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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初集
不表珮珩同魏义进京。且说凌驾山自那晚与湘烟急趱一程,方才住宿。次早侵晨起身,梳洗饱餐上马。驾山乃与湘烟计议道:“如今虽喜逃出扬州,丁孟明必使人四下追访,不如改名换姓姑掩耳目。”湘烟道:“相公虑之极当。”凌驾山乃将“山”字为姓,“鳌”字为名,要替湘烟更改,湘烟道:“我原有学名,叫做柳俊。”驾山欢喜,当下俱改定了。夜住晓行,匆匆趱行。山鳌因心中忧闷,并不曾将石珮珩结义之事与柳俊说知。走了多日,早到山东兖州府地界。山鳌道:“此处离家已远,料无他虑。一路来鞍马劳顿,觉得困苦,欲在此地寻个洁净寓所住下,将息几日,你意下如何?”柳俊道:“相公言之有理。这兖州府中却有一个好去处,极是清幽,可以消遣。”
只因这一个去处,有分教:绣阁丽妹窥半面,天涯游子订三生。未知柳俊所说甚么好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外郎算计实是舞文弄法,然知县果为良吏,卒遇此等变事,必须如此,方保得功名,则外郎又可为能人矣。可见权术不可废,用之得当则为智。
魏义与华英为好兄弟,乃至以妻子相累之时,便不说出杀节级一段事情,恐其惊骇疑惑,是亦未见肺肝相示;在华英则已肝胆照人矣。
石珮珩在裘家,相期一月后来接取,彼时宁知凌驾山遭此异变乎?可见未来事如漆,实难逆料。
第六回 见丽人寺中留寓 思淑女笺上题词
词曰:
镇日征途,车马风尘劳倦。僧斋留寓,爱清虚一片。小小立湖山,忽睹楼头半面。洛灵湘女,丰标独擅。未识根由,那不心悬意恋。恁般娇丽,是谁家宅眷?题就新词欲寄,未逢鸿便。春宵一刻,相思千遍。———右调《传言玉女》
话说山鳌同柳俊到山东省兖州府,要寻一个幽静寓所,将息几日。柳俊道:“这兖州府中却有一个好去处,极是洁静宏敞,可以歇马。”山鳌道:“甚么好去处?”柳俊道:“叫做大报恩寺。僧众不下千人,基址足有千亩,曲廊洞房,到处皆是;台阁亭榭,不一而足,却是惯与过往官员及应试举子作寓。上年小人同少师出京,爱他宽敞清幽,曾于此内盘桓数日。相公投此寺去,可知是好?”山鳌听说,心下大喜,便趱进城来。
一路问到大报恩寺前,走进一条深巷,才到山门。抬头一看,只见山门上架着一个匾额,有八个大金字,乃是:“大宋敕建报恩禅院”。山鳌与柳俊俱下了马,柳俊一总牵着,进了山门。过了伽蓝堂,天王殿,方到大殿。柳俊把马拴在殿庭树上,走上殿来。早有知宾迎接到客寮,礼毕献茶。知宾道:“不敢拜问相公尊姓贵表,仙乡何处?”山鳌道:“小生姓山,字寿征,祖贯南直扬州府。”知宾又问:“家世贵于?”山鳌道:“先君曾作绍兴郡守。有几个同年故旧在朝,欲往京中探望一番,故从贵地经过。因一路鞍马劳顿,闻得宝刹清幽,意欲暂借禅房少住数日,房金自当厚谢,不识肯容俗迹否?”那知宾见说是个贵宦家公子,又是进京会同年故旧的,不敢怠慢,便连声“不敢”,道:“僻地荒庵,第恐难容大驾;倘蒙不弃,合寺增辉,理合扳留。何言及谢?”乃即入方丈,报知住持。
那住持名唤觉性,最是一个趋炎附热之人。听说有一个进京公子欲赁房暂住,连忙出来相见,又拿茶来吃过,两下叙了一番情节。觉性满面扑堆着笑道:“只是蠢陋地方,又兼小庵窘窄,怎敢留大邦人物?”说罢,便引到东边来一所洁静的房子内。原来是一带三间,中间梁上有一掺金地石青字的小匾,名曰“印心斋”,左边一间是个地板房,右边一间空着,斋后有廊房一间,却有一所客灶,前面也有两间空房子。觉性引山鳌看了各处。再看那三间小斋面前有一个大庭心,庭中砌石为山,有一湾清水,养着金鱼,地上种些竹木花卉,真个是:
榱楹彩饰,阶陛清除;门对假山,槛临绿水。数竿修竹扶疏,尝绕烟云;几树乔松潇洒,时闻风雨。静坐耳边钟磐,风送禅音;行来眼界庄严,香浮莲座。红尘不到,清净道场;俗累损消,空明佛地。
山鳌看了一回,便有欣然之色。觉性道:“相公尊意若何?”山鳌道:“兰若清幽,自与俗家迥别;就是此间极妙。”柳俊早已牵马进来,拴在前面空屋内,便将行李铺放在地板房里一张榻上。觉性也打点一回,乃与柳俊道:“相公在此,恐荤素夹杂,后面廊房内有所客灶,倒请管家自便;若不习烹炮,贫僧拨一行童来此服侍。”柳俊道:“不敢费老师太清心,我自理会得。”当下觉性备了素斋,请山鳌吃罢,觉性别了自去。
且说山鳌因一路心急行速,甚是劳苦,今日得这所在住下,心上先有八分欢喜,放开怀抱,好生安逸。柳俊自去央寺中香火道人,买米买柴,菜蔬鱼肉,酒果之类,整治饮食。山鳌这一夜不比以前旅店惊魂,十分爽快,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晌午时候,觉性走来闲话,说些风土异同,山鳌互相问答。到后便说到仕途上搢绅,谁清谁贪,又说到朝中官员,谁陛谁降。山鳌听了,颇觉厌烦,有心要鄙薄他道:“老师究心禅理,又熟识这许多达官显爵,真是世法佛法,各臻其妙。”觉性道:“不瞒山相公说,贫僧作事真诚,为人朴鲁,以此护法们不弃,都在小庵盘桓,与贫僧相交;就是不经过敝地,都迂道见访,故贫僧熟识者颇多。近日有个李臬司寓此,也与贫僧莫逆。”山鳌笑道:“小生久仰老师和光同尘,故此拜投莲座。”觉性谦逊一回。
移时,只见一个小沙弥捧着一个硃红描金托子,托着一壶茶,两只磁杯,那壶与杯甚是精洁。觉性接了,连忙斟一杯递与山鳌,山鳌接了,觉性自己只斟半杯,向山鳌打一拱。山鳌呷了一口,却是岕茶粗料,觉性见山鳌不赞茶好,只得问道:“山相公此茶吃得么?”山鳌道:“不特茶味甚佳,这水亦是妙品。怎说‘吃得’两字?”觉性嘻着嘴道:“山相公果然好玩味,见多识广,自是不同。敝地最是蠢陋,从没有好茶吃,这茶还是此间一位大护法所送。他曾开府江南,因此识这好茶,年年到南直采买;这水也是他频频相送的,说是无锡惠山泉,天下水之第二,每年漕运时,便着人取这水,附漕船带回。承他割爱分惠,贫僧也不轻易煎茶。山相公平素享福,所以识得此水,果然玩味得妙。”山鳌吃完一盏,觉性又斟过来,一连吃了三盏,壶中便没有了,沙弥收去了壶盏。觉性又问道:“山相公何不上街去看看敝地风景?”山鳌道:“因一路马上劳顿,身子困苦,倦于行动,迟日也要去走去,相烦指引。”觉性道:“当得,当得。”又讲了半晌方去。
山鳌乃步出小斋,过了庭心假山边,却有一个回廊,转出回廊,过了一重墙门一望,却是一个大园,便见有几株大红千叶桃花,开得烂慢。山鳌暗喜道:“原来有一个花园在此,可以散步。”便走入园中。此时四月初旬,但见桃红柳绿,各卉芳菲,乃想:“南北地土不同,此地桃花直至四月初方始盛发,我一路行来,总也无心看及,真所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这般好光景却不错过!”乃纡回曲折走过了几处亭榭。有《满庭芳》一词为证:
春色未阑,寒威久退,渐觉日暖风轻。重楼叠榭,帘幕静无声。开遍桃花似锦,垂杨下绿水桥平。一望处,连天碧草,游骑正纵横。赏心行乐事,提壶挈盒,金勒红缨。听新词雅曲,语燕啼莺。嗟此景、难消受,繁华境、过眼徒惊。斜阳外,朱楼掩映,何地更留情?
山鳌正看到好处,只见前面一带粉墙隔断。循墙而行,一个转弯处,有一个角门可通,去推那门时,却是关紧的。抬头一看,只见隔墙那边一座朱楼高耸,纱窗半启,罗幕深垂。心下寻思道:“此座高楼不像个僧家房院,必是富贵人家的宅子,怎么却有那个角门通此僧园?深为不便。”寻思半晌,不关己事,也就放下。转过身来,只见一座假山砌得层次有致,山上亦有花树扶疏,乃信步走上假山来。看那朱楼较近,便沿近粉墙一望,只见那边也是一个大花园,也有曲池小桥、台阁亭榭,比着这边另有一番布置好处,心下怡然自乐。只见一对粉蝶儿厮赶着飞过墙来,因心下想:“凭他上林春色,幽壑芳丛,蝶虽微物,都能飞到;我今眼见隔墙好园,却不得过去。”只好遥望春光便随口吟一绝句道:
沉沉庭院静无人,花气幽闲鸟语驯。
春色欲来关不住,却教粉蝶过东邻。
山鳌吟才绝口,只见那高楼上呀的一声开了一扇侧窗,露出一个女子,两下四目相注,看得分明。你道这女子生得如何?但见:
香眉带媚,尚嫌春岫欠精神;美目含娇,却笑秋波空潋滟。容华丰润,洵足疗饥;态度清扬,真堪解渴。髻挽巫山之黛,光可鉴人;肤凝塞上之酥,香同囊麝。腰欺杨柳,岂惟白傅艳许于小蛮;脸学芙蓉,何独文君见称于司马?虽未睹裙底金莲窄窄,却已见袖中玉笋掺掺。
那女儿见了山鳌,便把侧窗关上。山鳌见他关窗避去,正似惊鸿游龙,如失至宝,呆呆的立在假山边。心下想道:“世间原来有这般好女子!虽我扬州古称佳丽者多,却无这般十相具足,真是螓首蛾眉,天香国色。”便痴痴的对着楼窗不转睛的望着。直听得隔墙有人说话响,方走下假山来。
回到斋中兀是沉吟不了:“想那女子年纪也与我相仿,这般出群姿色,定然心地聪明;我若能够娶得如此女子为妻,这便不虚生此世。但可恨我功名未遂,现今避祸飘零,未知后来风波若何,怎又生出这般妄想!”然而展转踌躇,不能割舍。又不知是谁家宅眷?却为何又隔着这个僧园?心上好生委决不下。有诗为证:
云鬓花容浅淡妆,素罗衫子钏金黄。
春风莫道无牵惹,今日楼头已断肠。
又有诗曰:
楼头一见识知音,自此相知入骨深。
九曲回肠千万转,鸟啼花放总关心。
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姓李,名丽娟,他父亲名绩,字奇勋,家住北直涿州;夫人郑氏,曾养育数胎,俱不能长成,或是五六岁、七八岁即便没了,后来得了丽娟,却喜无灾无害。这李绩为人最是谨恪知足,少年曾发两榜,初授蓝田县知县,行取陛礼部主事,又陛兵部职方司员外,再转礼部仪制司郎中,缘事停官,不几月,遂补山东济南府太守。任满归家。不幸夫人病故,那时丽娟才得五岁。李绩自料生了几个孩儿,俱不能招留长大,眼见得命中无子;况且年近五旬,何必又去继娶?倘或娶了一个不贤慧的,既不能照顾女孩儿,又要家中淘气,不如不娶为妙,因此把娶妻生子的念头竟冷了大半。止讨一个养娘领了丽娟,家中自有几个丫鬟服侍。过了两个年头,升丁福建佥事道,其时丽娟才得七岁。李绩寻思北直至福建有六千余里路程,恐女儿水土不服,欲留在家中,却又无亲人倚靠止有一个胞弟,原是一家住的,叫做李维,字再思,是一个纳粟监生;虽则列于名教,为人却与哥哥不同,专打点衙门,惯包揽公事,是一个贪财弃义之人,因此上李绩不敢托他只得带在身边同之任所。又因丽娟少一个梯己服侍的丫环,随又讨下一个小家女儿,姓安,因父母双亡,又无兄弟,有一个孤族阿哥,将他卖了,抵办他父母后事;却也生得聪明俊秀,大似丽娟两岁,李绩取名兰英,与丽娟作伴,甚是相得。一路到福建来,俱喜平安无恙。李绩见丽娟聪明有识,在家时原曾教他读书作对,今到任所,无事闲暇,便教他写字作文,笔下甚是平通,毫无障碍,又令养娘教他针黹,也都一学便会,总不费力。李绩的欢喜,自不消叙。渐渐长大,真正生得发肤妍美,艳雅娇柔,态度温舒,娉婷端丽。果有沉鱼落雁之容,实具闭月羞花之貌。李绩常对丽娟说:“我有了你,更胜如有子。意欲为你择配,却念家乡远隔,何忍把你两地相抛?欲待回家定婚,却又恨我一官匏系。”丽娟道:“孩儿幼丧母亲,萱帏失恃,今日正拟膝下承欢,此事不须提及。”李绩见女儿这般说话,反觉感伤,便有告老乞休之意。
去年因裁汰了数千冗兵,无处着落,便聚为流贼,劫掠乡村。民间甚是惊惶,地方颇受骚扰,众官也有议抚议剿,俱不成功。李绩想此辈都为无生业可守,以致群聚为盗,必定与他们一个出路,方可平定,因而建言收服之策,众官也都狐疑不信。李绩便罄出资财,又向乡绅官宦大户人家亲身募助,凑来银子共有数万余两,即单身入贼巢穴,说以大义,便将银钱给发,令其作本经营。众贼深感恩德,一时解散,皆务生业,然后推究为首数人枭示,因此建宁福州一带方得平靖。抚按以前当流贼搢猖之时,缩手无策,今见李绩立功,一月之内尽化流贼为良民,又不失赏善罚恶之道,真是胆识兼全,实学经济,便题上一疏,朝庭发部议,即升福建提刑按察司。
到任约过半年,不料养娘一病而亡,丽娟不胜凄楚。李绩看到此处,告老之念益坚,他想:“人生寄世,易尽光阴;脚脚向前,宜知退步。有等贱丈夫,偏要在世上着意求谋,争非道是,得陇望蜀,垄断无休,甘结下许多冤仇,空受下若干烦恼,患得患失,斫伐本性;一到命尽时,满眼繁华,翻成一场春梦,富贵利达,一件也带不去,白白与他人承受,岂不可笑!所以古人说得好:‘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我今岁周花甲,亦算古稀,位至专司,不为官小。况且膝前无子,空怀舐犊之念,日后余年,实感桑榆之叹。何苦迷恋浮名,不早急流勇退,图一干净结果。尚在仕途碌碌,有何好处?”因而上了一道告老本章。朝庭初先不许,李绩连上几次,然后准奏,批旨道:“李绩再四乞归,姑从其请;如有用处该部即当起复。”李绩得了这旨,料想部官都是要钱的,我若不去谋为,他怎肯自来起复?便收拾行囊归家。同女儿止得至亲两口,带着家人小厮、媳妇丫鬟等辈,一路行到兖州地方。有几个相识在兖州,要去会晤;又为从江南起陆,行来鞍马劳顿,也思歇息数日;又因馆驿中嘈杂不便居停,故此寻这报恩寺中做了寓处。那花园原系一所,觉性因要多得房金,便砌墙隔绝,做了两所,止有那角门可通。这楼上便是丽娟住下,楼前小花厅三间,便是李绩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