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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初集
山鳌见他不肯留宿,没意思再说,转身牵着马就走。只见村坊里人看见那老人与山鳌讲了一会话,一齐围拢来向那老人询问。那老人便把山鳌的话向众人述了始末。山鳌肚里转念:“或者众人中有行方便的肯留我宿,也不可知。”便立住了脚,听那老人述完了话。只见众人但诧怪土贼围城,说到借宿,都不来招架。山鳌看了这般光景,暗暗叹口气,想道:“我怎遭着这般颠沛!在家遇丁孟明陷害,出外又受此风波!这时候柳俊自然晓得土贼围城,不知怎么样的焦躁?但他也只料我还在瑞光寺住下,那里晓得我却受这般苦况!”想到此处,便一阵阵的心酸起来。又想到:“此不济事。且老着面皮,再到前面去向人家借宿,终不然住在露天不成?”
正欲动身,只见一人叫住道:“小相公,你讲土贼围城,却是真是假?”山鳌道:“我是从瑞光寺来,到半路,只见许多人逃窜,我见了吃惊,正要问他们的原故。内中却有一人指着我说:‘今早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四下里来打粮了,你还不快些避去!’我因此跑到这里,欲于贵地借宿一宵。方才这位老人家说不便,我且再向前面去。”只见那人笑道:“瑞光寺离此也只有得三十多里,何不还转去?却在此处借宿。”山鳌道:“因转去不认得路,故到这里来。”那人笑道:“你也是个呆子!那有走过的路不认得的?”山鳌听得说他呆子,好生气恼,也不做声,牵着马往前走。心下寻思:“方才这人甚是可恶,出言无状,我若与他较量,他们人多势盛,自然不肯让我。原来出外的这般苦难!如今天色只管晚了,若不得投宿去处,一夜如何得过?”且肚里渐有饿意,心子里只管焦躁起来。看看走到村子尽头,四面一望,都是些树木山岗,不见什么人家村落,眼见得出了这个村子却无投奔,只得又走转来,心子里一发气苦得不好过。
走不上几步,却见一家檐下走出一个老人家来,华发童颜,满面都是寿纹,走向柳荫边立着。山鳌肚里道:“看这老人家面貌,象似一个忠厚有余的,且上前去借宿,看是如何。”便带马走近柳树边来。只见那老人先看着山鳌渐渐走近面前。山鳌正欲开言,只见那老人扑翻身拜倒在地,叫道:“相公从何到此,为恁的独自一个?”山鳌见了惊怪,一时摸不着头脑,也急忙还礼。那老人早已拜罢起身,见山鳌也拜下去,一把搀起道:“相公难道忘记了么?这个小人怎敢!”山鳌一发记不起。老人道:“相公是姓凌,小人叫做褚愚,难道相公真个忘记了?”山鳌愕然道:“你是褚愚?”还沉吟不语。褚愚道:“小人是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前年老爷在绍兴作郡,小人为一件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又在衙中服侍一年,难道相公果然忘了?”山鳌方省悟,大喜道:“相别多年,形容非昔。若非你说明,我真个忘了。却缘何住在此处?”褚愚道:“请相公到家里坐下,慢慢的讲。”看官记着,凌驾山此处被褚愚提破,以后便叙凌驾山了。
当下褚愚便替驾山牵了马,驾山走进屋里,转到一个起坐下,却也精洁委曲。褚愚拴马在廊柱上,忙进起坐来,掇一副座头向外放下,扶驾山坐了,纳头便拜。驾山慌忙搀起道:“为何这般多礼?”褚愚道:“请相公坐下,待小人去安放了马匹,拿茶来吃。”便将马牵进去。移时,托一盏茶来,驾山接了茶,褚愚立在旁边说话。驾山道:“你怎么不坐了讲?”褚愚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驾山道:“前年老爷在你处做官,与你们有个尊卑,今日又不做官了,况且我与你没有统属,何必过于谦逊?快请坐了。”褚愚道:“小人曾在衙中服侍过老爷、相公,今日怎敢放肆!”驾山也立起身道:“这个算得什么!那是你的意思,又不是我们叫你如此。你若不坐,难道也叫我立了不成?”褚愚见说,便掇一副座头,在侧坐下道:“蒙相公抬举,竟依相公尊命。”
驾山吃罢茶,褚愚接过放了。驾山道:“你原居浙省,如今为何移至此地?”褚愚道:“小人向有一个亲戚,叫做姚茂功,曾做此地哨官。那年小人为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后来老爷同相公离任往北,恨不曾远送。至今心犹歉然。到明年我在省中贩丝,却好遇见了姚茂功。原来他上年调补苏州卫,做了运粮卫官,其年是他点了浙江杭州漕舡,因而与他相会。问起他的官职,他道这运漕是有定格的,再得一年便要谋做青州府千户。他也问我向来家事,小人便把上年盗情扳害、多蒙本府凌老爷超豁的根由细说。姚茂功也着实感仰。彼时我也不愿住在绍兴,一来无亲戚倚靠,二来邻里中没有好人,意欲移居别处,便把这实情向姚茂功说。姚茂功道:‘你既然要移住别处,何不随我到兖州居住?那边人都直爽,又没有繁重差徭,况且有我在那里,自无人敢来欺侮你。’我归家想一想,果是好机会。原没有恁田地牵挂,不过是几间身下住的房子,因而贱价卖了,收拾些家伙,同着妻子到省中,就在他粮船上住下。等他兑完了粮,开船进京。过扬州日,正遇着顺风,船上不肯停泊,打帮儿走了,因此不曾到府上叩见。直到此地上崖。这一所房子原是姚茂功的,就与小人一家儿存扎。姚茂功另有一所庄院,如今叫做姚家庄,他自移去住了。小人到这里过了几个年头,见这边人作事果然直爽,不比我那边浙人多诈,邻里村坊间甚是和睦,各家门户总不来多管闲事,竟着实可以住得。”
驾山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住在此处。如今你家里如何?做些什么生理?”褚愚道:“初到这边也做些买卖,却不甚赚钱;又因地方辽阔,动不动一千五百里路程,走下便是十日半月,因这般歇了。如今在家里种田,却甚有利息。仰托相公福庇,家里尽可过活。”驾山道:“你年老了,那里种得田地?儿子有多大年纪了?”褚愚道:“近来有两个家里人种田,总是他们下手。有两个儿子,年纪都小。大的送在书馆里读书,这时候想也放学回来。来日早晨,小人唤妻子、孩儿们出来拜见相公。”驾山道:“不必。我与你在绍兴不过是暂相依傍,原没有家人主仆之分;今后你不必自称小人,到叫我听了不安。”褚愚道:“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称说别的。”驾山道:“你我极是通称,有什么不好?”褚愚道:“相公分付了,自当从命。”
只见小厮托出酒菜来。褚愚接了,摆在桌子上道:“方才讲话忙了,竟不曾先拿些点心东西来与相公吃,只怕饥饿了。可要拿些来?”驾山道:“已前倒有些饿意,因见了你,心下喜欢,反不觉着饿。如今现有酒菜吃了,不消又拿点心。”褚愚便移一坐,在上是凌驾山坐,褚愚在侧边相陪,满斟一杯酒,递与驾山道:“这是家里做的大米子酒,依着南边的法儿做的,不知可中相公吃?”驾山道:“酒味甚好。”褚愚道:“方才承相顾问,我没有动问相公与老爷起居。如今老爷还是在家,还是高升何处?相公今日却为何独行至此?方才见相公面上似有忧郁之色,不知因恁事故?敢乞明示。”
驾山愀然道:“老爷与你那年别后,到苏州府,感了时症,便去世了。”褚愚不胜惊叹,便籁籁的掉下泪来。驾山亦凄然伤感。乃将丁孟明暗害,亏了柳俊报信,更名改姓,欲进京投年伯薛主事纳监,因至此处,为鞍马劳顿,寓在报恩寺中,昨日往瑞光寺歇宿,今日入城遇见逃窜的百姓,说有土贼围城,四下打粮,人势汹涌,挤散同伴,因而放马跑来,遇见的始末,略述一遍。褚愚听了丁孟明设计谋害,不胜发指;听到柳俊弃暗投明,不胜赞美;后听到土贼围城,不胜惊愕,道:“土贼怎又这等猖獗!上年也曾有山贼作乱,被官军杀绝,如今又不知是那里来的,多分是活厌了自来送命,徒然扰害地方!”乃道:“我在家正念及相公与老爷,要到扬州府来,却再没有工夫,也没有巧便。今得相公到此,真个出于意外。这丁孟明的暗算与土贼窃发,倒是使我会见相公的机缘。”
凌驾山道:“这土贼围了城池,不知几时才退?柳俊在城里,不知怎么样的焦躁。”褚愚道:“相公放宽心。这贼人不过暂时肆横,不久自灭的。只是相公在此,家常茶饭,心下不安。待贼退了进城,料柳俊也只在寺里。如今焦他无益。”驾山想来也是有理,乃道:“若是土贼未即退去,便在你家坐扰,我心子里却过意不去,你怎反说不安?”褚愚道:“啊呀,相公怎说这话!老爷当初救我一家儿性命,今日留相公不过吃得几餐饭儿,不能补报万一,我心子下真个不安。相公倒是这般反说!”
驾山道:“方才到这村坊上,见天色晚了,欲向瑞光寺转去,却又不认得路径,指望向人家借宿,到明日再作区处。便向那西边一家人家,有一个老人在那厢吃东西,我向他说了原故,他回说不便,我也即走开。却有一班人来问我,我也述了一遍。内中有一个不知事的说道:‘你既从瑞光寺来,何不还转去?瑞光寺离此不远,怎么不认得原路?’我正心子下焦躁,听他这般闷话,好不恼人。我又不是本处人,那里认得出路的?人失了寓处,那里不去借个宿来?这人便取笑奚落我,岂不懊恼!”褚愚道:“相公休恼,这里一个村子叫做乐善村,村上人家约有五六十户,一个个都是好人。那个老人家里或者窄狭,留不下人。相公若再问别人借宿,自有人肯留的。想因相公从来不曾与人高低惯,见一次说不来,便不再启齿了。这些人也再不肯多事,自来招架。北边人是这等性子。又因北方刚劲,说话惯是直率,不会委宛,信口推出便罢,故此不知轻重。”驾山笑道:“原来如此。”
吃了好一会酒,天色已将夜了。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学生子,手里捧着一个书包。褚愚道:“相公,这便是我大儿子虎生。”驾山笑脸相迎,道:“好好一个令郎。”褚愚乃对儿子道:“放了书,来拜见相公。”那小厮便放书在桌子上,向驾山便拜,驾山慌忙出位搀住。褚愚道:“既然相公不许,待他作揖罢。”那小厮向上端端正正作了四个揖,驾山在上首还了礼。褚愚道:“虎生,你进去叫小厮们掌灯来,带一副杯筋,你也来陪着相公吃酒。”虎生答应,取了书包进去。驾山与褚愚依旧坐下。
移时,小厮掌了灯,拿一副杯箸,虎生一同出来,褚愚便叫在自己下首坐了。驾山举目细看,但见这虎生约有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甚是清秀,粉白的面,朱红的嘴,轻轻两道眉,亮亮一双眼,脑后挽一个髻儿,四边垂一围短发,穿一件紫纱袄儿。驾山看了,心生欢喜,便问道:“你今年几岁了?”虎生道:“十二岁了。”驾山道:“你名字叫什么?”虎生道:“叫褚定远。”驾山道:“读什么书?”虎生道:“读古文。”驾山见他对答爽利,说话清伶,声音圆活,心上好生爱他,因笑问道:“你可认得我?”虎生道:“不认得。”便扯着褚愚袖子,悄悄的问,褚愚道:“我儿,这位便是我时常说的恩人凌相公了。”虎生亦似会意。
驾山肚里转念:“如此看来,褚愚真是个不忘恩的好人。”乃道:“你阿郎这般相貌,后来决定成器,你该认真叫他读书才是。”褚愚道:“若得如相公说话,岂不是好。但我看他也还是有些颖悟的,一学堂中也有好几个学生,内中却要算我的儿子出类。前日往妙家庄去,有一个算命的,在他家算我的儿子,叫说有个小前程。适才相公说来,倘得如此,真是大地祖宗保佑,感报不尽的了。”凌驾山道:“你只依我说话,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决定成器的。从来说‘相貌不亏人’,自然不差。”褚愚道:“向日姚茂功也是这般说,如今却没有个好先生。”驾山道:“姚令亲而今还在青州做官?”褚愚道:“说也可怜。自那年解粮进京,在部里谋定了青州千户,归来正欲上任,不料为痨症死了。他从行伍出身,做到这田地,也算亏他,却不能任上去风光。相公,这岂不是命!”驾山道:“他有儿子么?”褚愚道:“有一个儿子,叫做姚胜期,二十余岁了,现在府中顶一名马战。却喜他弓马熟娴,官府面前也讨得个好。”驾山此时酒也够了,褚愚便叫取饭。吃过晚饭,洗了澡,褚愚便在耳房里支架两个床铺,将一副好铺盖与驾山睡,自己也来陪宿。当下驾山安歇,一夜无话。
到次日起身,梳洗过。吃了朝饭,褚愚要令妻子出来拜见,驾山再三回阻,方才罢了。褚愚陪着驾山门外看山,只见村里纷纷传说:土贼围了城,昨日四下里打粮,抢了近便好几处村庄,做买卖的都不敢走。驾山乃问褚愚道:“土贼四下打粮,你们这村里也该远避。”褚愚道:“这个不妨。大凡贼兵打粮,只离城一二十里便转,若破了城,得了地方,然后敢到远处村庄剽掠。一来恐城里兵马冲出,一时便救应不来;二来恐乏了人马气力,不便厮杀。这村离城有三十余里,贼兵决不远来的。”驾山点头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这村里人俱不见十分惊皇。但是万一破了城池,贼兵四下远出,那就不妙了。”褚愚道:“这村里有五六十家,不时有人往外打探;若一破了城,我们便带了细软,躲往前面山里去,再不妨事的。停刻我少不得叫家里人去往姚家庄,问姚胜期在家不在家,到那里一问,便略知这些土贼消息了。”驾山道:“有理。”当下闲步一回。
吃过午饭,将下午时候,驾山同着褚愚正坐在起坐下闲话,只见褚家家人往姚家庄打探回来。褚愚问道:“姚大爷在家不在家?”家人道:“姚大爷在城里该操,不在家里。那里人都传说,这土贼原是海里边的强盗,不下一千多人,要在本府借粮。”褚愚向驾山道:“相公,这是我家人周贵,有一身奢遮本事,作事也甚能干。”驾山道:“好一个汉子。”褚愚叫过来磕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