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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初集
到了起兵日期,苟黑汉又使人赍书两路,去讫,隔晚便点齐喽囉。此时又招集了无赖亡命,共有八百余人,一总装束停当。到了明日五更时候,苟黑汉传令放起三个大炮,以壮军威,统领了头目喽囉,呐喊摇旗,杀下山来。一路乡村,无不受害。将及微明,已把四城围住,放火延烧近城居民房屋。号呼惨哭,声震四方。守城士兵在更铺里听得人声鼎沸,急出更铺看时,但见火光烛天,吃惊不小,向城外一看,只叫得一声:“不好了!”正是:
何处刀兵窣地来,鸣笳晨发不堪哀。
繁华便是风波地,岂独关门有堠堆。
守城士兵慌忙飞报各官,参将许景升大惊,忙传齐在城军士,守把四门,自己上城看贼。只见密密层层,四下围住。心下道:“这山贼闻说聚党颇多,今日果有千余人马”。便倚定护心栏,唤贼人打话。只见贼阵中门旗开处,一人全盔绣甲。身穿蟒袍,扬鞭指着许参将道:“我乃铁臂大王苟修文是也。只因山寨中缺少料草,欲于贵府借些钱粮,你若依言献纳,我便退军;若有一声不肯,我便打破城池,不分玉石!”许参将指着骂道:“本参府闻得你等草寇结连,不日便要出兵剿灭,你今日自来送死!待本参府遣将出战,把你们剿杀枭悬!”苟黑汉闻言大怒,传令放箭。许参将便下城来,分拨禅将守御之事。
连围了三日,许参将只不出战。知府等官俱道许景升惧贼,便齐集到参将衙门来催。许景升接进,分宾主坐下。知府开言道:“贼兵围了三日,百姓绝了樵采道路,沸沸扬扬,民心疑畏。许老爷既掌兵权,就该出城厮杀,怎么置之不理,不知有何高见?弟辈特来请教。”许景升道:“下官不是惧贼,不肯出城厮杀,量这些草寇有何难处。但兵家有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贼今势力方锐,又兼本城中兵不满五百,寡不敌众;再停两三天,贼见我兵不出,定生懈怠,那时然后出城厮杀,一战可破矣。”众官听了,虽似有理,然在疑信之间,乃各各别去。按下一边。
且说李可教自那日在苟黑汉寨中聚义,回家乃与众头目商议:“若不去打城,他们两路必笑我惧怯,惹好汉们谈论,若竟去打城,争奈官将利害,惹他不得,如何是好?”众头目道:“前日在苟大王处如何立约罚誓,今若反悔,便不似我们绿林豪客所为,断断要依斯举事,大王不宜过虑。虽已前两次官兵进山,原不曾与他见过一阵两阵,俱系自家先躲避的。如今不要管他什么,倚了我弟兄们本事,且与官兵杀一两遭,看是如何。若杀得不过,依旧退入山去,原做我们事业,原不折恁便宜,有何不可?为何只管狐疑,愁他则甚。”李可教想了一想道:“也罢,就依着你们这般做去。”到了日期,点起合寨喽囉,杀奔东平州来,把城池团团围下。
你道城中官将为何利害?原来此处是个要地,有一个分守将官,乃是省下总兵标部分司,这一员将姓张名达,山西大同府人氏,官拜游击将军,已纪功三次,带衔副将,统领一十二处营寨。才文交武,力过十人,性如烈火,御下颇严,因此军中起他一个诨名,叫做“张阎王”。这日见土贼围城,不胜大怒道:“我前两次搜山,总不见半个贼影,今日却自来送死。”便忙传齐中军牙将,点齐兵马,饱餐战饭,披挂停当,分下两路:令中军统一枝人马,从南门杀出;自己统一枝人马,从西门杀出。正遇李可教大队,更不打话,便是混战。张达大喊一声,一人一骑,舞动大刀,直入中军。李可教急挺枪抵住,金苗、伍牛儿两下帮助。怎当得张达势猛力大,三个人支架不来,李可教见势头不济,拨回马先望阵后飞跑。张达弃了二人,紧追入阵。后来贼兵分开一条大路,让他冲入。原来张达的马是良马,四蹄儿如风涌顺潮的浪头花,随落随起,不带一些儿飞尘;那李可教的马是劣马,走得势慢。张达斜刺里先跑在前边,勒转马来,与李可教打个照面。李可教心内慌张,调回不及,被张达一刀剁下马来,取了首级,回身剿杀余党。众贼见主将被杀,披靡大败。乱兵中杀死金苗、孙云、许高、高天寿、伍牛儿五人;止存李秀、黄良、徐南三人,同了百余喽囉,跑回凤山。正待收拾些辎重躲入深山里去,不料张达合了中军牙将大队人马,掩至山下,把一座凤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正是:
武官如此才成将,不比逍遥河上人。
一战便教山寇灭,向传威勇果然真。
张达既定东平州,有分教:兵消一面,共羡此虎将威严;寇扰他方,却笑杀腐儒觳解。未知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谚云:“赌近贼。”苟黑汉之谓也。赌必破家,饥寒交困,势必作贼,小窃不已,去而为盗,于是死不旋踵矣。
第十回 大修斋刀兵加颈 小完聚灯火谈心
词日:
异端猖獗后,叹教处其三,正邪杂糅。无知愚俗纷求福,一任奸徒哄诱。堪嗟文士,也惑溺公然助纣;自道好守寂谈空,浪说禅机参透。佛理似是实非,看无父无君,便同禽兽。根源已缪,人何必舍命、争趋膻臭?都因自疚,反认做他能解救。却不思仁义存心,自邀天佑。———右调《玉烛新》
话说张达既斩李可教,进兵搜山,把那些党羽剿灭已尽,搁过不题。且说马述远约定那日打城,至期便整点人马,共计一千三百,同了六个头目,披挂完备,喊杀进城。天黎明时,已把邳州四城围住。
城中刘知州与李守备,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你道这刘知州是何出身?原来是乙未科进士,名希圣,心性的迂拙处,希诧异常,真是天地间少有的。少年做秀才时,曾做先生,教人家子弟。那学生们受他拘束,原是该的,但他立法教人,出人意表,大异于常人情性,学生受他磨折,苦不可言。即如偶然走了一步快路,便大声叫将来,骂道:“狗骨头!步须端方,怎么不循规矩,却是这般乱走?”便自己走了两步,叫学生也依他样子。因而弄得满书馆学生子,都变做陈仲子的模样,一摆一摆的,惹人笑话。众人一见这般走路的,便晓得是刘秀才的学生。有等学生出走街坊,受人耻笑不过,回来向先生说道:“我依先生的走法,出去便被人耻笑谈论,必有不妙处,请先生再教一走样。”刘希圣拍腿道:“吁嗟!是所以正‘道之不行’也。”乃责骂学生道:“汝不依先生之正道,乃耻市井之笑谈。彼市井之小人也,不知圣贤之学,所以见行正道者反以为异。汝从事先生久矣,而志气未定,其欲入道可乎?”便拿着棒要打。又复缩住道:“先生扑作教刑,不过勉人之耻心已耳,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若将此重棒责之,岂不至伤其肌肤而使彼贻忧日后耶?古人有‘蒲鞭示辱’,则可矣。”遂令书童取蒲作鞭。欲鞭背,乃思五脏附于背,不可鞭;欲鞭腿,则近于罪人受杖之刑,非所以作养斯文体面;展转思量,乃立鞭头之法:凡学生有过,遂将蒲鞭鞭头。一日远行遇雨,自忖道:“宁可湿衣,不可乱步。”用两手抠衣,一摆一踱,大雨之中,偏不向人家檐下躲避,任他淋淋漓漓,衣服巾帽一总粘紧身上,就如落汤鸡一般。众人晓得是刘痴子,群聚笑说,他低昂自若。遇这雨后,生起伤寒病来,医生道:“邪热未清,不可饮食。”刘希圣大骂道:“狗屁!夫饮食所以养生,岂可绝之以自苦耶?”偏要吃饭,家人劝阻不省。吃了饭时,果然又病起来。幸有顽福在后,得以不死,方悔悟医生说话不差,乃嗟叹道:“夫食犹水也,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食可以养生,可以伤生,今而后知食非佳物也。”平昔食量最大,病后只吃已前一小半,令学生们也要减食;又恐其父母不从,一总令各家送饭到书馆中来,亲自监看,斟酌多寡。有等食量大的,被他监住,不得如量,都饿得七死八活。
说话的且住,既有这等刘呆子,为何人家还将子弟从他?只因这刘呆子八股里边最精,习举业的除了八股,别无进身之术,所以人家情愿将子弟从他。这刘呆子迂拙处只此几节,已可见其大概。其余待家中妻子、弟侄、家人,以及外边邻里、乡党、朋友的奇诧异样,不近人情处,不可胜纪,此处不便烦絮。选知州后,审问事情,更有大奇、大可笑、大可痛恨事,不一而足。
一日偶见佛书,忽然惊异道:“佛教超脱空虚,不为造化所缚,即君子能自造命之说。我今功名既成,便当皈依佛教,脱离生死。”遂于衙署后供起佛像来,朝夕焚拜。又见《法华经》内“普门品”有许多念彼观音力的好处,乃于佛像之旁塑一观音像,早晚堂略理事件,便退入衙中念佛。时常木鱼钟磐之音,朗念赞颂之声,自内彻外,百姓皆知为刘知州修行也。
再说这李守备,你道是何等样人,可比这刘知州好些?却原来正是一对。原出身贡生,名字单叫一个李丕。曾做到杭州府通判,贪鄙异常,被进士官府做个戏具,后被巡按纠参革职;又去京中做些手脚,选了苏州府吴县县丞;又因贪,降了典史,准准做了半年,又为盗案革职。复入京中谋干,那部里营干的人见他是个小前程,又不肯十分出钱,甚是惹厌他,不来招揽。争奈这李丕日逐去求告歪缠,那部里人道:“你这般样做官不起,文官是谋不来了,武官或者去做一个。”李丕道:“不管什么,只要官做,就是武官也罢。”那人便引去兵部里谋干,援引上那一条例,便谋得了邳州守备。你道一个典史官怎便谋补到守备?原来此时承平日久,看得武官甚轻;又道他们是武弁蠢夫;又道是武官虽至一品,抵不过文官二三品,以此相轻。却不道:
仕宦无过武与文,和衷才见不忘君。
文诚重武韬钤业,武自推文翰墨勋。
武官若无过失便罢,若有一些儿差池,那些文官便如群鹰搏一雀你也揭他,我也揭他,你又道他不好,我又道他不好,那做武官的真是口众我寡,无从置喙。旁观或为之不平,他自念势不相敌,只好由他文官播弄。你道武官为恁么便受这般苦?只因文官由科目出身,都有同年故旧、师生世谊许多照应。同年中第一个是状元,便入翰林,就要巴入阁的;其余也有在六部的,也有在科道的,也有在外做抚按的,也有做司道,深相固结,就似骨肉一般。那座师之类,又都是些在朝大臣,又道是我手里中拔的,便加一分看顾。若一人有事,同年老师等群起帮助,决不至黜败的日子。倘有个铁铮铮的正经官府,不管他的同年老师居显要,只论品行,不论声气,把这些不好的官儿参处,他的同年世谊中早来庇护了。所以做官府的都道:“仕途窄狭,有处相会,姑徇些情面罢。”但此等俱系趋势利的时务人,却也怪他不得。
若说武官,虽一般也有举人、进士出身的,然而实是无权。头一个是武状元,狠气做一个河漕、三边、两广的中军,实授一个游击;进士只做个守备;举人只做个千总。在任上也略有些体面,若不做官时,文秀才便要傲慢他,动不动叫他“不是正途出身,算不得什么的”。一班没节气的武进士举人,方将做方的帮闲,凑他寡趣还愁依附不上,怎敢得罪分毫?况且同年出来,都是这些小武官,便受司道府厅管束;还有等轻薄上司官府,偏偏寻事,拿来捆打,出你的丑。极顶做到总兵,就象文官入了阁了,却又受抚按节制;况且天下有得几个总兵?能有几个做到总兵地位?那做武场的座师房师,就像害羞的,绝口不谈;若有人称贺他,他便道:“这是朝廷点定的,与我何干?”竟像武气沾了他,连他都没体面的光景。
还有一等,自己不是文进士、文举人秀才名色,也要轻薄武科甲。若有人说话间或提起某人也是武进士、武举人,这人便道:“哦,他算得什么!”我不知这等人的心肝如何生的!若索性自己是个文进士举人,去轻薄那武的,也还有一说;今既是个白衣,偏要去文武中分个轻重,见了文武出身的,偏要分个恭踞,真正惹厌之极。这班惹厌人,若见文进士、举人交通地方官诈人,说是过付,这班人便替他遮掩道:“有了前程,自然要交游,自然要尊贵,就替人官府中说事,得几个恩钱,也不为过。”若诈人十分恶薄,事迹败露到出丑的地位,这班人替他遮掩不过,只得说道:“自己有前程的人,出去做官时,那怕没有钱赚?何苦贪着小利,做这等事,不自爱惜斯文体面!”然而这等话还是左袒他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与地方官来往,或于众人中也下一脚,分些东道,这班人便道:“何物也者,也要与官府来往,也要想装幌子,也要想出头出尖去诈人!”倘若败露时,这班人就像拾着了金珠宝贝的光景,欢喜不了,拍手大笑道:“何物也者,却去诈人,今日天理昭彰,露出马脚来了!平昔惹厌不过,今日且去受受累儿。”若文进士、举人做身做分,轻欺亲戚朋友、邻里乡党,这班人便道:“他是这般贵显了,也是该的。”甚至有等刻薄放肆、奸贪凶厉,及迂腐酸呆、固执乖戾诸般不近人情之事,这班人便道:“他是读书人,是这般性子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做身分,便极口骂他道:“何物也者,也要大摇大摆,若到文的里面不知挤向那里!”弄得这班武的进又不得,退又不得,方将求众人欢心之不暇,那敢还做不近人情之事?总之文的如在九天,武的如在九渊,正不知历来治国以文武取士,为何单恨武的?若是这般可恨,请你竟上一道本章,把武的名色尽行除去,便消了你等之恨了。但是这班人俱系矮人观场,随声附和,概不足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