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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初集
说到伤心处,天良启发时。
此中非木石,情景自堪思。
却说凌驾山见湘烟肯随他上京,一路不愁无人料理,反觉有些安心。当下分付合宅婢仆不得漏了消息,一面把家事区处。正在分拨嘱付,忽见湘烟矍然道:“相公须把诸事搁过,先料理盘费马匹,乘此晚就挨出城去才是。”凌驾山听了,不知又有甚原故,反吃上一惊。魏义道:“怎么说?”湘烟道:“我来已是许久,家中自然寻我,设使他疑防我走来传说,将人四处守住,露了踪迹,那时如何是好?”魏义猛省道:“正是,我竟忘了。”便一面大家饱餐,备好马匹,打叠行囊,藏了盘费。凌驾山也不及细说诸务,略略分付几句,先叫魏义出城,寻个空僻去处等候,随叫个小厮骑着两匹马去。然后凌驾山与湘烟都乘了小轿,叫家人抬了行李,藏在轿中,不敢走前门,却从后门抬出,一径直到城外。
约离城五六里,到一个空僻所在,魏义已先在路上等候,小厮带着马也在那厢左近。二人便出轿,打发众人先回,止有凌驾山与湘烟、魏义三人,各洒泪叮宁,凄惶留恋。魏义道:“此去原属不得已,相公前途保重,一到京中,功名不可忽略;若家中事平之后,一定到京来看相公。”又分付湘烟道:“相公从未出门,途路风霜,未尝涉历;百凡事体,要你料理,切不可欠于服侍,致相公忧闷。晨昏行止,车马河桥,千万小心。”湘烟点头道:“这不必说。”二人便上马前行,魏义还依依不舍,又送上一程。方洒泪归家。
灞河折柳倍伤情,跋涉晨昏客思生。
月色澹濛星几点,灯光摇落夜三更。
一春风雨添新恨,十里莺花绕故城。
避祸敢嫌乡国异,忧心今夕逐行旌。
不表凌驾山避祸出门。且说巫仙取了银子,同赖录到牢里来。闻得旁人道:“那客人已报了各衙门,县里今早便将捉获二盗收监禁候。”巫仙使了银子,进监与二盗说相公分付要扳凌公子的话,强盗道:“理会得。”巫仙又再三托过节级,不要难为。然后到各衙门去料理使费,对各衙门值日吏书说知,道:“这宗盗案,自有个人来调停,只消把原人委的重究便了,其余还仗看顾。”各吏书俱依命应允。那丁孟明窝藏强盗的事,上年已曾破过了一次,也令强盗们扳了一个仇家,问了死罪处决。强盗也杀了两个,妻子都是孟明养赡,分外周济;所以这班无赖亡命,死心塌地为他,说道:“义气!好汉!”还有余从,总是丁孟明弄了手脚,俱问做未上盗、未分赃之人,定个徒罪,原去买人顶替,仍在江中打劫。各衙门的人见他是个少师公子,又有百万家私,又有许多门生故旧在朝在外为官,声势正盛,那个敢来觉察他,道他的不是?况且又有每年盛礼,落得干做人情,地方邻里一发不敢说长话短。所以丁孟明肆行无忌,把国法王章丢在脑后。今日各衙门的吏书人等见有丁家人来买嘱,又有丁孟明名帖致意,晓得前番的样子又来发觉,自然扳害他人的了。不论倒东倒西,生成是桩赚钱生意,落得一力担承,管恁是非曲直。正是:
身入公门心便私,是非曲直有谁知?
分明晓得收梢处,且把钱财快一时。
丁孟明计害凌驾山,自谓得计。到夜来巫仙回来复命,只不见湘烟在左右,丁孟明便问众家人:“湘烟那里去了?怎么不来伺候?”家人都回“不知”。丁孟明道:“我今日没有难为他,怎么好些时不见,却到那里去?”展转思量,乃拍案道:“向来湘烟这厮,见了凌驾山来,便十分殷勤款曲,想是漏了风声,这杀才决然去凌家报信。”忙唤巫仙计议,巫仙道:“据小人想来,湘烟许久不见,此事便有九分实了。相公可速差人往凌家四下埋伏,观他动静,倘有发露,必是走了消息,是他送信无疑。”丁孟明道“有理。”便叫三五个家人,分付了话,家人依命去了。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起来梳洗过,吃过早饭不见回报,直待上午后,方见众家人一总回来,道:“他家昨晚一夜并无动静,方才见道里差人,锁了他家家人魏义去了。”丁孟明心下盘桓:“他家既无消息,何以不拿凌驾山却拿了魏义去?难道他已躲过不成?我今且叫巫仙去道门上打听他口供如何,再访湘烟消息。”便叫巫仙往道门上去不题。
且说魏义送别主人去后,归家已是下午,便把主人卧楼收拾关闭,到夜来吃了夜饭,便上床睡觉。明日起来,将帐目分理个次序。到上午,只见小厮来说道:“有几个人在大厅上,要请相公说恁话,我没有回他。魏叔出去看。”魏义便放下簿籍,到厅上来。只见有三个人坐着,都是上差打扮,又有几个靠窗立的,是管家模样,心下已了了明白,是丁孟明唆盗指扳,上司来提人光景。才立得脚定,方要开口问他,只见一人先说道:“凌驾山是你什么人?”魏义道:“是我家主。”那人道:“我们是奉道爷差来,请你家相公会议一桩公事,就请他去。”魏义道:“我家相公前月已出门游学去了。今蒙道爷呼唤,又承相公们尊步,如何是好?”那公差笑道:“这话那里说起!前日有人得知你家相公害病,还请太医调治,今日却说前月出门。你这大叔好不知事,就是一个小官府请去相会,也不敢推却;况且道爷是个上宪公祖官,请去抬举了他,反要你来推辞!快些请他出来同去,道爷在宾馆中同众乡绅立等,不要迟了,累我不便。”魏义道:“果是相公不在家,有恁的推辞?”只见又一承差道:“不要与他絮叨,实对你说了罢:有一伙强盗,扳了你家主人,故差我们来缉拿的。”便向外差靴桶里取出一根朱签,那外差即便解下一根铁链,在魏义颈上一套,用锁锁了。魏义大惊,道:“这也奇怪!怎将平人冤枉?”言未毕,早被外差照嘴就是两掌,道:“你是冤枉,且到老爷面前去讲!却在此处大惊小怪。”魏义被打,不敢做声,看那朱签上写着“速拿一名窝盗犯人凌驾山,即刻当堂回话。”众人又道:“这是盗情重犯。事干法纪,他既然藏过,且进去搜搜看。”便将魏义押着往前后细细搜遍,凡摆设的玩器古董,关着手都拿去了。家中婢仆见众人势头来得凶猛,不知为着什么,又见锁着魏义,唬得东西乱窜。
众公差搜了一会,果不见凌驾山,复到厅上坐下。承差道:“你将主人藏过,窝顿的赃物却在何处?如今怎么去回复?”魏义道:“这事真是冤屈!我家主人年纪尚幼,闭户读书,朋友都是少的,那敢做这般死罪的事?决是歹人挟仇谋害。相公们是明白的,还求照拂。若是要去回复,就带我去罢。”众人道:“好刁奴才!带你去做什么?”内中有一个老承差道:“你们不须发怒。”乃问魏义道:“我看你是个纪网之仆了,你姓谁?”魏义道:“姓魏。”老承差道:“魏叔,你偌大年纪,不知个利害。你今虽则将主人藏过,掩避一时,然而事终有一个着落,必须自己到官,方好说话。若果虚诬,也就辩明洗脱;若其实有些形迹,心虚不敢见官,少不得也要我们调停,就该出来与我们商议个良策,不是将蛮话对我讲的。自古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还有一说,我且不管你主人在家不在家,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事非重大,道爷怕不会着江都县要人,却叫我们下县?就我们来,亦非容易,也该送我们一个礼儿,表你见面之情。怎么就说‘便带我去?’我们道爷衙门也不是轻易进出的!”魏义跌足道:“这事无影无踪,青天白日下这霹雳。相公们若要些使费,自然重重相酬;若说拗直作曲,要将这样事陷害我家主人,上有天理,下有王法,岂能承认?况且我的主人又不在家,这一句话,便见圣上也说得出的。”老承差听了,发怒道:“我到好好与你讲,你只把这句话来搪塞。你家做不做、窝不窝,且去官府面前讲,怎只向着我们说?我也何希罕你谢,谁要你的使费?好奴才,这般不知人事!且带你去回复了老爷再处!”众人道:“正是。看这般人嘴脸,是一个老奸巨猾,把家主故意藏过,却将自身来放泼。且到受苦田地,铁也要熔化,不怕他不来料理。”便起身牵着魏义就走。
时魏义的妻子沈氏,初先见众人汹汹,也自东西乱窜;今听他们好好说话,便伏在屏门后窃听。只见说扯他丈夫去,乃赶将出来,抱住不放,号啕大哭。被外差一把提过,摔上一个翻筋斗。魏义道:“你不须扯我,终久这般冤枉事要到官府面前辩明。我这一去,料想不得回家了,你可对赵叔讲,将小房里帐目收拾了,你也不时到牢里来瞧我,还有话对你说。”言毕,众人蜂拥而去。
沈氏立在门口痛哭,左右邻里齐来动问。沈氏带哭说道:“我家相公前日出门,今日忽然这一班道理里公差走来,讲说有强盗扳了我家相公是窝家,叫我丈夫藏过了家主,竟捉他去回官。这不是青天里下个霹雳!不知是那个堕地狱万剐的陷害我们!少不得神明有报。”众人听了,个个嗟讶不已。有等人道:“这凌公子做人最好,那有这般事?决是别人买盗扳赃。”有等人道:“他们家里屋宇深沉,倚了公子的势,就做些儿有谁知觉?”有等的道:“你家窝了强盗,官府来起赃,还要我们四邻跪分厅。平昔做乡绅模样,不放邻舍在眼里,今日的话,少不得也要我们说一句。”
看官,你道三样说话,难道凌公子果然不好,待邻舍无情,所以招他怨谤?还是他们妒忌富贵,幸灾乐祸?总之人心不平,以致公论不出,爱憎异向,好恶殊情。仔么说?大凡人家略略过得日子,便道他发财了;略略挣些田庄,便道他富饶了。那有钱的,只是恭恭敬敬,有酒有食,一凡骂来不开口,打来不动手,才叫做好;若有一节事不周到,便道你把银子来压制我。可知道“三千银子兵,杀不得邻里情。”贼发火起,也要邻舍的,不独此也。还有一等发达的,或是举人,或是进士,自身有了前程,便有体面上人来往,便不能与那一等混帐人相近。那班人便道他做身分,看得自己大,看别人不上眼。岂知有时见了他,又颜色沮丧,话都说不出了———这一等人是最无用,绝惹厌的人。若体面人稍有些错失,那班人便拍手称贺道:“好呀,平昔巍巍一物,充大头鬼,今日也要去受些苦辣,吃些雪水哩!”
虽则话如此说,然而也有两样。那班有钱的浊富,悭吝鄙啬,个个皆然:与人交易田产,必要占人些戥头银水,勒戥些小便宜。惟恐忠厚了,便失了做财主的形境;惟恐爽直了,便使做财主的一班人笑我看轻了铜钱银子,看重了亲谊明情,弗老辣,弗细腻,欠伶俐,少涵蓄。所以人一有了几个钱,便自然而然有那一种推三阻四、嫌好道歉、心上狠要、口说勿要、掩耳偷铃、放僵使诈的许多恶习气,真足惹人唾骂,豪爽人见之欲呕。然而此等恶习,单在银钱上讨人怨恨,却不敢生事欺人。
惟有贵的,便倚着势要,唬诈乡里。仔么说,齐民既无脚力,又无帮衬,见了官府,先是跪着讲话;那有前程的去见官,不是在宾馆,便是在后堂,自己不称“小的”,叫他不叫“老爷”,官府又碍着体面,怕有相逢之处,自然竭力为他说来。话无有不听,要打就打,要夹就夹,答杖徙流,赔赃罚谷,件件从命;纵乡绅十分无理,一味偏见,也少不得十句要听他三句。还有一等惫赖的,坐在衙中催审,勒要定案,所以那齐民百姓,有冤不伸,有屈谁诉,只好自家忍苦,对着神明求个报应罢了。
那有前程的,得了一次甜头,便日逐思量,诈害殷富,润室肥家。风闻得某家是财主,某家是富翁,便千方百计去寻他头脑;倘一日寻得罅隙,凭你无事翻做有事,小事变做大事,把他一家财产,恨不得一网打尽。那富翁财主,明知他来诈害,却不敢到官府中申诉,恐反惹火烧身;只得吞声忍气,挽出他家门路里人来说事,将一千五百私下去孝敬他;还要明明地上门去,卑词伏礼,屈身赔罪;还要看他面眼,受他斥辱,自己那敢回半句说话?一味打恭称“得罪”,俯首叫“求饶”;事既平妥,便去谢说事人,请酒送礼。初先有事在身,忙忙碌碌,也便过了日子;到事平之后,或是五更觉在床上,或是黄昏独坐无聊,偶然提起前情,真堪咬牙切齿,少不得气症颠狂,都从此处生出,若是气多的,必至捐生。正所谓“财命相连,财空命绝”!岂知那人诈去的钱财,终究不能享用;但是他势头既大,威令远行,合地人民钳口结舌,不敢道他只字。他偶然游行街市,人俱辟易道左,怕他就像现任官府一般;他却缓步徐行,藐视一切,意念中以为惟吾独尊;后面陪客家人簇拥一队,真正气吞云梦,波撼岳阳,谁敢觑他一眼?见他说出一句话来,便是圣经贤传,也赛他不过;做出一节事来,便是舜功禹迹,也比他不过;就是放个屁,也都叫他是香的。所以他眼眶愈大,面孔愈别,看人愈不在眼;正不知你做了两篇腐烂时文,试官一时取了,便倚着举人进士去诈人。选得一官半职,一发诈人容易。晓得那一件是忠君?那一件是利民?只晓得那白皙皙的是银子,圆丢丢的是铜钱!不知那不会做八股的,虽则没有进身的阶梯,他的胸中学问,也还取得一二。所以那英雄豪杰,每每思量到此,未免自伤卑贱,扼腕太息,耻笑那一等倚势生事无学问的进士举人,虽名高位重,侥幸成立,终究算不得读书明理之人,岂不有靦面目?
还有一说:这等人,若无人怂恿他,有人去规谏他,或者做一个克己务本的好人也不可知。岂料这人一发科甲,便有一等无廉耻的,不做他陪堂,就做他门客,掇臀捧屁,自以为能;每向人前夸说:“某进士公是我相知,某孝廉公是我交契。”初先替他表扬名誉然后替他包揽人情,狼狈为奸,助纣为虐;所以做乡绅的愈觉装腔做势,夜郎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