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自后驾山在褚家住下,心里忆念着柳俊,又忆着李小姐,幸喜所答词笺带在身畔,时常悄地取出来念一遍,就象对了李小姐光景,略觉解些愁烦。又忆念着石珮珩,这时不知可曾回家?若回家,不要涉在是非之内。即如无事,不知可跟寻到京里来?即如跟寻进京,遇这土贼阻路,不知作何行止?又忆着家里,不知怎么样了?魏义不知作何算计对付这丁孟明?想来自然受刑受禁,不知性命如何?日日只管盘桓,眉头不展。褚愚问知,是为着家中事体,又忆念着结义的石珮珩与小厮柳俊,也不牢实劝慰驾山,终是不能释怀。搁过一边。
  且说柳俊在报恩寺,那日驾山往瑞光寺去,柳俊道:“相公须早些回来。”驾山把头点点。那知到晚上不见归来,便锁了角门,到山门下等候。看看天色只管黑了,还不见到,心下盘桓不定。想立在此不济事,且去收拾了晚饭,恐怕接脚回来。走过法堂,只见觉性也从外走进,便问道:“你家相公回来了?你怎么这时候独自在此?”柳俊道:“我家相公同你家小师父去的,若我家相公回来,你家小师父也回家了。”觉性笑说道:“我从外边才回,却不知道。”柳俊道:“便是这时候还不见归来,不知何故?”觉性道:“贫僧师兄极好文墨,看见你家相公这般斯文俊雅,或者扳留一宿,细讲讲儿,也不可知。有我小徒陪了,料不妨事。”柳俊道:“这时候不见来,方才师太所料,只怕多分是宿的了。”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已到转弯分路处,柳俊自开了角门进来。
  收拾了晚饭,烫暖了酒,点起灯来。只听得寺里打动黄昏钟。心下一想:“这时候,城门一定关闭了。”又守了一回。吃过晚饭,又吃了些酒,只听得寺里打更。料想:“城门关闭已久,且睡了一夜,明日上午吃了饭,一路问到瑞光寺去。”打算已定,便上床睡。
  到明朝,起身梳洗,就收拾饭吃,吃完,鞴好了马,正欲出角门。只见觉性慌慌张张的走进,见柳俊牵了马,似有远行之状,急道:“管家,你这时候要往那里去?”柳俊道:“我家相公昨日没有回来,我今日到瑞光寺看相公去,正要来与师太说知。”觉性道:“你休想出城。”柳俊惊怪道:“却为恁么?”觉性道:“你还没有知道,夜里不知何处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官府差兵马四门把守,你还要到那里去!我黑早便得知这个消息,所以来对你说。”柳俊听了,不胜惊骇,道:“这怎了也!我相公不知怎么样的?他得知这个消耗,好不愁烦,这却怎了也!”觉性道:“管家你放心。你家相公知得这个消息,自然还在瑞光寺住下,况且有小徒作伴,可以散心。你不须焦躁。”柳俊心下寻思:“如今贼兵围困住了,眼见不能飞出,一时焦躁,果然无益。”乃道:“只是我相公在彼,有谁人服侍他?叫他早晚间那得顺便?但不知这贼兵可是易退的?觉性道:“这个不妨。上年亦曾有土贼围城,官兵出去一阵厮杀,立即剿灭了。因这一番后,官府都严警起来,将兵马不时操练。又添设了若干民兵,料这番土贼也是易于剿灭的。”柳俊道:“这那里一概论得?贼有众寡不同,势有强弱各异,或者而今的难退,也不可知。但是既有这般意外之处,只索守去。”觉性自别去了。柳俊依旧把马牵进,卸了鞍搢,锁上了角门,到街市上探听。
  出了寺巷,果见家家闭户,三五成群的私相议论,柳俊听了数处,都是说土贼的事。走近瓮城脚下,早见兵马纷纭,城上有个官儿坐下,不便上前,即走回寺里来。
  到大殿旁,只见一个白发老者,似乡官模样,穿着便服前走,后面随着四五个管家,内中一个却是前日去拜李按察出来回话的。心上转念:“此老必就是李按察了。”便立过一边。只见那老者把柳俊看了又看,似乎要问话的光景。柳俊见那老者看得勤,便从斜里过去。
  你道这老者是谁?原来果然是按察司李绩。是时病已全愈,然尚未曾会客,正欲打点行装,择日起身。这日绝早,忽见王忠到楼下报事,传上话来,说觉性绝早在外探闻得夜里忽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特来报知。李绩此时尚睡未起,丽媚才得起身,父女二人一闻此信,大惊不小。李绩少停一会也便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家人等纷纷在外打听了守城严警消息,陆续来报。李绩心下商量:“此是意外之事,要我一人急躁无益,且去问问觉性,看是如何。我病中承他频来候问,也去回看了他。”因而便到方丈里来。正从大殿旁走入,却遇着了柳俊在彼。原来李绩善于风鉴,一见柳俊相貌出群,心下转念:定是一个未遇时的豪杰。又见他服色不类上人,心下猜疑,故看了又看。一头寻思,早到方丈门首。
  觉性慌忙出迎,接进里面坐下,问候过,茶罢。李绩谢了连日候安之情,乃道:“如今土贼窃发,老夫着实吃惊,不知将来作何局面?”觉性道:“敝地山野荒僻,人民强悍,不时有盗贼窃发,剽掠乡村。上年已曾有山贼围城借粮,彼时有位参戎王公,是个行伍出身,却勇而有谋,领兵出城厮杀,便得一总剿灭了。”李绩道:“原来上年已有此事。山贼敢于围城,其势必有所恃,王参戎能剿灭丑类,其功也不小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建了这番大功,抚按各位老爷出疏具题,朝廷便将王公升擢。地方兵民攀辕不舍,在抚按处俱具呈恳留,意欲带衔久镇此地,无奈已是升授总兵,镇守两广。抚按也不便违抗朝廷,题留在此。离任之日,同城许多官员以及搢绅衿士,有好几处设席祖饯,兵民香花导从,极其荣盛。敝地因这山贼一番扰乱,后文武各官也俱严警,添设民兵,不时操练。想这番土贼也是不难剿灭的。”李绩道:“如今参戎是许景升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升迁之后,便是许公来的。”李绩道:“前日老夫初寓宝刹,在一位敝同年家会见了这许参戎,便承他先来赐顾,又承他见招。看他言语举止间也还确实,想在地方自然是不多事的。”觉性致恭道:“这位许公最是忠厚谨信,贫僧亦曾会过,蒙他款接,极算相爱。他在地方毫不多事,兵民甚是相安。李老爷说:‘确实’两字,最切最当,老爷识鉴过人,品题并无差谬。”
  李绩笑说道:“正有一事要问和尚:宝刹留寓往来,目下却有几处?”觉性道:“近日止有老爷与南直扬州山相公两个寓处。”李绩沉吟道:“南直扬州山相公,老夫耳中却像在那里听过。”觉性道:“老爷难道忘了?前日有位小相公来寓敝寺,是南直扬州人,姓山,字寿征,令尊曾任绍兴太守。贫僧见他英气不凡,斯文俊雅,因道及李老爷在此,山相公说是与李老爷有年谊,欣然趋谒。不意适逢老爷贵体欠安,不曾面晤,山相公怏怏以不遇为歉。”李绩道:“正是老夫赋性迂疏,早便忘了。前日失于临履,致获采薪,承山兄枉顾,未及回看,今便同和尚一行何如?”觉性道:“不在寓中。”李绩愕然道:“何在?”觉性道:“昨日同小徒到法华山瑞光寺去,便没有回来;今卒然遇这土贼围城,一定在瑞光寺住下了。”
  李绩道:“原来如此。想是老夫缘薄,不得相识。方才从大殿旁走来,却见一个少年,约有二十来岁,相貌甚是不凡,服饰又同卑贱,独自一人,似有踌躇不遂之状,老夫想来一定是留寓宝刹的。今日贼兵围城,料没有闲人在此随喜,但不知此人是谁?所以问和尚宝刹有几个寓处。”觉性接口道:“老爷这般说来,此少年非别,即是那山相公的小管家了。”李绩矍然道:“原来就是山兄的家人。但是奴仆辈中怎么有这般英俊?山兄留寓宝刹,主仆共有几人?”觉性道:“只有一主一仆。”李绩道:“他主人往瑞光寺中去,这家人何以便不同行?”觉性道:“那瑞光寺方丈和尚,即系贫僧师兄,颇知文墨,山相公去有小徒奉陪,原拟一去即归,故此他管家便没有同去。”李绩因回顾家人们道:“前日那山相公来投帖的,可是适才看见那个后生?”王忠上前道:“方才老爷在大殿旁看见那个后生,正是前日随那山相公赍帖来的。”
  李绩低头沉吟一回。觉性道:“李老爷为何问及那山相公管家,莫不是有恁话要分付?”李绩点头道:“老夫有话要问他。”因叫王忠道:“你去唤他来,须好好的说,说是我家老爷有一句话要动问。”王忠答应转身。觉性道:“料他也不远去,想只在寺门前后,王叔你可先到他寓所瞧一瞧,看他在也不在。”王忠答应自去。
  李绩沉吟道:“他与老夫有年谊,是南直扬州人,他先尊又曾做浙江绍兴太守。”一会儿念了两遍。觉性道:“莫不是这山相公与李老爷没有恁年谊么?”李绩道:“《同年录》上有是有一个姓山的,老夫却忘了他籍贯官职,且待他管家来问他,便知端的。”觉性道:“李老爷看那山相公管家,在何处见得他是英俊?”李绩道:“老夫颇知相法,方才见那后生广颡丰颐,眉清目朗,精神完足,有一种英气照人。是以知他是一个未发迹的英俊,将来决不久居人下。”觉性道:“诚如李老爷所言。贫僧看来,僮仆辈中这般相貌的却不多见;老爷圣哲知人,自然不差。他的主人神光精彩,更好数倍,可惜目下却不在此。”李绩道:“总是老夫缘薄,不得相晤时髦。”
  正议论间,只见王忠来回话道:“山相公的管家正在寓处,见小人说老爷有话要询问他,即便随了来,现在门外伺候。”李绩道:“着他进来。”王忠走出招了一声,只见柳俊走进方丈。李绩不觉立起身来道:“你就是山相公的管家?我今幸得识认。”柳俊道:“李老爷坐了,柳俊磕头。”便要跪将下去。李绩叫王忠搀住,柳俊被王忠搀定,不得拜下。李绩道:“我与你同是过客,不须行此礼,便坐下了。”
  柳俊道:“李老爷呼唤柳俊来,有恁话分付?”李绩道:“前日你家相公来看我,因在病中,没有会见,多多得罪。方才正要答拜,问这里和尚,说是往瑞光寺去了未回,又听说管家在此,故唤你来相谢。”柳俊道:“多蒙李老爷垂爱,家相公缘薄,不得拜识,目下又遇了土贼围城,未知何日退去,那时才得进城面拜。”李绩道:“土贼乌合,不久自败,这且不必论他。但是你家老爷在家,你相公远出,却为何事?”柳俊道:“家老爷已亡过有年,家相公因游学京师,故从此地经过。”李绩把头点点,乃道:“你家相公是姓山,却与我有年谊么?”柳俊道:“前日名帖上李老爷自已见过了,年谊是向闻家相公说来,柳俊不知。”李绩笑对觉性道:“老夫失言,被柳管家所笑。”觉性慌忙打一恭道:“这个柳管家怎敢。”
  李绩道:“你家老爷存日,做什么官?”柳俊道:“官至浙江绍兴府太守。”李绩道:“是那年到任的?”柳俊道:“是某年。”李绩低头一想:“那年我正在福建做官,与浙省相近,见《搢绅录》上并没有姓山的做绍兴太守,这人说话好生奇怪!其中必有原故。”便问道:“我曾在福建十年,与浙省相近,从来见吏部选单以及《搢绅录》上,浙省做官的尽有姓山,若说姓山的做绍兴太守,又是在某年到任的,这却从未见来。你是这般瞒我,其中必有原故。我若不问,也便罢了;我既然问起,自要一个明白,你须对我实讲。”
  柳俊见李绩细细盘问,虽则前日写帖时已先料过,然也未免吃惊,又不敢不答还他,因道:“小人怎敢瞒李老爷?其中果有原故。”李绩道:“你就说也何妨。”柳俊逡巡不语,李绩会意,便起身别了觉性,带着柳俊,一同回到寓所来。
  只因这李绩叫了柳俊问话,有分教:良骥不教终伏枥,一逢伯乐便空群。未知柳俊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人在穷途,进退维谷,无知乡人箕踞树下,藐视不理;当在家坐华屋下,奴仆林立,颐指气使时,不复知有此等苦况。一旦遭值,莫知所为,但觉酸泪滚滚向腮边下矣。柳俊遇李绩,幸也。李绩不得作巡抚,则将何所安放柳俊耶?故天下事总属不可知者。


卷之五
  第九回 鼠窃贼一朝得志 乌合众三路兴兵
  词曰:
  问他博具起何朝?怪杀那乌曹。幻将五木分卢雉,传流处,昏旦搢呶。不顾陶公痛低,却称刘毅雄豪。自然家业渐萧条,冻馁日嗷嗷。偷生觅个萑荷泽,呼同类,窃弄戈刀。震动王师歼灭,不教小丑潜逃。———右调《风入松》
  话说李绩要晓得山鳌出身来历,便将柳俊叫到寓所,走进花厅向西坐下,便问柳俊主人始末。柳俊道:“家相公有一段不白奇冤,小人也有一节委曲情事,乞老爷屏去左右,方敢细说。”李绩真个把家人们都喝开了。柳俊乃将自己如何出身,如何依栖丁府,旧主人丁孟明与凌驾山如何相交,后来丁孟明因凌驾山看破了强盗书信,便挟仇陷害;自己如何报信,凌公子便进京避祸;自己因而弃邪归正,跟随至此;在路恐有追寻,乃改名换姓的始末,略述一遍。李绩方愕然道:“我说没有姓山的在绍兴做太守,原来你家相公是凌羽化先生的公郎———这凌先生也曾与我在都门会过。如今你相公避祸远出,可曾得知家中消息,还是怎么样了?”柳俊道:“自出门后,也无从探问消耗。”李绩道:“凌相公到京作何进止?”柳俊道:“家相公有一位年伯在京,要去投他图个北监,以便在京中肄业。”
  李绩点头道:“这也才是。但是你原是丁家人,凌相公也未必便这般信任你;且又同你进京,毫无猜忌,这却叫我也有些疑惑。”柳俊道:“小人虽是下贱,颇具些意气。向在丁家,见丁公子作事好险,久欲相离。常见凌相公来,做人情性,相去天渊,久欲弃邪归正。凌相公也久有提拔小人心念,争奈不便举动。适值丁公子生此歹意,小人去报了信,想来再住丁家,倘日后察出,那时小人性命定难保了,因此竟随凌相公北上。凌相公推诚待物,况且素知我心,所以深相信任,并无毫发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