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朝餐暮宿,不觉住了十多天,才得晴朗。不上两三天,又复下雪。过路行客真个裹足不前,除非紧急公差,才肯冲寒冒雪,若可以缓得个公文,亦俱不走。这些村庄上人民,家家闭户潜踪。虽是北方风气,常有这般天时,人为惯曾经历,也俱预为防备。然贫穷孤苦的,无衣无食,尽教冻饿而死,亦难枚举。珮珩是有心世道的人,目击惨伤,爱莫能助。又念自己一家惨遭奇祸,如今伶仃一身,离乡背井,虽父魂梦中分付说,到南直扬州自有好处,但此去扬州颇远,岂能一步便到?展转忧思,暗中滴泪。正是:
  双亲继殁一身单,况复流离行路难。
  苦到尽头惟怨命,偷将血泪暗中弹。
  珮珩住在武乡,看看过了残年,已到新春时候。不特郝家的信息无从打探,却将盘缠银两将次用完,心下十分焦急。思量要寻项生意做,又无本钱。亏得在地方住久了,有人识认,便说合到一个开粉面磨坊人家去做佣工,讲定了四两一年。只得去替他挑水扫磨,不辞劳苦。主人见了,亦自欢喜。
  日往月来,已到夏天时候。一日上午,在对街空地上晒麦,只见有一个公差在隔壁饭店里吃凉浆饭,吃完了,便立过街来,在树荫底下纳凉,看着珮珩翻麦。见又有一个公差过,也下马打尖,便与那厮厮叫,相见叙话。珮珩听他声音,都是省城里人,听得后来的道:“我出门许久,县里可有什么事?”前来的道:“也没有什么事。”后来的道:“你今要往哪里去?”前来的道:“总是晦气,我的事差着便费力。去年郝家谋杀主人的事,为他赔掉了盘缠;今日又差着一件盗情事,要去泽州提人。”后来的道:“我便要问那谋杀主人的事,那凶犯奴才审实了么?”前来的道:“那奴才怎不审实,前日子已是剐掉了。”后来的道:“天理,天理!好报应!我曾借他一两银子,便盘折了我五两多银子去,受得他好累。”珮珩听了,心下腾的一跳,便立近来问道:“老爹,省下哪个郝家谋杀主人?”前来的看了一看道:“小伙儿,你也是省下住?”珮珩道:“正是。”那人道:“省下的有名财主郝龙家里,有个家人罗利,去年冬里杀了主人主母两命,谋了许多财物,当被官府捉获,审实报部,前日部文下了剐的。你要问他怎么?”珮珩道:“好天理!我家也为借了他的东西,把我一家人逼死了两个,今日都报应了。”那两人笑道:“你也是受他累的,大家都是会中人。”说罢便去。珮珩心下好生欢喜:“原来那宗公案却归结到罗利身上,真是天要灭他,假手于我,神明灵显,报应无差。”正是:
  奸凶主仆俱该杀,天道无疏巧用谋。
  不比世间冤枉事,张公帽戴李公头。
  珮珩既得知了这个消息,把向来鬼胎一总放下,便欲前往扬州,又为佣工未满,工钱未付,只得照旧佣作。这磨坊主人见这个后生有气力,不懒惰,十分得意,定要长远用他。那晓得珮珩心中有父亲托梦南直扬州遭际的话,岂肯常在此处,做这等庸贱事业?不觉光阴似箭,又经过了新春,满了一年,称了工钱,可以做得路费,坚于要别。主人家苦留不住,只得由他。珮珩惟恐盘缠不够,昼夜趱行。
  走了十多日,已到河南省商丘县地方。不料那方疫疠大作,珮珩冒热急行,染了时气,在饭店里病将起来。亏得饭店主人夫妻也还贤达,留心看觑。直至秋后,方才平愈。计算饭钱宿钱,把银两抵偿不够,便将铺陈行李一总准折,方才算清。珮珩亦念他病中看觑之德,并不抱怨,欲要再雇与人家,那方因疫疠之后,田地抛荒,生业萧条,本地人尚且无处存身,外方面生之人谁来管顾?行住皆难,只得沿途求乞。初先还自念:“我一个男儿汉,便无以谋生,到讨饭田地!”心中不忍,酸泪常流。无奈饥寒逼人,若不求乞,岂不饿死?见了村童牧竖在那边吃饭,也只得伸手向前,卑词哀告,受这些无知小子大声叱骂,何敢回言。真是衣食两般,竟是杀英雄的刽子手。
  莫将臭秽视钱财,人若无伊做不来。
  凶暴富饶犹足羡,善良贫困有谁哀?
  多金苏相亲情服,逃债周王主势灰。
  焉肯泽流苏涸鲋,且言穷达命中该。
  珮珩在路求乞,又因贫病相连,疲惫不能趱路,又过了一个年头,方到扬州地方。思量父亲梦中所说:“我若还有衣冠体面,或有人来提掇,亦未可知;我今已是乞丐下流,谁肯难中识拔?”想到此处不知吊了若干眼泪。又想梦中神明显示,件件不差,父母英灵自然不误。便在扬州城里,今日也走,明日也走。一日走到大街上,一家虎坐门楼,门内立一个美少年,是一位公子模样,一眼瞧定珮珩,珮珩见他看得诧异,便迎上阶沿,扯着破袍袖,深深一揖,道:“难中无以度日,欲求相公一饭!”少年便道:“看你模样,原不是个乞丐,何故如此?”珮珩叹口气道:“一腔苦恨,难以细述,只求一饭足矣,说他也无用处。”那少年见说话蹊跷,料非常人行径,便道:“你随我进来,与饭你吃。”
  石珮珩便跟他进去,转过大厅,到书室中,少年叫坐下。珮珩道:“我是乞丐下流,相公是名门贵介,怎敢放肆?”少年道:“这个何妨。我看你骨气轩昂,不是落魄之相,只是缘何如此?必有原故。你且坐下,慢慢细讲。”石珮珩见他这般不拘形迹,也就坐下,道:“我也有些节概,岂肯含羞忍耻,做这等乞丐生涯?只因受了奇冤,流离到此。”少年道:“你受了何等奇冤?试说我听。”珮珩道:“我看相公是个好人,料说也无妨。”便把自己家乡名姓,被害始末,及报仇逃命至此,略说一遍,言毕泪如雨下。那少年大惊道:“不料兄有如此作用,真英雄气概,世所罕有!”便走下一揖,道:“因兄能报亲仇,使我不胜敬重。”石珮珩还礼不迭,乃道:“蒙相公如此垂爱,敢问尊姓大名?”少年道:“小弟姓凌,名六鳌,字驾山;先父曾作宦浙中。某因椿萱早世,遵先父遗言,谨守旧业,上年侥幸进学。自恨孤陋寡闻,久欲觅一英豪知己。今遇仁兄,遂我平生之愿,实快事也!”遂叫书僮取自己衣服出来,与珮珩换了,逊其上坐。茶毕,遂分付安排酒饭。
  少顷,小厮捧出酒来,二人相让坐定。饮酒间,珮珩议论出人头地,意气自若,驾山不胜欢喜。饮至日黑,珮珩道:“今日得蒙相公高谊,不以我为下贱,置我高坐,赐以酒食衣服。但只是我家乡既隔,举目无亲,今日之遇实出望外,酒已多饮,就此拜辞。”遂起身言别。驾山道:“吾兄方才言家乡既隔,莫不是在寓住下,还是欲往何处!”珮珩长叹一声,道:“冷庙茅檐,这都是丐者安身之所。”驾山艴然道:“难道吾兄就欺我救不得朋友?今夜就在寒舍下榻,弟还有话说。”佩珩见他一片侠肠,便不琐琐再请,复身坐下。到酒阑更静,便送在书房安宿。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道:“此子骨气不凡,目下虽处境不佳,相貌原不同群俗;且他谈吐风生,学问亦不弱我。欲留他久住,作个伴儿读书也好。你有些识人眼力,不知可否?”魏义道:“我见他举动谈吐,近于豪侠,留之极妙。但恐是他一时矫作,还要留心看他。且住下三五天,自然知他真伪,然后去留,随相公做主。”驾山点头道“是。”
  明日飒珩早起,驾山亦往书房。吃过早膳,又把家世年庚彼此细问。闲话中间吊古攀今,两人议论无不相合。住了数日,驾山已细察性情举动,知是端人,心下大喜。一日,对飒珩说道:“小园风景大佳,欲邀兄一步。”珮珩道:“极妙。”驾山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走入园中。时二月初旬,日暖风和,杏花开放,有《蝶恋花》一词为证:
  庭院梅残风渐暖,杏蕊开时,已近清明宴。冰绡细剪枝头片,胭脂淡染疑人面。蜂蝶多情先已觇,十里长堤,一色红无间。花里翩跹双燕剪,玉楼春醉佳人倦。
  二人闲玩一回,走到花亭坐下。只见小厮捧出酒肴,便在亭内桌上摆下。驾山道:“春光易歇,莫教虚度。知兄酒量颇佳,愿倾一斗。”珮珩笑道:“相公以高阳鄙夫,徒能嗜酒耶?”驾山亦笑,便入席坐定。酒至数巡,驾山举杯道:“小弟今日欲效桃园高义,吾兄以为何如?”珮珩道:“前日邂逅相遇,蒙相公厚意,提挈孤穷,虽镂骨铭心,难尽大德。相公今日之举,我已预料于一会之初。况冥冥之中,先有定算,不敢强辞。只是效桃园故事,贱庚稍长,怎好遽作玄德?”驾山道:“冥冥之中,有何定算?”珮珩乃将报仇之夜梦白须老者,乃父亲阴魂分付的话,尽述一遍。驾山大喜,道:“人生遇合,自有天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遂令小厮摆下香案,驾山已做就祝文,珮珩佥了花押,二人对天八拜,设誓焚祝,结成刎颈之交。正是:
  一身寥落天涯外,萍水交欢意气中。
  谊结金兰非面友,英雄自古识英雄。
  二人既已结为兄弟,于是食则共桌,寝则同榻,竟如嫡亲兄弟。驾山又令奴仆们总来见过。一日,凌驾山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珮珩问道:“今日贤弟为何有不豫之色?”驾山道:“先祖在福建建宁莅任日,就把家姑嫁在那边吴探花家为媳,前先父在绍兴,与那边颇近,时常音问相通。家姑尝对家人说,若改任他处,亦须常将信来。不幸前年先父一变,又不曾有讣音远去,已后竟绝音耗。近闻得那方流贼作乱,不知他家如何?要差人去问候,苦无其人,是以不乐。”石珮珩道:“这也何难?我承贤弟提拔,救我涂炭,贤弟亲戚,与我一般,愿替走一遭。”驾山喜道:“若得长兄去,极是妥事。只是路途迢远,须得一人同行方好。”石珮珩道:“我从山西至此,严寒盛暑,崎岖险厄,尚且行过;何况此地风日晴和,山川平易,怕甚么迢远!只消一头牲口,带件器械,以备不测,要人何用。不是愚兄夸口,纵有晨昏仓卒,我一人足以当之。若有家信,即便写下,明日便去。”驾山大喜,遂写下家信一封。隔了一日,取出盘费衣囊挂刀,后槽牵出一匹好马,嘱付珮珩:“路上小心,晨昏保重。”珮珩藏了书信,系好挂刀,收拾行李,备好马匹,一路出城。驾山又备酒在郊外饯行。珮珩吃了几杯,翻然就道。驾山直望到看不见珮珩的影儿,方才入城归家。正是:
  侠骨原从天赋成,不辞跋涉为君行。
  相知岂是寻常事,磊落人多慷慨情。
  不表珮珩南去。且说驾山饯别珮珩归家,暗羡:“石兄果是英雄气概;方才见他一骑如飞,飘然长往,并无半点儿女情态,真足令人倾慕。”明日起身,不得珮珩盘桓,便觉寂寞。饭后,忽然眼跳肉颤,精神不振,心下暗道:“今日何故如此昏倦?且出门去,潇洒片刻。”便换了衣服,去看张玉飞。一径来到张家,步入中堂,问了一声,家人出来回道:“半月前便往南京探亲去了,还有多日方回。”驾山道:“我总不知他出门,怪不道多时不会。”走出张家,便想道:“此去丁孟明家不远,不如去看他罢,也不枉了出来之兴。”遂一直到了丁家门首。原是相知,管门人不消通报,一径走进他的书房。却不见有人在内,想道:“人不在这边,为何开着角门?”回头却见书案上有一封字,一半压在砚儿底下,驾山无意中取出,展开一看,但见上写着道:
  犬马赖录具禀:近日江中过客甚少,无处生发。止收得一名才士巫仙,智谋过人,停日上来拜见。先聚得银子五千两,乞相公验收。
  驾山看了大惊,想道:“原来丁孟明如此作为!魏义所说不假。”正转念未了,只见丁孟明手拿水注进来。原来丁孟明去添砚水,一时无小厮在旁,并不曾关上角门。今见驾山看了这一封私书,虽然拱一拱手,心下好难过意,反笑道:“无人在此,吾兄却是作贼。”凌驾山接口道:“小弟不是作贼,倒是吾兄为盗。”孟明涨红了脸,道:“作什么盗?”把书夹手夺去,连道:“混帐,混帐。”驾山见如此光景,颇觉没趣,也就说些别话。小厮拿茶来吃,吃了几杯茶,又讲了一会,方辞别归家。闷闷不乐,再三踌蹰。拍案道:“我凌驾山好不知事!他这一封私书岂是与外人见得的?今却被我多事取看,他必然设计暗算,我又不合说他‘吾兄倒是为盗’,在我无意间不曾斟酌,顺口说出;在他听了,道我有心,愈发要恨了,这事怎处?”一夜不得安睡。明日起身,说与魏义,魏义道:“此事大不妙。然不可向人说,便道扬他过恶。今业已如此,且隐忍不言,防他有恁算计。”因此驾山心上着实懊悔,绝不出门。
  且说丁孟明有一个书僮,姓柳,小名叫做湘烟,其父原是宣镇人,寄居京师,做个小经纪,生下湘烟时,其父母便犯时症同日身故。是时疫疠大作,容易缠惹,人俱畏避,不敢上门,听他死活。隔壁一家是一个老寡妇,并无男女,其夫也姓柳;他见这边柳家夫妇同亡,止存一个小儿。无人看顾,料也是死,只是他一家便绝后嗣了。心里虽是这等怜念,争奈怕惹瘟疫,只好嗟叹而已。那知过了两日,还是活的,犹闻小儿哭声。这寡妇便道:“奇怪,怎么两日小儿还没有死?常闻得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我拚了这条老性命去救他。况且我又无儿女,倘得养大成人,也好算个后代。”便走过来。只闻得臭气薰天,忙把袖子掩了鼻孔,到尸边抱了孩子回家。心下想道:“方才见他夫妻尸骸暴露,躺在一堆,设使溃烂起来,那时怎么收拾?我既行好事,何不将他尸骸也盛殓了。”便取出银子,买了两口棺木,叫团头殡殓。邻舍见柳寡妇做此阴德,俱来说道:“亲娘,难得你这好心,不然,他三口儿怎得结局!但此住宅不利,不如拆了,屋料都是亲娘拿去,不然那屋也无人来住。”寡妇便依着众人说话,便把两间房子拆去,做了荒场,便把两棺葬在荒场上。心下又想道:“我正少一块地儿种些蔬菜,今有了这个空地,何不去趁早开垦。”便拿了锄子,日逐去锄。一日锄到墙边,一声响,把锄子跳将起来,暗念道:“作怪,打着了恁的东西?”便四边掘将下去,却是瓦瓶一个,口子已打缺了,露出雪白银子。当下喜不自胜,依旧将土掩了,到夜深收拾回家,约有百两多重。因想:“这银子不是别人遗下,自然是他夫妻积趱起来的;今日皇天见我将他父子各得了结,故将银子与我。可见得做好事的人,天地原不亏负他的。”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