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希宁又问魏义道:“赃物寄顿在那里?”魏义道:“初次起谋,不是积盗,没有赃物。”希宁大喝道:“既为强盗,那有无赃之理?”便分付中军官,协同江都县往凌家搜赃。魏义料这回去家私便不得存留,况且官府如此不明,又兼业已招认,纵去分辩,官府决不肯中止,一任他带到家中。两官承了希宁风旨,乱指这件是赃,那件是赃,魏义分说,总则不听,惟有痛哭而已。既取完“赃物”,那些鹰捕衙役已把凌家扫荡一空,两官即带了犯人及邻里回衙覆命,仍将封皮封了门户。
  时沈氏听说官来起赃,心上好生痛恤,便领着小孩儿,锁上了门,走到自家门首。却正见两个公人搀着魏义,跟了官轿进门,看他形状,甚是狼狈。即放声痛哭,丢了孩儿,要向前抱住。岂知人多堵塞,挨挤不开;又被衙役兵丁鞭棍乱打,不敢上前。直到出门时,乃先立路口等待。见魏义又搀着走来,便从人丛中跃出,一把扯住不放,哭声大振。魏义道:“你不要扯我了,总是个死。”言未毕,众衙役早已拖开,沈氏抱着孩儿也直跟至道前,在辕门外啼哭。移时魏义与强盗镣杻发监,沈氏也随到牢里,幸喜华英也到,便将些银子在节级处用过,方得进了监门。
  夫妻相抱痛哭。华英再三劝住,乃问道:“方才道爷如何发落?”魏义叹了一口气道:“方才道爷分付吏书,将劫掠事由传檄苏淞浙省,待捉获我家相公,方申上司,再行定夺。如今还要追究地保四邻缘何隐匿不报。又听说要传获盗客商,当堂犒赏。”沈氏哭道:“如今家业已无,众人逃散,你又不得出来,叫我看着这六岁孩儿怎生过活?”魏义道:“这宗冤业不是我惹下的,是有个人来陷害,你还不知其细。我今日对你讲了,切不可走漏风声,倘若走漏一些,你母子二人性命不保。”便将丁孟明结仇始末,细细向沈氏耳边说了一遍,道:“我如今虽然留得一口气在,已是个死坯了;你只将这孩儿好生看顾,望他长大成人,做了我的羹饭主,我也够了。”便伸手扯住孩儿,狠叫一声:“我的儿嗄!”放声痛哭,那小孩儿也哭将起来。魏义又向华英叮嘱一番,叫他看顾妻子。华英道:“这个不消你说,你也不必愁烦。如今天道甚近,这般冤枉事自然有个出落,或者以后申文上司驳了出来,或是遇赦释放,也未可知。”魏义叹口气道:“事已问实,有恁出落?若要求赦,我也不想。”正在叮宁难舍之时,只见钱节级走来赶逐,沈氏还恋恋不忍遽别。魏义道:“你出去罢,少不得日常送饭来,有话再对你说。”华英先别了出去,沈氏抱着孩儿向魏义作别,呜咽不能出声。一路洒泪归家。
  以后送饭便是沈氏奔走,华英也不时到牢里看问,又去节级处送银请酒,求他看顾。岂料这钱节级狼贪素性,巨壑难填,虽得了华英买嘱,争奈丁家势头既盛,财贿又多,钱节级只拣多得的奉承,不管你冤枉不冤枉,把华英情物不看在眼里,原时常把些小气与魏义担受。正是:
  公人钱,僧家钞,与他再不辞,伸手只管要。见面还将笑脸迎,别时便把情丢掉。欲壑难填海样深,从来不念贪残报!
  希宁为这宗盗案并不曾得凌家钱钞,止没入些赃物,约值数百金,不厌所欲,便出豁在四邻保甲身上,叫他“隐匿盗情”,只管拿来炙剥,诈有千金,方才冰释;又唤那客人来,叫他“获盗有功”,当堂赏红递酒,众客人拜辞而去。丁孟明因这节事上恐希宁还要追究强盗羽党,终究不妙,便送上白金二千两,拜了门生。希宁即得了贿赂,又见强盗未经伤人得财,没有失主作对,便止责重魏义一人,并不追求船只羽党,反做了口供,弥缝破绽。有一篇短赋,道那拜门生的可笑处,说是:
  曩者孔氏三千,皆亲炙乎大道;孟门五百,实授受乎斯文。其或西河设教,濂洛传心,乃列坐于廊庑,是无愧乎师生。何一面之未识,辄效登乎龙门?目不识丁之夫,指曰山斗;俗气薰人之辈,岂是周程?并不考其百行,奚尝课其五经?奋迹甲科,乃有座房之号;未经问难,何来师友之名?不过护恤家私,望其覆庇;所以伛偻门下,甘于自轻。想高明之未必,惟蠢陋之所行;嗟此风之弥盛,谁持挽于浸淫?
  话分两头。且说石珮珩自别了凌驾山,行过多时,早到衢州地界。时值春天,一路上花香扑鼻,草色侵衣,果然是日暖风和,山明水秀,真好行路。正是:
  柳拖金线拂长堤,簇簇芳丛野径迷;
  粉蝶常随红瓣落,黄鹂时傍绿阴啼。
  骚人未卸山中展,诗客方裁石上题;
  游子马嘶楼外路,一番春恨到深闺。
  石珮珩迤搢行来,早见一座大岭,知是仙霞岭了。移时红日西沉,便急赶上几步。因贪行路,错过宿头,一望间,夜雾迷漫,不辨物色。正在彷徨间,远见着西茂林中有一点灯光隐现,料得有人家庵院在内,便跟定灯光,走入林来,却是一个村子。乃下马走入村中,寻那灯光人家,却见门已关闭。那火光打从门槅子里射将出来,便从罅缝看时,乃是一间空屋,中梁悬挂一盏红纱灯,四下里寂无人声。心上盘桓:“既非庙宇,为何悬灯在此?”再听时,惟闻隐隐似有哭声,好生狐疑不定。但此时无店可投,且向前叩门数下。只因这借宿,有分教:绿林狗盗,黑心图弱女,可怜珠泪洒青灯;白面书生,赤胆剿强人,为救玉颜全素壁。未知珮珩投得宿店,且听下回分解。
  柳俊开口便说:“倒是我随去。”一种慷慨激烈之情,溢于言表,使世上凡属瞻顾猜疑、欲吞又吐之人,皆吃一唬,反谓柳俊直率不晓事也。
  柳俊以丁家之人,来随驾山远出,驾山、魏义亦不疑忌,可见平昔性情相孚已久。驾山与魏义,实有眼力,非孟浪轻信者比。
  道官之奸贪,承差之狡诈,节级之凶恶,魏义之受累,华英之仗义,无不极尽其致,真写生笔也。


  第四回 惧横逆抱恨许亲 遇姻缘侠肠诛盗
  诗曰:
  不辞跋涉独伶仃,何意途穷到草庭?
  儿女话酸悲白发,英雄义激壮青萍。
  虎终毙穴荒山静,花自含芳玉砌馨。
  深喜天缘遥作合,少年豪侠女娉婷。
  话说石珮珩叩门数下,只见一个白发老者同一人开出门来。一见珮珩,即拱手道:“想是潘爷来了么?”珮珩听了,不知就里,乃道:“我是过路的人,因错过了宿头,故到宝庄借宿,不是什么潘爷。”那老者方把珮珩细认一认道:“原来是借宿的。”迟疑一回,若有不肯之状。珮珩道:“老丈高年,自然是一位长者。小生只因贪路,错了宿店,穷途周济,也是为人好事,为何这般相拒?”老人道:“只是家中有些小事,不便相留。”珮珩道:“小生止得一人一骑,就是老丈有事,但借此处门口一椽栖身,却也无碍。”那老人见得珮珩词气温和,又料此时若不留他,却叫他何方投奔?便道:“既然如此,请里面坐。”
  珮珩乃牵马进门。只见那中堂灯烛荧煌,又听得里边聚哭声音十分悲惨,心下好生鹘突。且将马系在庭中树上。那老者却叫家人牵了马进去喂好;又指着侧首厢房对珮珩道:“少顷我家有客来,就请在此内少坐片刻。”珮珩应了。然后拱珮珩进厅。
  施礼坐下,老者便问居住姓名何事独行到此?珮珩一一回答。乃问:“老丈尊姓高寿?”老者道:“老朽姓裘,贱字友生,今年六十有八了。”珮珩又问道:“老丈中堂如此摆设,必是嫁娶喜事,为何哭声这般凄惨?适才小生叩门,老丈为何口称潘爷?小生狐疑不决,敢问老丈是何原故。”裘老儿见问,将欲说出,先索索的抛下泪来。
  原来此地近了仙霞大岭,地方荒野,村落稀疏。大道上不过是来往的官员商旅,都要赶路,匆忙投奔宿店,没有得到这些村落中来。村里居民,除有事入城,完粮买物之外,也只是守着村庄过日。所以这一方的人家,都可以安居乐业。不料近年却来了一个凶人,姓潘,名叫山虎,是个福建边海出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甚有一身膂力,向来聚集了一班游手无籍,出没江海,劫掠客商。众人见他有本事,推为头脑。因上年李按察平了福建山贼,又沿边添设官军,申严海禁,海中不能存扎,乃同党羽走到这个地方。见是浙、闽交界之区,四通八达,荒僻可以藏身,凭你胡为,一时官府耳目不及。各人平日都掳掠有些积蓄,乃拣一个所在,搭盖起一所房子,有一二十间草屋,存扎了手下一二十人。他却不去肆行打劫,平居无事,照像一个庄户人家。先于附近地方,里许之内,东村西巷,请这些乡人吃酒;吃酒之后,便请做会,每家要米五斗一石———也是看人家丰俭起例。这些乡人看潘山虎不知是何等样人,若说务农,却又不种田地;若说经纪,又不见他出外为商;只见他槽头有马,行动便有人跟随,却又不是个落职官府;家人都是些精强光棍,揎拳捋臂,又不是享田产的土豪———肚里都有些怯他。然说到要做会讨米,却无人便肯输心服意,也有回的,也有许的,也有许了求减的,也有应承了原不与的。潘山虎叫人催了两次,见无人肯依,便拣一家先下手,夜里打到他家,席卷去了。到明日,原来请这失事之人去到家里,说道:“你昨夜被人拿了东西去,是我一总夺了下来,你可拿去。”十分之中也只付还七八分。那人因失了东西气苦,今见潘山虎还他,那好与他说多说少?只有得极口感激,倒要出东西去谢他。潘山虎却又叫人往各村巷去张扬说:“你们不见信,若依了我潘爷做事,包管你们太平,不然就像某人家样子,不要怪我不对你们说好话。”众人原明知山虎所为,今又见他大张晓谕,不敢违拗,先有怕事的,把米送他,就是不肯的,也坐身不安了,便大家送去,竟做了一个成例。山虎又往别处拐掳了两个妇女小厮。自此,由近及远,方方有十余里开阔地面,都在他所属之内了。这裘老儿的村巷,也在十里之内,自然要一例乐输。正是:
  强人调度也奢遮,坐派资粮会作家;
  大抵乡愚无胆智,任教狐鼠自排衙。
  裘友生见问,不觉先抛下泪来,哭诉道:“老朽居此有年,祖世耕读为业,稍称康裕。拙荆邓氏,止生得一子一女。孩儿又不幸上年早亡,单留下这个女儿,乳名翠翘,年几出字,虽不比倾国倾城,在村庄人家,也算得做第一。老夫妇两口,爱若掌珠,要择一个佳婿,续我后嗣;不料姻缘阻滞,至今未曾受聘。那知平地生波,近来岭下离此有十来多里,有个强人居住,那为头的姓潘,绰号山虎,年纪约有二十五六,甚有非常本事,聚下亡命数十,自称老爷,令我们每年各家纳白米几石,就不伤害,至今做成例子。不知他何处又访知我女儿貌美,竟要娶作压寨夫人;老朽再三不肯,他也便不提起。一日,忽然请我几个乡老吃酒,以死挟我,逼写婚书,送我白金百两作聘。那潘贼还对人说:‘我再不做没把柄的事,这婚姻大事必要一个媒灼,所以请各位做个见证;不然,我怕不会做蛮事,抢了回来么?不过是存个体面儿,后来翁婿好来往。’老朽被逼不过,只得写了婚书。回家说知此事,老妻埋怨不消说,女孩儿刻刻欲寻短见,两老人费尽防闲。那贼择定今日来娶,小女誓不欲生,非死别即生离,故此合家痛哭。方才客官叩门时,见是恁般装束,一时老眼模糊,认作潘贼部下,故错问了。”说罢,不胜悲哽。
  珮珩听了,怒发冲冠,连声喊道:“太平世界,怎教强人如此放肆!”裘老儿慌忙叫珮珩低声道:“客官,莫管闲事,恐有人听得,取祸不小。你是异乡人,不知这潘贼的利害哩。”珮珩笑道:“你这老人家,就这般害怕,怪不道将女儿断送。”裘老儿又哭道:“实是出于无奈,不可解救;若不与他,除非合门自尽。”珮珩道:“何不远避他方?为何便到自尽地位?”友生道:“若要远避,田房屋宇一时也出卖不及;若是弃了,别处又无靠傍,何以谋生?他若知风禁住,却不一家尽遭茶毒?所以无法处治,只得依他。”珮珩道:“他今日既来娶亲,约定几时才到?”裘友生道:“他说一更以后便来。”珮珩道:“不妨。此时尚早,我能救你女儿不堕强人之手。”裘友生反笑道:“客官,你是个少年人,未必晓事。他勇力绝伦,你那能救得我的女儿?”石珮珩艴然道:“你道我年小敌不得他,我今且显个手段你看。”见阶下有一个大石墩,便向前轻轻捧起道:“老丈请看!”裘老儿惊得张眉咂舌道:“原来小相公有如此大力!那石墩有七八百斤,若不是数千斤气力的,一时也难摇动。小相公竟轻轻捧起,真是天生的神力,世上少有!老朽肉眼不识,请相公坐了讲,有何妙策救我女儿?”
  石珮珩放下石墩,面不改色,进厅坐下,道:“待我假作你的女儿,把绣袱盖着头面,坐在你女儿房中。待他来迎亲时,须把好酒将他从人尽行灌醉,待我上轿出门,到他家里,自能相机行事。”裘老儿道:“若如此说,必至相杀了。只是相公一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石珮珩笑道:“饶他千军万马,我也不怕;何况几个毛贼,便难处制?包管你父子团圆便罢。只是杀了他,可有恁么别处羽党与他为伍的前来报复?这个便要再商量。”裘老儿道:“他们总不是此处人,数年以来,止是他一家人口,不见有恁别处羽党往来,这倒不要虑他。只恐他有提防,打虎不成,反遭其害;相公青年,倒为老朽家事受其茶毒,老朽于心不忍。”石珮珩道:“忒煞好笑!那潘贼拿定你等做事,提防些什么来?这个不消老丈挂心,此事乃我们当行之事。”裘老儿道:“相公须斩草除根,不得又有存留,致老朽贻优他日。”石珮珩道:“不为你便罢,若为你时,自然做得干净。倘一时除他不完,我便住在这里,等搜绝了他,然后起身何如?”裘老儿听说,无限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