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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初集
到次日,起来梳洗过,把那词笺又取出来吟咏一遍,拍案叹道:“我是这般恋恋不舍,不知那楼上的李家小姐也曾一思及我否?怎得这词儿与他看见,也知我衷心爱慕之诚。”正是:
花阴寂寂度阶除,宝鼎香残午梦余。
默坐小窗唯怅恨,问卿此际意何如?
山鳌心里颺不下楼上美人,藏了词笺,又走入园中来。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人从树底下冉冉而至,反吃上一惊。
只因遇着这人,有分教:
原是红丝一线牵,偏于胡越种姻缘。
天公巧合机先泄,青鸟曾衔海上笺。
未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觉性势利和尚,开口举动无非势利,驾山见之欲呕。无奈要知李公消息,只得又要寻他。始知势利人亦有用处。盖举世皆势利场也,于秃乎何诛?
丽娟两日不得折花,驾山两日不遇觉性,便逗出驾山赠词地步,非仅行文顿挫法也。驾山既知李公,始来拜,复不遇,此又好事多磨耳。
卷之四
第七回 诉衷情兰英递简 论佛法见性崇儒
词曰:
世上无过情作主,色即是空成妄语。请看人死尚留名,皆实据,空何许,故灭天真徒自苦。愿把衷情轻一吐,那得知心堪作侣?相思才是用心诚,威难御,险难阻,拚得题词教寄与。———右调《天仙子》
话说山鳌去拜李绩,不得相会,好生闷闷。又颺不下楼上美人,复走入园中来。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人在树影下冉冉而至,山鳌反吃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心下一想:“此园中别无他路,一定是李小姐家里的使女。”便迎上前道:“小娘子是谁家宅眷?”只见那女子倒退一步道:“侍儿是李家的。”山鳖道:“莫不是寓在隔园按察李家么?”女子道:“正是。”山鳌听说,不胜大喜,连忙作揖。那女子也还了一礼。你道这女子生得如何?恁么装束?有《卜算子》一词为证:
眉点远山轻,髻绾乌云軃。秋水凝眸玉作肌,腰只些儿可。翠袖曳春情,莲步趋停妥。肯令常人半面窥,怜惜偏归我。
且道这女子是谁?就是兰英妮子。山鳌心下暗道:“有这般标致的侍儿,所以有那等绝色的小姐。”因问道:“既是李家小娘子,到此何干?”兰英道:“这边有千叶绯桃,特来折取一枝,乞相公让路。”山鳌指着桃花道:“那便是千叶绯桃,只可惜多有些凋残了。小生书斋中现有瓶中养着的,尚是含蕊,愿送与小娘子,可同小生来取去。”兰英道:“相公所好,岂有取去之理?待我胡乱折一枝罢。”山鳌道:“树上凋残的多,折下无益;桃花小事,何出此言!小娘子你随我来。”兰英道:“既承美意,就在此相候取来罢。”山鳌道:“小娘子忒杀古怪。小生书斋就在前面,举足便到,想是小娘子贵步不轻易到小生敝寓么?”兰英道:“不是这般说。侍儿与相公从不识面,又非亲故,不敢造次唐突。”山鳌道:“原来小娘子不知就里,须与小娘子说知。小生南直扬州人氏,姓山名鳌,我家先君与你家老爷是会榜同年,岂无一脉年谊?昨日有帖来拜你家老爷,却值你家老爷有贵恙不得拜会,心中甚是歉然。幸小娘子到来,正要动问你家老爷向来起居。何必见拒若此?”兰英暗想:“昨日上午春香果将一个名帖传进,老爷曾问说山相公作寓何处,莫非就是此生?既然他说与老爷有年谊,我且去他书斋,看他有何话说。”便道:“侍儿不知山相公与家老爷有旧,语言冒犯,望乞宽恕。”即走近前来。山鳌见他走来,心下好生欢喜,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到印心斋里。
柳俊在那厢晒理被辱,山鳌也不暇顾碍,重向兰英一揖,便叫兰英坐。兰英道:“山相公在上,侍儿怎敢放肆。”再三不肯。山鳌乃立着说道:“你家老爷回家,为何久寓于此?”兰英道:“这两日原欲起程,因老爷感冒风寒,未经脱体,因此尚未择日。昨日山相公来看,便有失迎接了。”山鳌肚里寻思:“这使女说话甚是温雅妥当,想见他小姐自然知书识字。”便道:“你家老爷高寿几何?”兰英道:“将近六十岁。”山鳌道:“老夫人呢?”兰英道:“老夫人去世多年了。”山鳌道:“有几位相公?”兰英道:“我家老爷并无相公,止有一位小姐。”山鳌道:“我曾闻人说来,你家老爷有位小姐,知书识字,不知可有是说否?”兰英道:“相公住居扬州,我家住在北直,隔了数千里路,却从何处闻人传说?”山鳌道:“煞是有人传说,不是讲谎。”兰英道:“若道我家小姐时,古来书籍总都看过,诗文一道也自留心,何在‘知书识字’便道我家小姐能处?”山鳖猛然会意,便去拜匣里取出那词笺道:“原来如此。小生虽承诗书之后,却于字义未能通晓,尝检得难字一纸,欲请教高明,未得其便。你家小姐既然如此淹博,烦搢小娘子带回,求你家小姐逐字注释,再烦掷还,感激不浅。”兰英道:“侍儿素不识字,不知山相公写些什么,不便带去,恐小姐嗔怪。”山鳌道:“这是斯文一脉,有何不便?不过写几个难字,却是写什么来!”便将词笺放在桌子上,又向瓶中取出桃花,也放在桌子上,道:“敢烦小娘子带去,不必推却。”兰英拿了桃花,把词笺亦捏在手道:“既承山相公送花,只索将这幅字纸去。”山鳌见他一总拿了,不胜大喜道:“千万求你家小姐音注过,即便见还,感谢不浅。”兰英也谢了一声,便走出了书斋,从回廊过去。
山鳌远远跟着,直送到假山边,看他掩上角门,方走回来。心上喜个不了,乃对柳俊说道:“何意今日却有这般机会。”柳俊笑道:“我看这个女子着实了得,方才相公道‘闻人传说你家小姐知书识字’,他便劈头一驳,叫我也竟难回答。亏得相公支饬对付。”山鳌也喜道:“好一个聪明灵巧女子,真正可爱。”柳俊道:“只这侍儿相貌,已着实足观;相公前日见他小姐,自然登峰造顶的了。”山鳌笑道:“我说你也是多情之人,果然今日见了这个女子,你也替他好处了。”柳俊也笑将起来,乃道:“这幅纸上不是什么难字,是相公前日做下的词儿,其中意思小人也有些晓得。倘李小姐看了,责备那妮子妄传书简,或与李老爷说知,万一发怒,把这女子难为起来,那时相公却是何以为情?”山鳌道:“你不晓得,大凡人家上流品的女子,有三等:有一等老实的,不会弄月吟风,也不会乔装身分。一味存其素性,株守罗帏;这等女子,若见有人挑逗他,也只付之不理,竟像没有这件事的,那人也索丢开着手,绝了念头。有一等心性聪明、见头知尾的,满肚里要人晓得他才貌,又偏做出假道学事来;若见有人慕他才色,他又会故意声张,或是与父母说知,或是将婢妾拷问,这等原至决撒了。有一等天生艳质,绝世聪明,性格温柔,出言和雅,持身如玉而对景未免伤情,素性怜才而非礼实难冒犯;这等女子若偶逢书岂铜臭,俗子鄙夫,自然以不见为幸;若遇了天生情种,果然的语言有味,丰采不凡,偶一关情,不胜缱绻,于春之日,冬之夜,绿槐蝉静,白露鸿哀,触绪萦怀,率多惆怅,不免写心翰墨,托意咏歌,我辈钟情,自为倾倒。不比假道学的,抹煞风流;亦不比无见识的,不知怜惜。我看李小姐定是这一等人,料无他虑。”柳俊道:“相公不过暂一过目,何以便晓得他底里?”山鳌道:“就在那一时看出。若是那等招摇的,见了我时,一定时时在楼上张探,或故意吟诗诵句,卖弄精神;这李小姐自一见之后却如石沉大海,踪影全无,定非招摇无忌之辈。若是那等老实的,不晓得怨红啼绿,那眉宇间定多沾滞;我看这李小姐眉目另有一种神情超越,夺目惊人,岂是那等漠然无识?方才那女子说‘古来书籍无不看过’,定是天生艳质,绝世聪明,见我此词,岂无酬答?决不与乃父说知,也不责备这妮子。我所以料无他虑,故敢迳行。”柳俊听说,不胜叹服。有《临江仙》一词为证:
识鉴不须烦月旦,聪明定赋多情。文心如发料倾城。俊眸应不爽,绮语已先评。秀慧既从帘底觑,张郎自识崔莺。可怜春色囿书生。有心窥绣幌,无意对青灯。
且说兰英取了桃花走上楼来,丽娟看了,果然夭艳可爱。兰英取瓶盛水,将花养着,方说道:“却有一桩好笑事,与小姐说知。”丽娟道:“为什么来?”兰英道:“兰英走过角门去,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个少年走来,与兰英正打个照面。”丽娟道:“那少年何人?”兰英便把少年如何自通名姓,如何说与老爷有年谊,如何来拜不遇,如何求注释难字,及送花的始末,细说了一遍。丽娟一头听说,一头肚里转念:“原来此生姓山名鳌,昨日春香丫头传进一个帖来,上写着‘年侄山鳌’,一定是前日隔墙所见的那人了。”便道:“怪不道你去了许久,原来遇着此生。但是内言不出外庭,你怎么说我遍览书籍?并不该拿他的字纸来。设使有人晓得,甚为不便。如今字纸在那里?且拿来我看。”口中是这等说,心上已了了明白:“一定是山鳌做的什么诗词,在兰英面前不便实说,故托言难字。”兰英从袖里取出,递与丽娟道:“兰英见那山相公送了花,又说与老爷有年谊,因而敢将这字带来。”丽娟展开一看,却是一幅花样锦笺,上面果写着一首词句,调寄《鹊桥仙》。词曰:
夕阳明媚,绿窗云净,人面桃花相映。桃花曾解笑春风,试并立、输渠丰韵。卿心堪睹,我心堪印,鱼雁无由传命。嫦娥应爱少年郎,却自愧缘悭难近。
丽娟看毕,良久道:“那书生与你时,更有何人在彼?”兰英道:“有一个少年,也与山相公形神相似,却是下人打扮,想是这山相公的小厮了。”丽娟口中不说,心上思量:“这书生才貌相当,定成佳士;只可惜天各一方,无缘作合。”因把这幅词笺只管看着,沉吟不语。兰英见纸上一行一行的写着,料非逐段注释的难字;又见小姐如此沉吟模样,岂不明白?便道:“那山相公说求小姐音注了,就要还他,小姐为何只管看了去?”丽娟道:“这难字我也有些不识,待我慢慢的查出,方好音注,不然写错了被他笑话。”兰英见说,便有事下楼去了。
丽娟藏过词笺,到父亲处,陪吃午饭过,复身到楼上寻思:“此书生将这词来,我若也作一词相答,便是涉于非礼,岂有闺中女子与外人唱和?若就将原词还他,他便要笑我无才;若竟不理他,又道我是无情蠢物,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叹一口气道:“此生既是搢绅后裔,又如此内外皆优,将来料非长贫贱者。我与他见此一面,也是夙世前缘,纵有话柄,也搢为此生担。”便取一幅花笺,也写一首词调,写完念了两遍,暗道:“我是这等说,不知缘分如何?到头来可能如愿?”只见兰英送茶上楼,便将词笺折好,对兰英说道:“我已音注在此,你将去还那书生,再不可又传什么来,我便要对老爷说知,取罪未便。”兰英接了道:“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丽娟道:“你一去就来,不要似前番延缓。”兰英看了笺纸道:“小姐,这不是那山相公的原纸,小姐为何又换了他的?他若见换了,定向兰英絮答,我须不好送去。”丽娟见兰英光景,已是有些识破。欲要托故掩饰,恐怕一发露了马脚,反被他笑话;倒不如与他说明,料也决不负我,因道:“我向有一事在心,未经与你细说。”遂把隔墙有人吟诗,开窗看见了这个书生,彼笺上所作之词,我今答词之意,一一细说,道:“我与你虽名分上下,亲胜同胞。我此一点血心,唯你深知就里,万万不可他露,累我终身。”兰英道:“小姐不与说知,兰英已有些觉着。既蒙小姐抬举,兰英自非禽兽,怎敢负义忘恩?”便取了词笺下楼,丽娟又叮嘱道:“你一去即来,莫被他人看见。”兰英道:“不须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下了楼,开了角门,走过园来。
且说山鳌既将词笺与李家侍儿拿去,唯恐侍儿不敢传递,又恐李小姐轻薄,心上狐疑不定,就像热锅上蚂蚁,走到园中,又走到书斋里,立不住,坐不定,经梭般两头乱窜。柳俊道:“相公料定决有回音,如今只管躁他怎么?不如还去假山边候着,看个动静。”山鳌依言,便去假山边石岩下坐地,不转睛看着角门。坐了好一回,猛听得角门一声开响,走出一个人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传词笺去的妮子。山鳌一见,喜得神魂不定,忙起身相迎。只见兰英将一折纸儿放在石台上,说道:“我家小姐已音注了,请相公细心会意。”说罢,随即走进,关上角门。山鳌不及说话,连“多谢”两字都没有说,心上还疑这妮子过于称誉,未必这李小姐才学何如。直待取笺纸在手,急急展开一看,只见也写着一首词子,调寄《诉衷情近》。其词曰:
东风澹荡,偏觉愁添胸臆。凄凉未识王孙,寂寞满帘风月。一见丰神秀异,玉树朝霞,定是蟾宫客。情默默,何幸得传消息!韶华易迈,那更天涯隔。缘如合,消磨黄卷青灯,伫望名题金阙。全仗冰人说。
山鳌看罢,不胜大喜,暗道:“果然有这般妙才,岂不教人想慕!方才这侍儿说叫我细心会意,一定这李小姐与他说知了,如何再得这侍儿来,搢他细传衷曲?”即走回斋里坐地,把词笺摊在面前,念了又念。却值柳俊走来,乃对柳俊道:“我料这李小姐决不是寻常女子,漠然无情之辈,必有词章酬答,果叫那侍儿送将来了”。柳俊道:“写些什么在上?”山鳌道:“我念你听。”因将词念了一遍。柳俊道:“李小姐要相公挣扎功名,央媒去说,这一种怜才爱慕之心,相公不可有负。”山鳌因肚里转念:“古来女子,有貌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今看这李小姐,有貌如彼,有才如此,又竟肯输心倾慕,愿托终身,却以功名大义激励我,毫无一语涉及非礼,真是此人此德,世不常有。若得与他结为夫妇,岂非人生快意之事!但我两人天各一方,南北间阻,半面初窥于帘幕,此心便托于丝萝,只恐我缘分浅薄,未必天从人愿。”又一转念道:“他既情深片纸,我岂可不辗转求之?天涯海角,即一见亦是前缘。想到头来,或能成就,不然老苍何以使我两人相遇此地?”因而磨墨抒毫,于李小姐词后和韵一首,以为他日之谶。词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