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山鳌道:“彼言天帝执香之说,更有何见?”见性道:“佛教自汉以后,至于梁武,昌炽已极,道教衰微。唐初有蠢道士杜九庭等,欲遏彼尊此,引老子西山散关化胡为佛之说,乃作《道经》,称上古有元始天尊,老子即其化身,眷属便为玉帝,即是上天之神,以为说到天帝,再无有大于天者。岂知僧人诞妄更甚,乃即道家玉帝之说而排诋之,言道家玉帝之说,其见甚浅,不知天有三十三重,玉帝乃第三十三天之最下天,其最上有大梵天王,乃统率玉帝者,大梵天王尚在佛前执香,何有于玉帝?其意实为毁谤道教而设,言尔之所至尊,乃我之所至卑。正不知佛氏‘五戒’,首戒‘打诳语’,打诳语即欺人,欺人即自欺,自欺即欺天;佛戒诳语,即圣人无自欺之意,既为佛矣,岂敢复作此等诳语获罪于天?实后世无知僧人所作无疑。圣人不语怪力乱神,弗为素隐行怪,盖一著色相,即堕下乘。儒家说天,不过说个‘上帝’即已耳,岂见有言玉帝玉皇之号?即庄子从老子之教,亦说‘苍苍者天’,原未尝说甚玉帝,只因后世蠢道士不知大义,妄立名色,反自羞辱其法门。”
  山鳌击节叹赏道:“举世皆属迷途,得长老所言,方知正义。但今三教峙立,皆言儒释道,道教居末,其意何在?”见性道:“释尚空虚,道宗清净,其实一理。成佛的本性既明,何必复来尘世?所以一切因缘都无牵挂,这便是佛之空虚。神仙能留形住世,饮食男女如常,却只保守性真,一归清净,这亦未见逊于佛氏。后世道士不知玄理,乃有符搢烧炼之事,便堕落下乘,故居三教之末。”
  山鳌道:“佛书曾说极乐国中以琉璃为瓦,碧玉为池,宝珠缨络蔽其体,锦绣美色供其目,思食得食,思衣得衣,却又云阿难入舍卫国见珍宝锦绣动其心,这是怎说?”见性道:“这都是后世僧人恐人不肯信佛,不入其教,乃作此等妄语,以耸动无识人心。言西方如此安乐,信则得之,便可以将来世果报诱其贪念。但佛以虚空为事,摩顶放踵,亦所不惜,要这等琉璃碧玉宝珠缨络何用?且《华严》文云:‘生逢中国’。则因言西方之不如中华也。凡离经背道之语,皆属诳诞,不足识论。”山鳌点头道:“彼所谓琉璃碧玉,珍宝缨络,或亦有之,盖珠玉多出外彝,缨络是其常饰,故摭此说以哄愚夫愚妇耳。但今颇有无知,多执四大部洲及天帝执香之说,如所目击,向人辨解,深可痛恨。”
  见性道:“此皆愚迷无识之人,何尝得知至理!老僧所谓三家村里鄙夫,即此类也。譬如鸱枭自爱其声,即此辈自信其说;猪狗向人号叫,人不知其号叫为何,在彼类中自解其意,即如此等鄙夫将不根之谈,转相传说。在彼一类,则瞠目倾耳以为奇特;吾辈闻之,付之一笑而已,何暇与之争有无是非哉!”山鳌道:“这般蠢人,愚迷胶固,并不晓得一毫佛理,单靠谄谀佞佛,传说不根之谈,便谓修行邀福。我尝见这般人,手上念珠,口里弥陀,结交几个会做作的僧人,时常在寺院里做些佛会,便道我奉佛修行了。正不知修行岂是这等?譬如习举业的,单只把圣贤姓氏早晚念诵不休,对着圣贤神位仆仆亟拜,其作文会课讲读经书的事,一概置之不问,便要想功名到手,勤则勤矣,其如无益何!纵勤苦至死,功名终于无分。似这等愚蠢,卑靠着念诵佛书,交结僧人,常做佛会,便道是信心修行,竟要求佛超度,恐即念得舌敝耳聋,拜得筋挛脊折,妄心一缕纠缠,夯性千重障碍,所谓修行境界,究竟迷途,焉得透露灵光,略知生死?我不晓得这班人的修行,竟是痴人说梦。”见性道:“所谓真修行的人,是要不贪不淫,不盗不妒,不打诳语,不伤生物,敬天地、敬鬼神,步步存公,件件为善,宁可自损,务于益人,宁可自劳,与人方便。根本既立,然后参究禅机,钻研佛理,再得真实有学问明师化诲,不说那等支离影响之言,方得一旦解脱,然后成得声闻,缘觉罗汉辟支。若像这般蠢人,单靠着外面招摇,不求实际,真是挂榜修行,有何好处!”
  山鳌道:“今世佛教大盛,这是何故?”见性道:“百姓愚民易惑难晓,谁肯回头?到后来僧人还要恶,佞佛的还要多,更要生出许多杜撰禅来,蛊惑群众。今佛教大盛之故,盖为有等搢绅士夫,或为公事牵涉遭贬斥的,或因战阵败北逃出性命的,或为欲除豪滑力薄计疏反遭播弄的,或因有司不明滥用刑戮遇救得免的,或为老年有累欲求解脱的,或因仇家侧目早避波及的,或因有才不售郁郁不得志的,往往投入空门,跳出生死关头,图个逍遥自在。有这一班人在内把持,其教焉得不盛!举世又道此等人高,此等人达。还有等名公巨卿,身在儒门,心存禅理,如唐时刘禹锡、萧瑀等,宋时苏东坡、洪觉范等,皆皈依佛教,阐扬禅理者也。况且又有那班贪小利的,为僧人爪牙,自然佛教日盛一日。”山鳌道:“儒门自周、程、张、朱而后,至今未有继其迹者,若有一人出为大儒,自能改易人心,不使争趋二氏。”见性道:“考亭同诸弟子入祖师堂,见诸祖师名号。谓诸弟子曰:‘此辈若在儒门,也可与吾辈相并,你们亦不必轻视。’所以说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山鳌不胜叹服,肚里转念:“我只道这僧也与觉性相仿,却原来大不相同。”
  此时酒已完了,将及二鼓,便觉有些倦意。见性道:“夜已深了,山相公也须安置。”便唤行童将晚饭来。山鳌道:“佛教不吃午后饭,谓之饿鬼食,长老却有何见?”见性道:“老僧方才说凡属离经背道之语,皆为胡说,不可听信。六道轮回之说,更为诞妄。彼所谓天仙,即神仙是也;彼所谓人,即世人是也;彼所谓修罗饿鬼,即鬼魅是也,彼所谓畜生,即牛羊犬马是也。神仙自为神仙,世人自为世人,鬼魅自为鬼魅,牛羊犬马自为牛羊犬马,何劳分别名色,指为六道!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赏善罚恶,自有上天主之,何劳设立地狱,强名轮回?盖人所畏者死,僧人则巧立六道轮回等名,以耸愚夫愚妇之听耳。曾有人辨轮回之说,山相公亦有所闻否?”山鳌道:“不知。”
  见性道:“其说甚妙。有一和尚所谓‘善知识’者,大集群众,讲论轮回之说,喋喋而谈,众人莫不倾听。一人突出问云:‘有知识者,皆有轮回否?’和尚云:‘一有知识,便有轮回。’又问云:‘草木亦有知识否?’和尚云:‘有。佛以平等待物,昆虫草木,总属一理,初无成意分别彼此,若草木无知识,何以逢春即生,逢秋即死?有生有死,即其知识,是以方长不折,圣贤垂戒。’其人乃云:‘然则佛令人吃素,正教人堕落轮回。’和尚笑云:‘佛戒杀生,杀生便有轮回,吃素的不生不灭,那有轮回?汝言大谬!’其人云:‘然则汝原不知轮回之理。汝言草木亦有知识,吃素人自然吃菜,菜即草木,菜自亦有知识,将菜切断,即刀剑之苦,将菜煮熟,即镬汤之苦,菜受如此之苦,自然过世菜变而为人,人变而为菜,展转轮回之中,万劫不得解脱矣。岂非佛令人吃素,正教人轮回?汝自不知,何言我谬!’和尚哑口无言,一时群众哄然而散。此言虽似滑稽,亦足少破轮回之诞。”山鳌大笑,称妙不绝。见性亦鼓掌大笑。
  行童取得晚饭来,山鳌吃过。行童道:“请山相公洗澡。”山鳌道:“夜已深了,不必洗罢。”见性道:“既已夜深,慧观可同山相公去客房内安置。”此时慧观陪坐许久,呆呆的候着,困倦已极,巴不得睡;见两人谈论到好笑时,也开口笑笑,并没有一言参赞,却也原不十分晓得,心内着实焦躁,闻说安置,欣然便行。行童点灯照着,见性送山鳌到卧所,然后别去。客房里有两张藤榻,上下铺着,山鳌便在上一张榻上睡下。行童把溺器都安放停当,慧观即与随来的行童一床睡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天地万物皆有情,无情则无世间一切矣。男女事皆情所为,彼异端虚无寂灭之教,乌可同日语哉!


  第八回 乐善村褚愚留旧主 报恩寺李绩识英材
  诗曰:
  雄材应不没林邱,敝褐终须换锦裘。
  神骥空群须远识,明珠出匣肯轻投。
  光浮眉宇非常物,秀挹江山岂下流!
  今日寺门欣一见,他年堂上谒公侯。
  话说山鳌在瑞光寺游玩,因天晚不及入城,便同慧观歇下。朦陇间,却见东方明亮,即起身梳洗,走进城来。到报恩寺,只见柳俊迎着,说了李小姐私自过来原故。山鳌听说,不胜大喜,便忙趋带跌,赶到斋里。果见李小姐浓妆艳裹,娇丽非常,同那折花的女子立在庭心里巧石边。山鳌一见,魄荡神摇,不能自主。忙向前一揖道:“小生凉薄庸材,何幸致小姐垂念!今蒙惠降,亲炙仙容,使我形神俱化。但尊严现居密迩,何计得脱绣帏?倘邀遣责,小生固不足言,在小姐清名,何以自慰?”只见李小姐逡巡说道:“贱妾蒲柳陋质,妄为君子所思,辱赐瑶章,感深五内,第心非木石,岂属无情?睹河阳侍中之貌,因有标梅吉士之歌,欲侍衾裯,进身无自。窃不自揣,敢效琴心。故冒多露之行,实愧投桃之报,止欲得归君子,何计其他。”山鳌大喜道:“既小姐属意小生,请进里面坐下,作速定一良计,以避追寻。”便扶了李小姐的手,走到斋里。才坐得定,忽然间外面一片声响,喊叫:“捉拿拐逃贼!”山鳌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急把李小姐抱到床上,躲在帐幔里,那侍儿也闪在床后。身还未定,只见一班如狼似虎的人,抢到床前,揭开帐幔,齐叫道:“在这里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又有许多妇女,拥着李小姐出去。山鳌这时也顾不得是祸是福,便奋身向前,要赶来抢夺,却被人一推,翻跟斗跌倒在地,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但见残月照窗,禅灯明灭而已。
  少焉,东方发亮,寺里鸣钟,因思梦中所遇,如在目前,积想神驰,形之梦寐,不胜惆怅。半晌间,天色大明,慧观与行童一齐起身,山鳌也随起来,行童取汤来净了面。山鳌谓慧观道:“我要绾发,寺中自无梳具。昨日竟忘了,该应叫小厮随了带来。今却如何是好?”慧观道:“有未经披剃的行童,都有梳具。”便叫行童去取。山鳌想来与梦中所说相符,不觉惊异。梳洗过,穿好衣服,只见见性走来道:“山相公一夜稳睡么?”山鳌笑道:“禅房清净,妄想俱消。有什么不稳。”见性便留到方丈里用了早膳。山鳌便欲辞别,见性道:“山相公虽然急欲入城,且吃了饭去”。便分付行童先另做饭。山鳌又同慧观在各处走了一回。吃过饭,才得傍午,即谢别见性。行童已将马鞴好,牵在山门下。见性道:“倘山相公未即进京,可再到小庵来闲话。”山鳌道:“昨承长老清诲,使小生顿开茅塞,自当再来请教。”见性送出山门作别。山鳌即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慢慢行来。
  未及一半路程,只见前面男女乱窜,四散奔跑。山鳌甚是错愕,顾谓慧观道:“你看人民逃窜,却是何故?”慧观亦骇然惊异,乃立马道旁,等那伙人来问个消息。但见这些男妇仓皇叫喊,急走忙趋,冲起尘埃涨天。慧观的马先惊,乱跳起来,漏缰奔逸;山鳌的马也站立不定,控御不来,心慌意扰。只见人丛中一个大汉,指着山鳌道:“兀那相公,还不快走!如今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了!”说罢,如飞奔去。随后又是一队男女,哭的哭,叫的叫,汹涌而至,势如鼎沸。马见人势挤来,一发惊骇不定。山鳌心上就象小鹿儿七上八落的乱撞。回头不见了慧观,行童也不知去向。急得心头火起,任马奔驰,向东北上一溜烟的跑了。也不顾地下高低,岗坡濠堑,看看约跑了二十余里,那些逃窜的百姓也没有了,马力也跑得乏了,乃勒住了马。心上转念:“方才同慧观一路行来,怎么霎时便不见?难道听了那汉子说话,他竟撇了我自去?还是人势涌来,烟尘抖乱,不辨东西,马惊走了么?”又一想:“还该依原路转到瑞光寺去,如今到这所在不知是什么地方?要往瑞光寺,却又不记得路径,又恐路上遇着了打粮的贼兵,却不是耍。”又一转念:“方才那汉说土贼围城,该应赶上去问他一个备细,怎就一时没主意,竟是跑了,可也知那汉说话未实。”又想:“眼见人民四散乱窜,一定是避兵形景,但不知是何处土贼,霎时窃发?”左思右想,子然一身,甚觉孤恓。又一想道:“如今日色渐下,只在此彷徨也不济事,不如到一个村落人家借宿一宵,且待明日打探实信何如,再作区处。”因勒马走上高坡,凭高一望,远远望见西北上一村人家,却也稠密,便迤逦行来。
  走入村中下了马,牵着走向一家。檐下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吃东西。山鳌意欲上前去说个借宿原故,却是从来不曾向人启齿惯,没有这副面皮。真个是:
  足欲进而趦趄,口欲言而蹑嚅。
  向日风流公子,今朝憔悴征夫。
  山鳌山鳌半进半却的正在那里踌躇,却见那老人家放了碗箸,立起身来,迎着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在此何干?”山鳌道:“我是南直扬州人,作寓在城里报恩寺。昨日往法华山瑞光寺去宿了一晚。今日进城,半路上遇见许多逃窜的百姓,说是有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因此逃避。我因而也跑到这里。见天色晚了,欲借贵宅上权宿一宵,不识老丈可肯容纳否?”老人错愕道:“今日有土贼围城?小相公是因逃避至此,只是要借宿,老汉家里不便。老汉住得一间房子,地方窄狭,也没有床被,小相公又有头口,那里安顿得下?请到别家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