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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初集
利人自利皆天理,一饭犹能报子孙。
何况抚孤存厚道,掩埋骸骨重施恩。
且说柳寡妇将这孩子好生抚养,乳名阿寄。到了六七岁,便送在义馆中读书,取个学名叫做柳俊,读书甚是聪明。到得十来岁上,相貌竟长得十分秀美,性情比常人大不相同。又有一身力气,读书回来便在家挑水打柴,重难生活,他竟去做;柳寡妇见他年小,唯恐做坏了,每每阻他,岂知这小子竟不在他心上。柳寡妇欢喜爱恤,自不必说。闲常时,便把他父母姓名、病亡原故、自己如何收养的始末,备说与他。这小子方得知这寡妇不是亲娘,放声大哭道:“我父母既亡,坟墓何在?”寡妇道:“菜地上便是你父母坟墓。”阿寄到墓前拜了四拜,道:“生我十年,方知父母!”又对着寡妇拜谢道:“若非亲娘抚养,怎得成人?父母又承殡殓,此德粉身难报!”以后侍奉倍加孝敬。
不料一日寡妇病故,阿寄尽哀殡葬,也就在菜地上埋了。起初有寡妇照管,还无人来引诱;如今寡妇死了,便有一班无藉游手之徒,见他生得标致,便骗他去吃酒吃食。大凡人心,好逸恶劳,群聚终日闲谈,上店现成酒菜,岂不安逸快活?若去锄田种地,奔走生意行中,自然劳苦。这阿寄虽是性情出人头地,见识比常人不同,无奈年纪小,涉世未深,恶劳好逸心肠又是尽人同具,见众人知甘识苦,推心置腹,只道情谊厚重,一边互相爱慕,便不知不觉坠入党类,把一个小小家私,弄得精光无剩。众人见他手里没有钱了,竟私下把来卖在戏班中学戏。阿寄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原是聪明人,一学就会,做了一脚小生。
其年丁少师在朝,这一班戏中子弟都到少师府中承应。少师见小生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足如绵,肌肤似雪,在戏班中搢搢出群,视他人犹如尘土。丁少师道:“此子相貌不凡,后来决有好处。倡优下贱,岂可埋没终身?”便赏班头五十两银子,将此子收在府中,更名湘烟———是取那“洛浦巫峰,云雨烟波”之意。
丁少师有心提拔,见他原识字会写,便叫他读书。常言道:“有一分之貌,必有一分之才。”这湘烟外貌既然标致,内学果是聪明,义理了然,为文亦善。又因生得一身膂力,足举千钧,少师门下有许多亲随卫护健儿,都是弓马熟娴,武艺出众,湘烟便与他们讲解学习,便得通晓,真个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骑马有挟山超海之能。年纪渐长,志识便加,深悔已前随波逐流,从后便尽修谨自爱。
时年已二十,长得身躯伟岸,容色耀人。更有一桩好处:生得一双好眼睛———不是单说他秀媚的好处,是说他能识人的善恶。看过主人相交的一班朋友,总是轻薄之徒,间有一二雅饬循循,不过读书种子;独见了凌驾山,便道:“这位相公,真是贤豪磊落之人,倜傥风流之士,奋迹显庸,又不在话下了。看他存心待物,谨厚温和,以我主比并,不啻天壤。”遂有心弃此投彼,争奈难于举动。每见凌驾山来时,必依依左右,分外殷勤。驾山甚爱他伶俐情深,不言神合,温存谨饬,触目心怜。
这日驾山在他家,丁孟明夺书之时,湘烟适出来换茶,见了光景,听了说话,已知就里,心下替驾山暗惊,想道:“我家主立心险恶,虽是至亲,倘有嫌隙,必定设计暗害;凌相公却不知事,破他恶迹,后来必有害他之处。须牢记在心,若有风声,疾忙去报他便了。”筹划已定,乃留心体察不题。
且说丁孟明见凌驾山看了他的私书,自知底里,当夜恼恨不已。到明日,展转思量,愈加忿怒,道:“我怎一时失错,忘记收藏,却被这小狗才偷看,露我形迹。倘或向人传说,将如之何?”忽然拍案大叫道:“差了,差了!昨日该应留他吃酒,灌醉了他,引他到密室中,打他一个半死,逼他写了入伙文书,有了执凭,便不怕他漏泄。怎么放了他去,自惹烦恼?”一会儿怒气冲天,又一想道:“赖录书中曾说新收巫仙甚有智谋,何不叫来计议?”便差一心腹,驾着小船,到赖录窝顿所在未叫巫仙。赖录便疾忙打发巫仙上小船,分付道:“相公今日唤你,必是因我称赞你有机谋,故此来叫你去商议恁事,可小心答应。”巫仙道:“理会得。”便上了小船,到丁家来。
引进私室,丁孟明正朝外一坐,呆头思想,巫仙不敢擅进。心腹先去报知,然后巫仙进去,纳头便拜。丁孟明用手搀起来道:“你就是巫仙么?”巫仙道:“小人正是。”孟明又问:“你家世是什么出身?”原来巫仙是个破落户,只因小偷,被人赶逐,故此投入大伙。今见问及,假言是个讼师。孟明笑道:“若是讼师,这谋划里边极妙的了。”巫仙道:“不敢。”孟明叫他坐下,巫仙欠身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放肆?”孟明道:“你今初来,且在内室里,无人看见,你且权坐了,我有话细讲。”巫仙道:“既相公分付,小人权且依命。”乃移一张凳儿,直到下面靠侧,略沾凳角儿坐下,道:“小人久闻相公大名,意欲奉侍左右,奈无门可入;前日幸蒙赖大叔收用,本该即日恭谒,只因未效小劳,又无进见之礼,故不曾趋见。不期今日相公有命远召,方得拜识。不知相公有何分付?”孟明道:“我有一事,不能委决,故叫你来商议。”便把凌驾山看书之事,思欲害他的话说了一遍。
巫仙低头一想,道:“这个不难。”因四顾无人,说道:“小人曾闻赖叔说,相公有别业在瓜洲地方,这凌某见了书信,他也自然不安,相公且停了两日,等他也不提防了,然后差人去请他往瓜洲庄上游玩。先叫赖大叔的船来伺候,席散后,便下赖叔的船,一径摇入江中,逼他入伙,这就饶他;不然,只消一根草绳、一块大石,将他绑了,沉之江底,且等他家来要人,再作计较。料来他怕死,自然入伙,这是极妙上策。相公尊意如何?”孟明拍手大喜,道:“正合我意。”便叫备酒与巫仙赏功。巫仙备尽丑态,极其奉承。孟明欢喜道:“我今得你,犹如曹操遇文若,真吾之子房也。此计若成,自当重用。”
只因这暗算,有分教:门外无人,自谓凶狼须狈附;隔墙有耳,好知良鸟择枝栖。知果害得凌驾山否,且听下回分解。
郝龙凶恶,珮珩报仇,都属常有之事,独移到罗利身上,才是神明弄巧。
世上识字人最喜发人私书,最易取祸;此处点出,足见作者婆心。
卷之二
第三回 露机关湘烟送信 受刑罚魏义存忠
词曰:
俊眸炯炯辨贤奸,强承颜,暂相安。且自留心,暗里把君看。无故害人天也恼,教送信,露机关。远离灾祸一身单,便相攀,可披肝。置腹推心,处世实艰难。但愿报恩扶弱主,拚一死,况摧残。———右调《江城子》
话说湘烟自从那日有救凌驾山的心,便凡主人一动一静,俱留心体察。今日见领了一个面生的人进来,便起疑心,伏在屏门后细听,将主人与巫仙说话,一句句都听在肚里,吃惊不小。随即出门走到凌家,正值凌驾山在厅廊下凭栏俯视。湘烟叫道:“凌相公。”驾山抬头一看,见是丁家湘烟,便笑脸相迎道:“今日有何事来此?”湘烟道:“有件要紧事与凌相公说知。”凌驾山听说“要紧”二字,心下突的一跳。———原来此时正把昨日孟明处看书的事心内踌蹰,虽与魏义计议,犹委决不下;今见丁家人来,又说这般蹊跷话,故此吃惊。便道:“有何要紧事来与我说?”湘烟便把巫仙商议的话悄悄细述一遍。凌驾山唬得目瞋口呆,半晌道:“这事如何摆布?”湘烟道:“我一路来,已思得一计在此:相公可假言有病,故意请医调治,临期不去,便可避此番算计。只是我家相公不能忘情,必定还有暗算,我自然知风来报,决下使相公遭害。恐家中寻我,不得久停,愿相公自裁。”言罢便去。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魏义道:“事既到此,只索这般。”驾山便装起病来,故意声张,请医看病。歇了两日,果见丁家差人下帖,道:“请相公明日往瓜洲园上游玩,家相公备船相候。”魏义回道:“相公前日偶尔感冒风寒,正在服药,明日恐不能趋赴。多多拜上你家相公,不消再来请了。”家人得了魏义的话,回复孟明。孟明随唤巫仙计议,巫仙道:“明日去邀他,说是一路总在船中,极是安稳的,纵有尊恙,也不妨事。他若决意不来,须索罢休,不可烦了,恐他生疑。”到了明日上午,又差人去请,依言传说。魏义道:“果是相公有病,昨日已再四说过不消来了,今日又劳尊步,相公心下着实不安。烦你善辞回复,待家相公痊愈,定着人过来请罪。”那家人回去说了,孟明好生不快。
停了两天,心上放不下,又向巫仙道:“前日机关空设,而今有何计较?”巫仙道:“这须缓图,有便再处。”正在那里沉吟,忽见赖录慌忙进来,丁孟明道:“为什么这等张皇?”赖录道:“不好了!祸事,祸事!”丁孟明与巫仙大惊道:“有甚祸事?”赖录道:“夜里有只客船摇过,兄弟们便去动手,那里晓得他船上人都是了得的,弓上弦,刀出鞘,反被他打伤,捉了两个去,小人们见机,负命把船摇脱躲过。特来报知相公,须及早去料理。”丁孟明发恨道:“怎又做出这般事来?反要赔钱使用!”巫仙道:“幸而走脱了船,且没有劫他财物,可以挽回。须及早去料理才是。小人倒有一计在此:可对兄弟们说,扳凌驾山在内,说他是个主谋,纵不能坏得他的性命,也可拖去他的家私———有此一番,他日后便不敢议论着相公长短。不知可中相公的意否?”丁孟明拍手道:“此计极妙。”便向里边去取银子。赖录道:“巫大哥,什么凌驾山要扳他在内?”巫仙遂把凌驾山看书事说了始末,道:“前日相公有一计害他,要叫大叔们来摆布,却值他生病,故此中止。”赖录道:“这也何难,只要去说一声,他们便领会了。”言罢,丁孟明取银子出来,付与巫仙,道:“你与赖录同去,如报过衙门的值日书吏,俱写了我名帖致意。凌驾山事,必须对他们说了,不可忘记,又不可走漏风声。”巫仙道:“不消相公分付,小人们理会得。”遂接了银子,同赖录去打点不题。
且说这日湘烟见主人与巫仙又唧唧哝哝讲话,便贴紧在旁,伏着细听,却值赖录走来报信,一句句记得分明。心下道:“前日暗算,还道可以用计掩避一时,今日窝盗事情,非同小可。”遂急走到凌家来。此时凌驾山还装着病后初愈,不出中堂,湘烟便直到楼上,把上项事细说一遍,道:“凌相公休把这事看轻了,须及早定计躲避,方无后悔。”
凌驾山听罢,不胜大怒,道:“他已算计我一次,难道还不死心,今又要扳我做强盗?罢了!且待他扳出时,我去当官说明他平昔窝藏强盗,现有书信往来,被我看破,恐我首告,故此唆使诬陷。”时魏义在旁,已听得始末,大惊不小,急道:“相公差了!他如今是强盗口中说出,不是丁孟明来招扳。今相公突然说出他来,官府定不认他的教唆,必叫相公窝盗有情,拖人下水;若说他现有书信往来,被我看见,官府便说:“既见书信,何不当时就行执书首告,直待事露然后出首?又无书信执凭,明明是个抵赖!’那时没有把柄,将何回答?纵就着实分辩:‘当初只因好朋友,不忍举发,已曾好言劝他,不期他负恩反噬。’那强盗自然说道:‘好没来由!你叫我们去做这等事,不晓得什么姓丁姓铁。’那时相公如何说得他们过?自然被官府拘禁了。申文上司,三拷六问,受他刑辱,相公可是经得这般起的?”驾山点头道:“你话不差,我只因一时气忿,故此不曾度量。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魏义道:“小人思量一个算计在此:老爷存日,与京中薛主事老爷相好,况又是同年世谊,相公不如往京中去投他,纳了北监。况且今年正当大比,既可以避祸离灾,又可以在北京下场,进取功名,实是一举两得。除了这一条路,别无算计。”驾山想了一想,道:“如今我还有一个主意。自古道:‘先发制人。’我今先到各衙门去递了禀呈,说他平昔许多恶迹,欲行扳害,等他明日说出,我已言之在先,便可超身事外,不知此计何如?”魏义摇头道:“不妙。若依此计,湘烟便脱不得刑罚,相公原不得平安。他今设谋暗害,自然去各衙门上打点,相公就立刻做起呈词,今日也未必便能停当;况且他与衙门中人相熟,相公又从未到官府中走动,并没一个书吏皂快识认,怎肯便替相公方便?这呈词那得容易便进?”凌驾山道:“他哪里知我先晓得了便去各衙门拦阻?”魏义道:“方才湘烟说,他已差人往各衙门料理去了;相公若去举首,那班衙门中人已受了丁家贿赂,相公的呈词只好搁过一边,岂不是原旧落后?况且前边不遂他计,自然疑漏了消息,而今愈布得匝密了。相公若走这条路,分明惹火烧身,不如远避为妙。”驾山沉吟一回,叹口气道:“也罢,我心上正欲游学远方,便依你往京中去。只是关河迢递,须得一个能事人同行方好。”魏义道:“小人自然随着同去。”驾山道:“你去不得,家中一应事务———就是这节事也要你支持,怎好同去?石大哥又不在家,家中人又少能干的,却是怎了?”湘烟道:“倒是我随去。”魏义道:“胡说!你自有主人,怎么随我家相公去?”湘烟道:“原来魏大叔不知,若提起我主人,恨不得早早离他。他存心不良,有伤天理,人神怨怒,立见败亡。凌相公素知我心,此念存之已久。今相公避祸出门,我主人必疑我走漏消息,那时也安身不牢了。若说我年纪小,恐怕不谙世务,却也有些在行。我原是京中人,其年少师出京,我便随他一路来,程途宿店,与凡风土山川,一总记得。我父母坟墓不知若何,也要去一看。今随着相公上去,反于我有便。”凌驾山道:“话虽如此说,但丁孟明待你不同,衣服鲜华,饮食甘旨;若随我这穷措大,不惟大不如前,先受了路途跋涉,虽则暂时挨过,恐日后思量往事,便未必如初心一样了。”湘烟道:“相公怎说这话?我身虽下贱,也是有一种古怪性儿。我今不要说做相公小厮,就是做相公犬马,死时也得个干净;若做我主人亲戚,犹恐余殃波及,何况奴仆是容易凌虐的。若说到衣食好歹,这便是口腹小人了。我决不学不长进的,只贪图眼前虚华,忘了异日利害。良禽尚且择木,小人也知些人事的,岂反不能择主?相公竟休疑虑。”凌驾山听他说话,频频点头,独有魏义低头不语。湘烟笑道:“魏大叔不做声,想是疑我来做说客,设圈套了;若是我有此心,又不来报知相公两次。”魏义道:“怎么便疑你来设圈套?我也有些眼力,岂不识人好歹!但今上去,路远地生,不是暂时相共。”湘烟道:“若魏大叔疑惑我不能始终如一,我便罚个誓儿,表白我心。”乃对天跪下道:“湘烟若有负凌相公的心,服侍稍有差池怠慢,顷刻遭雷打死,受尽阴司磨折,永堕畜类,不得起生。”凌驾山搀起道:“我已久知你心,不须如此。”魏义见他这般恳切,也喜道:“不是我多心疑你,如今人心叵测,更变不常,彻始全终的少。你有这一片好心,不独我喜,我相公就有人扶持了。也不独我相公有人扶持,我家先老爷在冥中自然感谢厚恩。”魏义说到此处,便扑籁籁滴下泪来,湘烟与凌驾山亦凄然下泪。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