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但是这凌驾山,却绝无矜骄之处,又并不群集匪类,怎么邻舍还有道他不好的?只因他平昔闭户读书,不曾与邻舍亲热。知人事谅他的,便道他好了;不知人事不谅他的,便道他歹了。所以说:“人心不平,以致公论不出;爱憎异向,便至好恶殊情。”正是:
  莫道行人口似碑,口碑原是有公私。
  周公王莽当年事,未必人人有定辞。
  闲话休题。且说魏义被道差锁去,迤逦行来,早到辕门口。承差即进去缴签,众人押着魏义,暂停门外。你道这道官姓甚名谁?是何履历?原来姓希名宁,江西吉水县人民,是个两榜出身,为人甚是贪酷。初任湖广某县知县,不上一年,贪名大著,上司是他同年,不去难为他,争奈声名十分狼藉,只得在盗案里边革职;又有同年萧某为吏部,乃替他营干起复,补北直常山知县,行取户部主事,转至户部郎中,调外任便做了南直淮扬兵备道。大凡“同年”两字,最易丛奸:同年里顶头一个是状元,次之在翰林,次之在六部,再次之在科道,再次之在外任,抚按监司,三百六十同年,处处有人;以致这班奸险贪墨的人,依附声援,做了城狐社鼠,得以行其素志。若一遭黜废,同年辈里每每党援提拔,依旧为官,那一个肯为国为民,除残去暴?所以论时务的说:这“同年”大有不妙处。正是:
  幸登科第作朝官,同榜何须强结欢。
  每有刚肠能执法,一交年谊便从宽。
  希宁这兵备衙门虽则驻扎江都,却管下淮扬两府,凡民间人命盗情、邪淫不法、赌博斗殴、失火争财,以及淮海边防,无不属兵备管辖。自希宁到任后,分外严密,加意搜求。况且两府是鱼米富庶之乡,客商汇集之地,又有二十余州县,已上事情,无日不有。希宁又差着心腹到各地方探访殷实,一经有事染着,无不荡产顷家。凡衙门里的书门承舍,不管他好歹善恶,只要会替他生钱的,便另眼看待;在公堂上略别尊卑,到后衙中毫无上下。官府既然如此,吏役不言可知。扬州府中有好事的,编成一只曲儿,道他的恶处,调寄《黄莺儿》:
  兵备叫希宁,要铜钱,不论情。纵饶有理原不听。小事十名,大事千金,不然狠把桁杨讯,祸殃临。官司才了,家业已无存。
  众百姓把这只曲儿传扬开去,止望上司闻风参罚;岂知他钱神有力,只将来弥缝得无事,便恨着这些百姓说他过恶,愈要贪赃。
  昨日客人获盗,道里也曾递过报呈,他便想:“这盗案必有株连,恐下县定了口供案卷,便不好十分株求。”所以今日即行提审,把强盗夹讯,然后招出“凌驾山是窝家,他叫我们去的。”这希宁见招出凌驾山来,心下暗暗欢喜。仔么说?只因他到任时,先差着心腹将两府的乡绅富户,俱查得的确,造册置案头,时时翻阅。这凌驾山的尊号,也有在上面了。只等有事关着,便好生发取利。今日见强盗口中招扳出来,怎不欢喜!故意大喝道:“有则有,无则无,不得诬陷善良,挟仇诈害!”强盗道:“真正是凌驾山主谋,与小的们无干。凌驾山就住在老爷马足下,只消去拿他来对明就是。”希宁又故意问着旁边吏书道:“你们可知这凌某是何等人?在禁城中敢大胆窝藏强盗?”书吏答道:“这凌某是生员,他的父亲也曾做过太守。”希宁大怒道:“名教中人,却做这般勾当,真可痛恨!”便朱批差拿,即刻回话。
  这时拿到魏义,承差先进去复明始末,然后带魏义到堂,阶下跪着。希宁大喝道:“凌驾山,你既在黉门,该谨守卧碑;怎么窝藏盗贼,做那等犯法的事?今日事败,尚有何说?”魏义磕头道:“小的不是凌某,是凌某家人魏义。”希宁嘻嘻笑道:“好一个得力家人,却来替家主受罪。”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摸签,道:“你胆大包天!敢在本道面前匿主出头。我且不问你别件,只打你平昔逢迎,今朝代死!”魏义见道官抽签要打,连慌磕头道:“老爷且息雷霆,小的有言禀上,然后领打。”希宁便住了手道:“你且讲来,待本道细审。”魏义道:“先老爷出身两榜,曾为绍兴知府,清洁自持;小主人前年入学,于前月已游学出门。今蒙老爷叫唤,道家主窝盗事发,这却并没一些影儿,必是仇人唆盗指扳,劈空诬陷。乞老爷电豁冤枉,超脱无辜,家主合门戴德,生死衔恩!”希宁便叫带过强盗对质,大喝道:“你认得这凌驾山家魏义么?”强盗道:“怎么不认得?这是凌公子的得力家人魏义。”魏义挣大了眼睛,咬牙切齿道:“我那里见你?你何处认得我?”有一个强盗姓慎名明,是丁家世仆,最是利口能干的,便接口说道:“魏叔,你不要在老爷面前抵赖。我们前日承你家相公赏赐酒食,那时你也同在那厢,又对我们说:‘凡事有我在此,你但替我做事,原与你们无干。’难道你没有讲来?今日败露,只索从实供招,料也隐瞒不过。”魏义听罢,气得目瞪口呆,大叫道:“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何苦毒口害人?可知瞒得世人瞒不得天理!”便对道官磕头道:“强盗都是捏造胡言,老爷休要轻信。我主人年未二旬,克遵家教,动循礼法,岂敢胡为?今因游学,方才出外。小人素知王法,一凡主人作事,必与小的计议正理才行,一动一静,都是循规蹈矩。何况窝藏强盗是个犯死罪的事,我主人岂肯把身家性命去试国法王章?还求老爷详察!”希宁道:“你家主年既幼小,今游学到那个所在?”魏义道:“家主因在家中孤陋寡闻,想慕苏杭是个人才地方,今游学到苏杭去了。”希宁拍案道:“你方才讲说,主人一动一作,必与你计议后行,看来必是少你不得;今却怎么游学远方,便敢轻身出外?分明是一派胡言,欺瞒本道!快把这奴才夹起来。”言未毕,阶下皂隶呐喊一声,一齐抢到堂上,将魏义拖翻下去,扯去鞋袜,套上夹棍,紧紧收扎。
  可怜魏义从未受刑,怎熬得这般疼痛?大叫:“放了!待小的说!”希宁叫:“放了,快讲!”魏义被这一放,反痛入心来,闷死了去,半晌方苏,哭道:“老爷呀!仇人唆盗指扳,历来颇有。老爷深察民情,片言折狱,自然洞悉冤枉。若要小的直讲,不过是这几句说话。”希宁大喝道:“你窝盗事情,今已败露,不然因何将家主藏匿,饰词抵赖?分明是一个大奸巨恶,积棍豪奴;若不剪除,地方自然受害。左右,再把这奴才夹了!本道要你招出窝藏强盗,纵主逃脱!”魏义见又要夹他,发急大叫道:“老爷息怒,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希宁听了,愈触其怒,立起身来,将锡砚签筒雪片打下,暴跳如雷,大叫道:“好奴才!敢将本道抵触!你说‘捶楚之下,何求不得’,本道今就把你做个榜样!”手下人见官府恼了,便将魏义着实奉承。魏义熬不得第二夹棒,竟死了去。停久方醒,又敲上五十杠子。放了夹棒,又打上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寸步难移,道官怒犹未息。
  敢将性命尝刑具,只愿忠良报主人。
  不独义称萧氏仆,如君意气古无伦。
  希宁见魏义不招,仍令禁候。随即发两张封条,差中军官将凌家老幼尽行赶出,不许带一些物件,把前后门户封锁,仰地方看守,以便起赃。中军官得令,带了从人,竟到凌家,将老幼男妇打得哭哭啼啼,勒逼起身。可怜众人,真个不敢携带东西,尽皆孑身走出;反造化了中军官并跟随的军兵衙役,将细软掳得罄尽。然后把封条粘了前后大门,又问地方保邻取了看管甘结,方回衙覆命。
  时凌家家属有几个先知风的,都收拾些东西,先一步儿逃去;即有临时赶出的,都领了妻小,或投奔亲戚,或别作安身。独有魏义妻子沈氏,同着不个六岁孩儿,竟无人瞅睬。只为他丈夫已出了头,夹打收监,不知后来作何结局,唯恐拖带了,便有牵涉,故总不来管顾。沈氏领着孩儿,无处下落,呆立门前痛哭。
  真个事有凑巧。魏义有一个结义弟兄,姓华,名英,为人甚是仗义疏财,这日正往凌家门首经过,见门上粘着封条,一个半老妇人倚门啼哭,便去问左右邻里。邻舍有认得沈氏的,将备细向华英说了,华英吃上一惊,暗道:“凌公子与我没甚亲故,不要管他。只是这魏义乃我的结义相好弟兄,怎么遭此冤枉?他今妻子又无投奔,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岂可不为他料理?”便转身即欲到道前打探消息。行不数步,心下想道:“我今去瞧他无用,他的妻子现无着落,不如去安顿他一个所在,再看他丈夫未迟。”遂复走回到沈氏身边,叫声:“嫂子。”时沈氏正在痛苦之际,不曾听得,直待再叫一声,方抬头看了一看。华英道:“嫂子,我姓华,是你丈夫相好弟兄。如今你丈夫遭此奇冤,你又无处存落,不如到舍下去住。”沈氏听了,心下盘桓道:“虽承他好意思,只是一门两姓,怎么住得惯?”乃拭泪道:“我丈夫平日也曾向我讲过,说有个华家伯伯,做人最肯济困扶危。今我丈夫忽然遇这冤枉,我又被道爷赶出,无家可投;方才听伯伯说话,真是好意。只是我从没到姆姆宅上来往过,不便打搅。若是伯伯有此美情,到不如借几百钱与我,赁间房子住下倒便。”华英想了一想道:“你也说得是。我那边左近小巷里,正有一家将一间房子出赁,我去看来。”乃道:“你且站一站,我去成了屋来叫你。”便急急走到那出赁人家,不暇答理别话,说定了每月若干租钱,随即做契交租,叫沈氏来居住。又借与他应用的行灶家伙什物,又买些油盐柴米,又付了二三百文钱。乃道:“嫂子,这房子左边是空屋,右边是荒园,我因一时忙促,便成了他的。你住下不要孤恓害怕。”沈氏道:“我今只身独自,止得这个小孩儿,怕有恁人来算计?害怕些什么来?只是多承伯伯美情,将何补报?明日千万相求到牢中看我丈夫一看,有什么话讲,好叫我得知。”华英道:“这不消你讲,今日天晚,去不及了,明日我清早就去的。”又安慰了一番方别。
  明日上午时候,华英即到道前打听。闻说夹打发监,乃到江都县监门首,用了使费,方得进监。魏义一见,放声痛哭,便将丁孟明陷害始末附耳略说一遍。华英听了,不胜愤恨。魏义道:“平日托在肝胆弟兄,故将此事细说,你万万不可宣漏。丁家耳目甚多,倘若走了风声,我们性命不保。”华英道:“平日如何相交,此事我决不走漏,你须放心。”魏义道:“自我发监后,家中有甚消息?”华英便将道官赶逐家属封锁门户、租屋与沈氏居住的话,说了备细,魏义感谢不尽。华英又要领沈氏去住,魏义道:“他从来不有住惯人家,倒等他独自住下却便。我这里茶饭,老哥须领他来认得了,好日常送来。”华英又问:“强盗安放何处?”魏义道:“另自羁禁,不知安放那里。”华英便别了出监,又买些酒肉送进,然后归来。即到沈氏家里说知不表。
  且说巫仙到道门上打听了魏义消息,又到凌家看了中军官封锁门户,然后回家覆命。丁孟明道:“只可惜走了凌驾山这厮,多分是湘烟送信。明日你再去道里,嘱托了值刑的皂隶,将魏义狠加刑罚,要他招出主人逃往何方。且把湘烟在县里首了,家中一面差人四下搜拿,若获住时,碎尸万段,方息我恨!”巫仙到了明日依言干办不提。
  且说魏义在监,承华英来看觑,别去又送进酒肉来,便吃了些。略停一会,只见钱节级走来,大声叫道:“魏义,道爷唤你。”魏义发苦道:“昨日蒙道爷夹了两棍,又打了三十,今日又来唤什么?”钱节级便照脸啐了一口,道:“官府呼唤你,反会使刁!”魏义道:“大哥,你看我两腿那一步儿是走得的?”钱节级道:“你姓魏,我姓钱,又不是弟兄,叫什么大哥?”说罢,便来拖住。魏义道:“大爷,昨日夹打坏了,其实一步也走不动。”钱节级道:“死囚,你今日怕痛,为什么前日去做强盗?”魏义道:“大爷,你曾见我做来?”钱节级大怒道:“道爷差人来牢里提人,立等审事,你这死囚攮的,倒与老子斗嘴。”提起大拳头,便照脖子上一下,打得魏义挣挫不得,大叫道:“大爷,不消发怒,我去,我去。只是两腿一步难行,如何是好?求大爷唤两个人来扛了去罢,我这里送贯钱他。”钱节级道:“好像意话儿!老子替你去叫人?”魏义哭道:“我若走得动,又不搢大爷叫人了。”钱节级道:“死囚,只管哭,到是老子搀你去。”魏义道:“怎好重劳?”钱节级不做声,魏义只得挣扎起来。钱节级扯着膊子就走。魏义大叫疼痛,发苦道:“大爷,慢慢些。”钱节级便拽着手膊一搢,兜嘴一掌,道:“你这死囚!进来没有见你一个钱,如今老子反来服侍你,还只管撒娇啼哭。搀着走,又道快了;不搀你,又道腿痛难行,终不然抬顶轿儿去罢。”魏义被他一搢、一掌,翻筋斗跌倒在地,咬定牙关,忍着疼痛,忙拭泪道:“大爷,是我不是了,就是这般走罢。”又挣起来立着,低了头不敢做声。钱节级睁大了眼睛,看一回,狠骂一声道:“死囚!”又搀着膊子飞走出监门,同着道里差来的人,直到辕门,报名进去,跪倒阶下,已是痛死了,良久方苏。
  希宁叫带上堂来,拍着旗鼓道:“魏义,今日你得知利害了么?还是招也不招?”魏义道:“老爷嗄,要小的招,却是招出什么来?”希宁大怒道:“奸刁奴才!今日还是这般嘴脸。本道且再奉承你一夹棒。”便叫左右用刑。这日巫仙奉了丁孟明之命,将节级皂隶等又贿嘱了,便将一副新制绝短的夹棍,套上魏义痛腿,狠命紧收。可怜已是夹伤胀肿的,怎熬得这般刑罚?大叫:“小人情愿直招!”希宁叫放了,魏义放声大哭。希宁大怒道:“这奴才其实可恶!在本道面前如此放刁,若在外边,自然凶横。左右的,再把他夹了!”魏义听见又要夹他,连忙道:“小的就招。”希宁便叫吏书细录口供。魏义心下细想:“招了也是一死,不招也要夹死,不如招了,倒免目前受罪。”便招称:“因见主人游学出门,无人管束,所以敢于结交强盗,劫掠是实。今却又未曾行劫得财,还求老爷超豁。”希宁道:“你家主自然知情的。”魏义道:“家主已是出门,并不知情。”希宁道:“你家主的妻子在家。”魏义道:“家主年幼,尚未娶妻。”希宁又叫提出强盗对质。不移时强盗提到,希宁道:“那时魏义使令你们行劫,凌驾山可曾见来?”慎明道:“怎不见来!”魏义又与众盗质辩。希宁把旗鼓乱拍,道:“不消喧闹,本道已晓得了。那有一家人做事家主不知的理?他既然逃列苏杭,本道这里即传檄南直浙省各地方缉获,料他此去不远。”即分付书吏缮写檄文,魏义见说传檄苏杭,心上也倒放宽了,便不十分执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