋江道:“筹办之初,群情踊跃,捐务颇为起色。今已暂不如前了。”是晚就在公所请酒,与吴用接风,陪宴者朱全、雷横、宋清等几个梁山旧友。吴用讲起在孔家庄两次戏弄益都县一事,众人哄堂大笑,又讲起豹子头林冲在东京做陆军学堂监督,名誉颇好,关胜、呼延灼等开复了原职,也都得着优差,在京里头红的了不得。朱仝道:“本山弟兄下山后所做各事,都很有些儿声色,总算不曾辱没‘梁山泊’三个字。作者自负不浅即如阮氏三雄,回来后结了个渔团,与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等联为一气,自石碣村湖荡直通到浔阳江,东及浙之钱塘,苏之太湖,沿边数千里,自成保障,宛然中国之海军。倘朝廷筹议建设起海军来,我们这班人也可出而问世了。”宋江道:“昨日拜会府尹,府尹向我说:‘京中蔡太师来电,说朝廷采用了大刀关胜的条陈,下旨创设海军,派玉幡竿孟康为船政大臣,轰天雷凌振为制造局总办,一个督造兵船,一个监制枪炮。”吴用道:“各当其才,是那个保荐的?”宋江道:“府尹告诉我,也是关胜所荐。先生,这两个美差,一年至少怕不弄他几万银子么?”结到强盗心肠吴用道:“可见得一个人总要有些实学,赚起钱来,就容易多多了。”朱仝道:“三阮常常寄口信到来,说碰见先生,教先生千万去走一趟,他们很记念你呢。”吴用道:“难得他们如此多情。落月屋梁,相思颜色,小生明日必得去走遭。”因问:“李大哥为甚不见?”宋江道:“铁牛这厮,一生性直,屡次闯祸,下山后回到沂州沂水县,却撞着一伙翻戏,把银子尽数骗掉;李逵不伏气,一拳打死了翻戏首领,被他们羽党扭到县中收禁去了。”吴用道:“几时的事?”宋江道:“前月初头出事的。”吴用嗟叹不已。我亦嗟叹朱仝道:“先生为甚发叹?”吴用道:“吾叹鲁智深不曾下山耳,若鲁智深在,必不使李逵被捉,即被捉,也必不至此刻还在狱中。”宋江道:“我亦知江州之役,不有李逵,性命必不至今。但他性气不好,须使之受些儿磨折,然后再救他出来,并不是硬心肠、冷眼儿瞧着,袖手不救。”吴用道:“兄长直恁地好心,但不知李大哥能体会你,感念你么?”妙妙,宋江何辞对此宋江不语。看官,李逵在沂水县牢里关了两个月,后来究竟是美髯公朱仝,请铁面孔目裴宣出来做了辨护士,上堂辨护,把黑旋风李逵保了个无罪。此系后话。
  当下吴用在济州耽搁得一宵。次日一早,就乘船向石碣村来。一路上微风习习,细浪悠悠,被襟当风,颇觉快然。只半日工夫,早到那芦花荡里。但见一片汪洋,其平如镜,许多渔船,都在柳荫下湖荡里打鱼。岸上一带草房,隐约绿树阴中,望去宛如图画。正是:
  烟波作国,舴艋为家。傲两字之耕桑,渔家最乐;化一村之廉让,钓者多恭。放鸭空栏,见萍茵之浮动;捞虾浅濑,供草屩之萧闲。笠檐蓑袂之中,余生可托;钓线渔竿而外,长物曾无。想静夜持杈,闪寒星之点点;睹当门晒网,罥垂柳之丝丝。
  后人有湖泊打鱼歌一首道:
  湖上酒,湖中鱼,当时谚语传非虚。湖波摇漾数十里,游鱼之乐濠梁如。
  渔人打鱼集清晓,明镜初揩雾收早。瓜皮小艇疾如梭,卷封穿菱拨浮藻。
  把网未撤先鸣榔,榔鸣鱼惊奔窜忙。大鳞鳞,小戢戢,网合四围窜还入。
  贯之柳,覆之荷;荷花深处鱼聚多。鱼逸湖水清,鱼劳湖水浊。
  上如求鱼下干谷,一网今收湖水绿。雨脱蓑衣风住橹,不解冲风与冲雨;风冲湖波散如云,渔儿渔妇同辛苦。湖滨酒楼鱼擅名,人人夸说湖鱼羹;得鱼上岸换美酒,醉弄渔笛声凄清。好诗!伏下酒楼叙旧吴用乘着船一路游行,观看风景,真觉观之不足,玩之有余。忽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这船漆得四周光亮耀目,两边都是玻璃窗,桅杆上扯着一面小旗儿,写着一个“阮”字,吴用忙教船家打招呼。对面船上听得,开去头舱,早跳出一个人来,只一“跳”字,便活画出小七身分吴用看时,正是阮小七。只见小七穿着一身白罗衫裤,头上不戴笠儿,戴着一顶极时髦的练白龙须草编就的凉帽儿,架着金丝眼镜,在湖面上望去,真如玉树临风。吴用道:“七郎打扮得好漂亮,乍见时几不识了。”小七道:“教授,多时不曾见面。”说着,早跳过船来,执着吴用的手,活画出小七来,即画也画不出问道:“教授为甚一竟不来?信也没通一个儿,到底在那里?得意如何?可晓得我们想念你么?”句句是小七语,妙妙!吴用道:“初下山时,拟报考优拔图个出身,那知学老师要敲我的竹杠。我就发狠到京里别谋生路。撞着林冲,帮他把学堂整顿了一番;又遇见柴大官人,在办理贵族法政学堂,也替他想了个法了,整顿了一会。补前文所未及关胜、呼延灼等都已起复在京,不时往来谈论,日子很是好过。补前文所未及后来碰着孔明、孔亮,于是同着他们到白虎山,赚了几注意外的银子;回到济州,与宋大哥等叙了一日。听知贵昆仲屡次寄信存问,小生特地赶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