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其年丽娟十七岁了,兰英也生得眉目艳丽,体度超群,全不似丫鬟婢女,也并没有一毫佻搢轻獧,心地也甚聪明,作事点头会意。丽娟与他如姊妹一般看待,兰英也极其知恩感恩,镇日趾踵相随,不离左右。一遇丽娟烦恼,兰英便百般解慰。真是同心合德,免了许多闺阁凄凉。
  这日李绩出门拜客,丽娟正在楼上晚妆已罢,令兰英到外厢唤茶,却听得有人在隔墙吟诗,因此推开侧窗一看,却见一个少年,立在假山上,探头四顾。你道这少年生得如何?但见: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点翠螺,目分黑白。卫洗马风流可爱,看杀时人;潘河阳秀色超群,称为绝世。神情飘逸,原是那才子容华;仪止轩昂,却是这书生英概。正是内藏七步文心,外具六郎花貌。
  丽娟一见书生,即便掩窗避进。少顷,兰英同丫鬟春香取茶上楼。丽娟吃茶过,兰英道:“老爷连日出门,或是赴席,或是拜客,总无空闲。却是几时起身回去?”丽娟道:“昨日许参将家吃酒回来,说道多饮了几杯,今日睡至上午,方才梳洗。我也曾问老爷来,说再歇息了两三日,便要起身家去。”兰英道:“今日天气更好,小姐何不下楼去,园中散心一回?”丽娟道:“我也正有此意。”因同兰英等下得楼来。
  走到园中一个亭子上,倚栏凝望。只见一对粉蝶儿,在亭子前翻翻飞舞。兰英道:“小姐,扑这蝶儿来耍子。”便把纨扇赶着蝶儿乱扑,那蝶儿翩翩翻翻,直飞过墙去。丽娟兜的上心:适才那书生所吟,却与此景合拍,因暗想:“那书生翩翩年少,甚是可人,所吟之诗,一定是他口占绝句。外貌既如此整齐,内学又如此敏捷,岂不是一个风流才子!”心上盘桓,低头不语。兰英扑不着蝶儿,走回庭内,见丽娟出神着想,便道:“小姐,你看些什么?何不到石池边去看看桃花来。”丽娟正在沉思,听得兰英说话,方收回心神,随着兰英走下亭子,到桃花树下。只见桃花烂熳将谢,兰英道:“小姐,桃花虽好,却都是单瓣。”丽娟猛然会意道:“前日老爷说,这寺里和尚请去吃茶,到那边园子里,有千叶桃花盛开,明日你可开着角门,过去折取一枝来,养着好看。”兰英道:“那边倘或有人,怎么好去?”丽娟道:“不过折枝花儿,问他有人无人。你须记着,不要忘了。”当下闲玩一回。
  正要归楼,只见丫鬟来报道:“老爷回来了。”丽娟便到花厅里。李绩正卸着大衣,丽娟道:“爹爹今日那里去来?”李绩道:“今日去许参将家谢酒,又遇了一个朋友留饭。昨日因酒多了,今早起身故迟,方才又饮了几杯,这会儿身子好生困倦。”丽娟道:“既然爹爹身子困倦,今晚便须早些睡了。”李绩道:“此时便觉要睡。”便叫丫鬟们捧进汤盆,李绩洗了手脸,便脱衣上床。丽娟眼侍睡过,方到楼上来。少停一会,日已西沉,兰英取灯上楼,丽娟用过晚饭,一面卸妆梳洗,一肚里转念:“那书生风流倜傥,玉立亭亭,将来定是金马玉堂人物;爹爹尝说为我择婿,多年并无中意,只此子看来自非流俗,但不知他是何等样人家的?有何事故在此寺中?因复自恨早失萱堂,不得吐露衷曲。”正是:
  佳人忽睹书生面,玉树临风今乍见。
  银灯独对夜阑时,几回扰乱柔肠遍。
  丽娟上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听得寺里更声已交三鼓,丽娟正欲朦胧睡去。只听得楼门敲响,丽娟惊醒转来,兰英也正醒了,忙问:“何人敲门?”只听得是家人张惠妻子的声音,说道:“老爷发烧哩,我们起来炊汤,来报小姐得知。”丽娟慌忙起来,忙令兰英起身取火,丫鬟们送上灯来。丽娟已是穿好衣服,兰英取灯照着,一同下楼。到厅子里来看父亲时,正昏迷迷的,浑身犹如火炭。丽娟心慌,叫了几声,只见微微开眼,看着丽娟道:“我因口渴,叫他们炊汤。你来做什么?”丽娟见说话清白,略略定了些心,便同兰英等候着。移时,丫鬟捧了汤来,丽娟服侍吃了几盏,只见李绩又沉沉的睡着了。丽娟不敢去睡,就在床而前坐着。一更挨一更,听得寺里打了五鼓,兰英道:“老爷熟睡得稳,天明退了热就好了。”丽娟道:“意里不好人,只要熟睡,还是正气健旺的。”又坐了好一回,寺里打了报钟,方才天亮。又见李绩翻转身来打个呵欠,擦开眼看,见丽娟等都在床前,乃道:“我儿,你竟不曾去睡么?”丽娟道:“爹爹为何身子不快?这会儿好些么?”李绩道:“夜来两更天时,忽然发烧起来,想是因酒多了,这时略觉退些。”便取汤漱了口,又吃了几盏滚水。看看天色大明,家人王忠、张惠等进来问安,便叫王忠去请太医,丽娟上楼梳洗。
  移时,请到一个太医,诊过脉,问过症,说道:“不妨,不过是因酒后冒风,以致寒热交作。如今先要表邪,然后扶他脾胃,吃三四剂自然痊可。今日吃过药,须要表一表汗,才得清爽。”即写下一个医案,付下一剂药,作别而去。
  丽娟梳洗过,到父亲床前,李绩说了太医之言。丽娟即取药亲自煎好,吃过药,取被儿厚厚的盖了,果然出了一身大汗,丽娟见出了汗清了热,又放下些心,方去吃饭。李绩只吃几碗稀粥。
  当下忙忙的过了一日,兰英便没工夫去折花,明日清晨,又去请太医来诊一回脉,问了昨日汗后光景,付下一剂药道:“既出过汗,这一剂空心煎服,便可内清客热,顺气健脾,再服三剂便全愈了,但要避风为主。”乃将明日、后日的药一齐付下,药包上开明了次第药引。李绩道:“多蒙先生妙剂,少刻即当奉酬。”太医作别自去。丽娟听说空心煎服,连忙去煎好了,李绩吃过,到旁午时候,果然身体十分清爽,便坐起来与丽娟说些闲话。
  只见丫鬟拿着一个帖儿来,说道:“王忠傅进这帖儿,说有个扬州山相公来拜,同寺里师太在外。”李绩取看那帖,只见上写着“年侄山鳌”,便道:“那山相公作寓何处?”丫鬟又出去问了,进来道:“就寓在这寺里。”李绩道:“叫王忠把原帖拜上,说在病中不敢领帖,待痊可了,踵寓谢罪。”丫鬟领话,自付帖王忠回话去。李绩随封银一两付王忠,赍去谢那太医。丽娟见父亲病愈,不胜欢悦。正是:
  恃有椿庭抚掌珠,那堪旅邸病缠躯?
  轩歧效胜延巫觋,闺阁欢同拾瑾瑜。
  丽娟同兰英等回归楼上,欣喜谈笑,积忧顿释,兰英便记起一事,道:“前日小姐命我折桃花,未曾去得,明日我去取来。”丽娟应诺不题。
  且说山鳌见了楼上女子,心上委决不下,要晓得一个端的,去寻觉性两次,总不相值。夜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柳俊道:“相公往日劳倦,正该熟睡,怎么只管翻身?”山鳌道:“我正有一事要对你说。”便把花园里见隔墙楼上有一个绝色女子,“姿容态度,迥出寻常,我目中从来未见,却不晓得是何等样人家,不知为何又有角门通着这个僧园。叫我心上盘桓,不能熟睡。”柳俊道:“要晓得他何难,只去问和尚便知端的了。”山鳌道:“我已去找寻觉性,总不得相会;别个和尚又不相熟,他们却也有事,忙碌碌的,不便问这般闲话。明日再去寻觉性,定要问他一个明白。”柳俊笑道:“相公诸事看得平淡,怎么见了这个女客,却如此沾沾不舍?”山鳌道:“你也是个多情之人,不须笑我。”当夜山鳌展转翻覆,半夜有余,方才合眼。
  明日起个早身,梳洗过,便到方丈里来。问:“师太有么?”一个小和尚回道:“绝早某乡宦请赶斋去了。”山鳌道:“几时回来?”小和尚道:“赶斋定是一日了。”山鳌闷闷走回。又到园中假山边,只见楼上寂然无声,立了一回,复到房中。到晚上,又叫柳俊去问觉性回未,说:“还没有回来。”山鳖好生不快。到晚上,吃了几杯酒,就上床困觉。只因昨晚半夜不曾安寝,这夜却熟睡醒迟,红日三竿方才睡足。急急起身梳洗,复到方丈问时,只见又有一个小和尚回道:“今早师太曾说要来看山相公,却值某老爷来与师太讲了半日话,便一同出门去了,不知恁么时候才回。”山鳌愈加不乐,只得走回。又到园里,正走上假山,只听得隔园有人说话,不好上去,复去到斋里坐地。
  柳俊却察问得些消息来,说道:“那边也是僧园,今有个下寓的官员在内,姓李,是北直人,曾做福建按察司,今告老挈家回乡,故在此寺作寓。”山鳌虽略知了梗概,然尚未知十分的实,心下暗想:“这女子定是上天神女,蓬岛仙娥,不是轻易与人测识的;所以两日寻这秃厮,要问他一个姓名都不能够。”因展开一幅花笺,写一首词儿在上,念了两遍,不胜惆怅。正在点头播脑之时,只见一人忙忙走来,叫道:“山相公,看恁么?”山鳌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觉性。山鳌袖了词笺,出位相接。觉性道:“贫僧连日有事。”便作下揖道:“不曾趋候,赐顾失迎,得罪得罪。”山鳌还了礼,各自坐下。山鳌道:“小生默坐无聊,欲与老师清谈片刻,不意尊冗颇多,连日不遇。”觉性胁肩谄笑道:“檀越过访,不敢不去周全,因此不得与相公攀话。两日曾往外边闲步否?”山鳌道:“没有熟识,独行颇觉无兴。”觉性道:“小园有数株千叶绛桃,尚未全谢,山相公曾见过否?”山鳌正要借景问话,便起身道:“桃花果然娇艳,昨晚已曾领略。今日不妨再观。”觉性亦欣然起行,便拱着先走。
  转出回廊,同到桃花树下。觉性甚称桃花种好,别家少有此种;山鳌无心对在花上,不过唯唯而已。迤逦走近假山,山鳌指着角门道:“此门却通何处?”觉性道:“那边也是贫僧的园。”山鳌又指着高楼道:“这是谁家房院?”觉性道:“这楼也是小庵的。”山鳌早上听得柳俊来述,已略知大概,仍假作不懂之状,迟疑欲问,觉性先说道:“当初原是一个花园,因有过往这些士大夫来小庵作寓,要谨饬闲静些,见得四散空阔,觉道不便,贫僧因此分作两处,砌下这一带围墙隔断,留此角门通路。近日有个福建按察李老爷作寓在内。”山鳌道:“原来此楼有人作寓。”恐楼上有人听得,便扯觉性走过假山边问道:“这李臬台是何处人?尊名贵表老师也都知道么?”觉性道:“贫僧总都知道。他尊名单是一个绩字,是功绩之绩,表德奇勋,是北直涿州人氏,两榜出身,因告老休致,在此经过。贫僧曾问及,说有几个同年相知在敝地,有恁要话相闻,因而留寓于此。”山鳌道:“这位李公住在宝刹几天了?”觉性道:“将已半月。”山鳌道:“何以不去?”觉性道:“想也只在早晚。”山鳌道:“既从任上回来,家眷自然同行的了。”觉性道:“贫僧曾问他管家来,说夫人已先亡过,止有一位小姐同行,其余并无至戚。”山鳌道:“止有一位令爱,难道没有公郎的么?”觉性道:“李公自己亦曾说道无子。”山鳌听说单有一位小姐,其余并无至亲,则前日所见女子,必定是他小姐无疑,未免喜形于面。觉性道:“这位李老爷莫非与山相公有恁世谊的么?”山鳌含糊答应。觉性道:“这位李老爷做人甚是端方严重,似乎难于相与,岂知又极其忠厚和平,圆融活泼。前日贫僧请来看千叶桃花,与贫僧盘桓了许久。听他说话,又极其庄重不凡,真具大臣气概。”
  有诗一首,道这凌驾山与李丽娟姻缘初逗之时,正直春满桃夭之候:
  何意间关避祸身,青衫白面扑征尘。
  星前业订三生谱,楼上应瞻百岁人。
  自雪句传歌郢曲,夭桃时值羡阳春。
  好知仙路终须泄,莫谓渔郎未识津。
  山鳌与觉性闲玩一回,又说些别话,觉性别去。山鳌回到斋内,把词笺藏了,便把适才觉性说的始末向柳俊说知。柳俊道:“既然是一位搢绅相公,何不去拜他一拜?”山鳌道:“并无一面,怎么好轻率拜他?”柳俊道:“那里论得?相公可叫和尚同去,说同在寓所,得知李老爷是一位先达,念切瞻依,故此进拜。若得他会面时,或者见了相公人物,便有婚姻之事,也不可知。”山鳌笑道:“你又来好笑!未知这李小姐曾否出字适人,况且家乡迢隔,我与他又素昧平生,怎便说此孟浪之语?但是一拜,想来亦不可少。”柳俊也笑将起来。山鳌便取一个帖子,写下“年侄山鳖”,忽然搁笔道:“且住。”便向柳俊说道:“我今写着姓山,倘相会时问起家世来,这扬州府中却没有一个姓山的乡宦,如何是好?若还写着姓凌,这和尚已晓得姓山,叫和尚也看蹊跷了。”柳俊道:“这有何难?如今原写着山某,待相会时便说凌是本姓,山是出继外家的姓,目今正待归宗,他那里来查相公的家谱?”山鳖道“有理。”便写完帖子,叫柳俊去请觉性来。幸喜觉性没有出门,随请即到。山鳌道:“方才所说李公,小生既同在宝庵作寓,理合去拜他一拜,欲搢老师同行,故来相请。”觉性喜道:“贫僧连日不曾与李公相会,正要去看他一看;若山相公去奉拜,极妙!当得奉陪。”柳俊拿了帖子,山鳌换了衣服,整顿一回,同觉性走出法堂,转入穿堂,过了钟楼,再过了转轮殿,一个小墙门里,便是李绩下处。
  到一间小坐里,王忠接见,觉性说了备细,柳俊递过帖子,王忠接了进去,少顷出来,捏着原帖说道:“家老爷说,前日因冒了些风寒,未经脱体,不能起身,不敢拜领尊帖。待病体稍愈,即当过寓荆请。”便付帖柳俊收下。觉性愣然道:“原来你家老爷有贵恙,贫僧连日有些小事,竟失候问,有罪极了。烦管家替贫僧多多致意,明早再当候安。”便对山鳌道:“且待李老爷病愈再来奉拜罢。”山鳌道:“正是。”即便怏怏走回。觉性别去。山鳌心下,却又添了一番不快。复身又踅到园中,望着隔园楼上,立了好多时,总不听得一些消息,原旧走归斋里。这晚更觉无聊,柳俊再三解慰,也只是没情没绪。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