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做武官的,由科目者少,只因他弓马不精;由行伍出身的多,因他是刀枪上搏来的富贵。若是由科目的,肚里也还通晓,不至受文官笑谈;若是由行伍的,连到字也不识,晓得什么文理?这班轻薄官府,便把来做件取笑的家伙,扮他鬼脸,健自己脾胃,弄得来好没趣。倘若被参处了,审问时,叫他晓得什么分辩?直性子的人,直头话儿说了两句,不晓得该说不该说,委宛不委宛。这班文官便吹毛求疵,将他的话搂他的短处,又加他的罪名;文官做惯八股,有弄笔头的手段,增减一字便有褒贬在里头,所以能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拗曲作直,以非为是。这班武官苦恼,晓得恁么来?真是天地间大不平事。所以做武官的常有一句话,佩服在心,你道恁话?道是:“武宫出不得文官手。”盖为此也。
  历代皆由征诛而得天下,初定时,也还文武并重;到后来承平了,道武官没用处,空费钱粮,今日议裁,明日议削;原有节制者更加严切,未经节制者属于某官,所以弄得武官渐渐缩小,欲大不能。当时因承平日久,武官总不成体面,典史便可与都司相抗。这李丕补个守备还算平平升补,他出身是贡生,那里晓得武职里面事?又不会射箭,又不会兵器,生性最贪,今做了武官,无处有钱赚,方懊悔不该做他,却也迟了。便搜求千百总,要他节礼寿礼,千百总名下空粮,各兵名下扣除朋银,一总自己吃在肚里。放一关粮,还要分外扣克。武官没事管,甚至是清闲。李丕却有一件事做,你道是什么?原来他最佞佛,闲了便跪倒佛前,敲着木鱼,高声朗诵。自幼儿便佞佛起,直到而今。这守备衙署与知州衙署,只隔得一条搢,刘知府向轻欺武官,不礼貌他,若有公弄事,或岁正月朔相见,其余你为你,我为我,绝不交接。只因这李丕是贡生出身,又兼佞佛,投其所好,便道是“会中人”,遂至深相结纳。刘知州又于朔望日,唤几个僧人在堂上拜佛念经,邀李守备一同做佛会。前后设着两单,刘、李在前一单,僧人在后一单。刘、李二人也都会敲打磐儿钹儿,也跟着僧人手敲口诵。吏书皂快及百姓见了,个个替他羞耻。他二人恬不为怪。一逢朔望,便在堂上闹了,家中妻子劝他不消如此,他愈觉要做得勤些,一月之内要做十日。吃的叫做什么“准提斋”,逢吃斋日便做。
  这日见土贼围了城池,吓得魂不附体,二人聚在守备衙署中,下牢实商议军机重情。刘希圣道:“贼之此来,是窥我城中之兵虚也。李老爷知兵有年矣,平居讲武,当存安不忘危之虑,今戎马在郊,李老爷自有成算,当以何法御之耶?”李丕战抖抖道:“弟出身履历,刘老爷自知其详。整饬兵丁,不使暴横生事,在弟治之,则绰有余能;若与敌人对垒,斩将搴旗,则非某所敢为也。且去传千百总到来,以此任责之,或有一得之虑。”刘知州仰面摇首道:“发号布令,全在主将操权,事不旁挠;又是行军秘术,李老爷不自操纵,而欲藉千百总微弁之谋,岂有是理乎?岂有是理乎?”李丕被刘知州阻住商议,议不出计策,好生发苦。
  只见报说苗千总同薛州判来见,大家相见坐下。苗千总向李守备道:“方才卑职分付兵丁四门把守,上城看贼兵四下围住,竭力攻打,势甚凶猛,老爷作何计较?”李守备打颤道:“便是作何计较?”苗千总见这班人不知天东地西,好生气他不过,争奈是大家干系,又不得不说,便道:“如今有两般计较:一是战,一是守。若战,便该出去厮杀;若守,可令人往邻县请兵相助,好里应外合,夹攻破他。本城中兵卒,也要州库里支粮给发,好等他出力守城。但在城兵丁不满三百,守把不来,刘老爷可派拨民夫上城协守。这也是一个算计……”话犹未了,只见刘知州举起两手,如蟹举螯相似,大怒喝道:“你既怀这般算计,方才走来就该直谈,为何故意设难先问?把这样哑谜儿却与谁猜?你既为武弁,或战或守,是你等职分之所当为,便宜踊跃从事,怎么反欲令百姓守城,这是何意?放肆极矣!可恶!可恶!”苗千总气得目瞪口呆,敢怒而不敢言,欲要再分辩几句,只见刘知州立起身来“搢”“唗”连声,两手如螳螂前脚,赶来打苗千总;苗千总不敢抗拒,只得走了出去。
  薛州判系吏员出身,也是直性子,见刘知州这般呆气,说话不着腔,肚里一股气按捺不住,便道:“堂翁不消发急。苗千总方才又不曾得罪,不过是大家计议的话,为何待他这等不堪?堂翁昔只是念经拜忏,做那无益之事,把正事毫不经心。今日贼兵临城,就该召集众官商议战守之策,还要采集众议,择善而从;堂翁计不出此,反叱骂苗千总,塞进言之路。依堂翁这般主见,只是袖手旁观的局面,难道这邳州到是苗千总的干系么?他要百姓守城,也为兵少原故,也没有什么不好念头,何至打骂地位,成何官体!成何局面!”刘知州听了,气倒在椅子上,大骂道:“好放肆奴才!你不过是胥吏出身,我本州抬举你,你今日便敢挺触堂堂进士的堂官,毫不存些规矩。你那知道我不经心正事?怎么样袖手旁观?这般放肆,本州立刻参处你!左右的,把他打出去!”薛州判也大怒,立起身来骂道:“你这班无用进士,朝廷空与印官你做,真是尸位素餐,人已是入墓的了,还敢骂人!”拂袖而出,与苗千总大家好气。然地方是大家干系,只得忍着不平,去四门守把不表。
  且说刘知州当下气个不了,李守备觳觫不安,着实解劝。刘知州迁怒立在旁边的衙役,叫他们不曾救护得本官,每人重责三十板,稍得气平。乃向李守备道:“方才薛判官奴才叫我正事毫不经心,又道袖手旁观,我今有一妙算在此,却偏不要与他们说。”李守备喜道:“刘老爷有何妙算?”刘知州道:“《观音经》上云:‘念彼观音力,盗贼自消灭;念彼观音力,刀兵尽断坏’。我今堂中铺设法坛,令僧人来大家拜观音忏,志心皈命,自然贼兵不日消灭了。”李守备拊掌道:“刘老爷好妙算。”疾忙就做,连夜在堂上铺设道场,僧人们十分兴头,大家高声朗诵。刘知州主坛敲磐,李守备悦众打鱼。正是:
  呆子官员真呆杀,急来便去抱佛脚。
  古时曾有这般人,闭户修斋王钦若。
  薛州判等见这两个痴呆子又是这般做作,到因平昔见惯了,也不十分在意。
  马述远在外狠命攻打,邻县闻得盗贼四起,唯恐复有窃发,只好自家守护,不敢出兵救援。又因承平日久,民不知兵,俱生惧怯之心。马述远晓得城中兵微粮少,便令朱海攻东门,李武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与王五伦攻北门。又令田慕承、周晋统兵三百,扎寨圮桥之北,一则拒北援之兵,一则为犄角之势。一连攻打三日,城中惊惶无措。百姓们平日恨知州痴呆贪恶,作事不近人情,怀怨已久;兵丁们恨李守备克减军粮,巴不得他坏事,总无心守把。有一班无赖百姓,从不懂天理王法的,亦派在城看守,他们恐城破遭殃,反空出一路,让贼登城,冀图免死。岂知黑夜,早已混杀在内。苗千总亦巷战身亡,薛州判逃避去了。
  早有衙役报知刘知州与李守备。时二人正同着众僧百般高兴,在那里做夜功课。一闻此信,众僧人搬下鼓钹家伙,一哄奔散。李守备也丢了木鱼要跑,被刘知州一把扯住道:“不须跑躲,我有一计在此:贼兵一来,我与你料跑不去,若死,徒死无益,不如且诈降他,等他认真了,然后私下逃往邻县,借兵恢复。既可保全性命,又不丧失封疆。此计如何?”李守备战抖抖道:“有理,有理,就是这般罢。”
  二人正待迎出来,早见贼兵打进州衙,为头一骑盔甲鲜明,随后一骑金袍灿烂,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为头一骑便喝道:“众孩子,把那两个官儿拿了!”众喽囉蜂拥上前,不由分说,一索绑翻。不移时,阶下堂上挤得满满的,都是贼兵。把些佛像经桌鼓架之类,一总打去。马述远坐在堂厨里,叫:“带过两个官儿来。”众喽囉押二人当面跪下,马述远喝道:“你是什么官?”二人齐应道:“知州刘希圣,守备李丕,叩见大王,情愿投降。”马述远大喝一声道:“我在山寨中便知你二人一味痴呆贪酷,略不以正事在心,专去修斋念佛,做那无益之事,致万民唾骂,百姓流离。今我统兵临城,既不出来杀一两阵,又不早早纳款,直打破城池,无处逃避,却把假话哄我投降。我大王岂是被你哄的!朝廷白白与官你们做,却做得恁么事来!我要留你这蠹国害民之贼何用?左右,速行斩首!”刽子呐声喊,牵将出去。须臾,献首阶下。马述远出令安民,将二官妻妾子女,好的自用,其余发与众人。可笑刘、李如此佞佛修斋,指望盗贼自消灭,刀兵尽断坏,却落得身首异处,妻子遭淫,不知临死亦有悔心否?正是:
  梁武舍身同泰寺,后来饿死在台城;
  几声贺贺已无救,不见慈悲佛力宏。
  话说马述远既破下邳,四方盗贼响应。乃分兵五百,令李武、朱海统领攻,邹县;又令吴有功、王五伦统兵五百,攻峄县;令田慕承、周晋守邳州;自统大军,为两路救应。李武、朱海围了邹县,尽力打破,官府或逃或死,城中闹个沸反。朱、李二人入城安民毕,马述远大军也到。便令朱海统本部人马前往峄县,助吴有功、王五伦。不数日,叉报破了峄县,马述远不胜大喜。是时下了三处,声势大振。又收贼将四员,乃是胡恩、曹明、仲大德、赵茂。马述远便令赵茂守邳州,调回田慕承、周晋,军前听用。令王五伦守邹县,李武守峄县。分拨已定,便思:“起兵以来,半月之间,三城随下,不趁此时乘势杀去,更待何日?”乃令周晋做元帅,胡恩为前锋,统领本部一千人马,前攻宿迁;自己统领朱海、吴有功、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五员大将,点兵一千五百,望济宁杀来。浩浩荡荡,不则一日,已到济宁。城中已有准备,马述远乃令朱海攻东门,田慕承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同曹明、仲大德攻北门。按下一边。
  且说石飒珩与魏义二人逃出扬州境界,便望京中进发。一路上晓行夜宿,急急趱程。魏义在路上问及吴探花家的消息,石珮珩便将吴探花父子俱已丧过,凌驾山姑母亦经身故的始末述了一遍。魏义听了,亦觉感伤,乃道:“如今家事如何了?”石珮珩道:“如今家事也还撑持得来,当家的是吴探花孙子,世事尽能挡砺。见了你相公书信,晓得母舅与舅母亡过,也着实悲痛;有一封回书,在鞘马子里。”魏义道:“流贼作乱,那方曾被害否?”石珮珩道:“我曾问来,大亏了地方官调护,又亏了按察司李某入贼中招抚,方得平靖了。吴家未经受害。”魏义道:“原来如此。这也是那方合地的福了。”石珮珩又把仙霞岭诛盗成亲之事叙说了一遍,魏义大喜道:“怪不道石相公去了许久,原来有此好事。但是稍嫌路远,将来来往,觉得费事些。”石珮珩道:“他家曾对我说,要去接他来扬州住,倒也凑我的便。”魏义道:“裘家既等着石相公去接他,今却又往京中,好也耽延多日,却不误了他家的事,累他悬望,如何是好?”石珮珩道:“我且往京中会见你家主人,然后转来接他未迟。”魏义口中不说,心上好生感激。
  夜住晓行,不则一日,行到济宁界上。一路来已闻得山贼窃发消息,今又听得有贼兵围了济宁,魏义道:“如今贼兵阻路,设使遇着不便,还是住下,还是从别路过去?”石珮珩道:“到那厢看光景,再作计较。”迤逦行来,离城约有三十多里,只见前面男女纷纷逃窜。石珮珩道:“魏义你看,光景不好,莫非是贼兵杀来?我且与你退下去。”魏义道:“正是,疾忙走罢。”魏义步行在前,石珮珩骑马在后,走不得百步,只见西北角上尘头人起,逃窜的人,一篷风望着东南角上跑。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一队军马,如风滚至。可怜逃窜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冲得四分五落,叫叫喊喊,哭哭啼啼。但见:
  人人忙乱,个个奔逃;金珠怀袖,细软打包。抢前岂顾幼小,挨倒谁扶二毛?父携子,兄携弟,老弱牵连,只愁脚慢;姑随嫂,妇随夫,女人沾滞,甚是心焦。中途共挤,两地两抛。急走含啼,那念你弓鞋纤小;忙趋带跌,谁管你大哭号啕。但愿那尘消烟散,鼓角迢遥;顾恁的河边港畔,水势湍滔。一隙可投,便是我祖宗保佑;三生不幸,却与他兵马相遭。事急且相随,仇怨僧尼做伴时,即如亲戚;心忙不择路,峦林川泽无军处,便是云霄。任你是高官显爵,富室豪家,到此时也难做势;任你是绮阁兰闺,红颜翠袖,这地位何处藏娇。妇人髻散堕钗钿,谁拾翠羽?男子魂飞骇风鹤,如闻夜刁。我与你,太平时,坐享安乐;想古来,乱离日,何等悲惨。所以仙家不肯留尘世,一片白云海外高。
  却说魏义二人被军兵赶来,仓皇之中,只顾了脚底,跑了一程,听得背后喊杀声远了,回头却不见了石飒珩。心中发急,举头四望,那里见个影儿?便在那逃难百姓的队中前后喊叫。看看那逃窜的男女走得尽了,只不见石珮珩的人影马影,心上好生焦躁。日又西沉,踌躇不决,欲要前去,又见盘缠都在石珮珩马上缠袋里,自己身边止有零用一百多钱,一路如何过活?欲要住在此处寻石珮珩,却不知他在何处?又恐他竟往京中去了,我便在此抓寻无益。盘桓一回,只见天色渐渐夜来,心口商量:“我今且决计望京中前进,寻觅相公。将此钱将就过了两天,若无盘费,只得沿途求乞,也说不得了。”便拽开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