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消愁赖酒,有酒未舒胸臆。情多自是愁多,忍负一庭花月。有日蓝桥赴约,倚玉偎香,煞是风流客。难默默,青鸟得传消息。人果相思,室远何曾隔。姻缘合,家庭琴瑟和调,胜似名题金阙。谩把衷情说。
  不表山鳌将词笺如珍如宝贴身藏过。且说兰英关上角门,上楼回覆丽娟道:“那山相公却呆坐在假山边,兰英放了词笺即走回来,他也不曾说什么。”丽娟终是女孩儿家,心上有些恍恍惚惚,出神呆想。你道他呆想些什么?只为着这个山鳌,不知可是个真正有情的人:“倘或是那班油唇花嘴的,一得此词,传为话柄,却不被人耻笑?方才虽说搢为此生担受,然终玷是玷累终身;若果是有情有义的,见我词中之意,奋志功名,博得一第,便央媒来说,料我爹爹见此生才貌可观,决无嫌弃。那时我也得终身有托,也可掩却今日酬和之羞。只不知缘分如何,可能够天从人愿?”又想:“即此生果有深情,又未知他功名迟早,倘他来已后时,我爹爹别有所择,今日之意,原属空言,一种笃挚衷怀,归于无用,岂不可惜!”正自肚里胡思乱想,只见丫鬟来请,道:“老爷请小姐说话。”丽娟慌忙下楼,到花厅里。李绩道:“前日那医生说第一要避风为主,此处四面洞达,常常有风吹入,甚是不妥,不如移床在楼上睡好。再消停几天,待我身子全愈,也好回家。”丽娟道:“这厅里四面皆窗,自然有贼风侵入,孩儿正有此意。”当下便同父亲上楼。家人即将床帐移到楼上。父女二人说些闲话,一面打点起身。
  却说山鳌到假山边探听隔园动静,只闻得楼上有多人声音,且有男人咳嗽声响,不便上假山张望。一连伺候了两日,见楼窗紧闭,并不推开,镇日无聊,闷闷不乐。柳俊乃开言道:“相公当初要进京,虽为避祸,也原为求取功名,以图光前启后。不意一寓此地,情为物染,把进取的念头竟冷落了。相公还该念功名为重,择日起程。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鳌道:“‘功名’二字,我岂一日忘之?但李小姐用心殊切,我所以身心牵系,不忍遽离,聊为迟滞耳。”柳俊道:“李小姐词中之意,相公岂不领会:如今在此,也无益于事,李老爷家在涿州,却也离京不远,相公若一举成名,那时央媒去求亲,李老爷见相公这般人品才学,无有不允之理;况且久居此寺,那些势利和尚见相公悠悠忽忽,不晓得相公心上有事,只道相公是一个混帐人,便要起厌倦心肠的。”山鳌道:“你话大是有理,但我心上甚是郁结,如何是好?”柳俊道:“心上郁结,只消排遣他才是。”山鳌道:“却是如何排遣?”
  言未毕,只见觉性走来,相见坐下。山鳌道:“老师连日匆忙,今日何以闲暇到此?”觉性道:“早上有一檀越相约,午复要去拜望一位当道,故此等候他,未曾出门。方才独坐无聊,特来与山相公闲话。”山鳌笑道:“原来如此。”觉性道:“昨日贫僧问李老爷的管家,他说老爷身体未经全愈,尚有些怕风,总不见客。且停两天,贫僧再陪山相公过去奉拜。”山鳌道:“这个自然。”觉性道:“山相公为何面带忧容?莫不为客边寂寞?”山鳌道:“有一事系心,是以不乐。小生久停宝刹,作践道场,甚觉不安;欲于胜地散心几日,以图北上,不知贵府何地可游?”觉性道:“山相公要登临胜地散心,却有一个去处:离城二十余里,有一座法华山,向来传说,系西狱华山传脉,后来改名甑山,山下有一座大丛林,叫做瑞光寺,山上有瑞光六景,寺里有许多楼阁堂院,这是敝地最妙的所在。”山鳌道:“这六景愿闻其详。”觉性道:“是古松,石壁,仙洞,香溪,云峰,雪岭。”山鳌道:“既然有这所在,只索去走一遭。但是路径不识,老师可能同往?”觉性道:“那寺中住持,法号见性,就是贫僧师兄。若山相公要去时,贫僧是不能奉陪,着一小徒陪去何如?”山鳌道:“极妙!明日绝早便行。”觉性道:“路道颇近,早晨去了,这般日长天气,满山游玩过,抵暮便可回来。”山鳌对柳俊说道:“你明日须早起来做饭。”柳俊答应了,觉性即别去。柳俊道:“相公明日去瑞光寺回来,择何日起程?”山鳌道:“明日是不消说去不成,后日要去拜李老爷,料他病也自然好了,相会过,晚上你便收拾行李,就准大后日起程罢。”柳俊道:“明日相公去,柳俊可要随去?”山鳌道:“有多远的路,随去做什么!你只在寓内存着罢。可先去打听李老爷会客不会客,以便后日拜他。”看看到夜,收拾夜饭,吃过睡觉。
  明日起来,柳俊真个绝早做了饭,又去知会了觉性,觉性便令小徒慧观来,与山鳌相见。山鳌道:“小生备下的是素饭,就请师父吃了回去。”原来大丛林饭食规矩,有定数,一日四餐,并不敢先后私下吃食;除非是有客来,不拘时候;住持分付或备饭或留点,那库记方敢去支付,厨头典座方敢去整理,然也只是住持或知宾监院等方可陪得,其余都不敢来搀越的。这日山鳌做得饭早,寺里早膳尚未打报食钟,慧观只得吃了山鳌的饭。吃毕,柳俊便去鞴马。山鳌道:“小生有马在此,不知师父是步行还是乘骑?”慧观道:“敝地风俗,都是骑的牲口,小庵槽上也有几个,原是备远行的。”山鳌道:“如此极妙。”慧观道:“管家可同去么?”山鳌道:“路道颇近,又有了牲口,一日就回,不消他去。”慧观道:“若是这般,小僧去禀知师太,着一行童随着去,也可照顾牲口。”山鳌道:“如此更妙。就烦师父唤来,也等他吃了饭去。”慧观答应去了,移时,同一行童来。柳俊与饭,行童吃毕,慧观便扯了马来,山鳌便将衣囊中初夏服色穿着好了,柳俊与行童各先牵马在山门下,山鳌与慧观随后走到。觉性也来相送,道:“本该贫僧执鞭,今不得奉陪,有罪有罪。”山鳌便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柳俊道:“相公早些回来。”山鳌把头点点,一路出了东关,迤逦望法华山来。
  二人在路闲话山川风土,这慧观与觉性系是师徒,声口竟有些仿佛,一般会说东道西。不多时,望见了瑞光寺。慧观指着道:“山相公,你看这山也生得好,两旁山势环抱,中间藏着这一所庵院,茂林修竹,瑞气笼葱,信是福地。”山鳌笑道:“向来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这般所在,都被你僧家占去了。”慧观也笑。不片刻已到山门下。二人都下了马,行童一总牵着。慧观道:“小僧先去报知,好来迎接。”便先进去了。
  山鳌一路观看,慢慢的走进,过了金刚殿前殿,到佛殿庭心里。只见一个老僧在前,慧观在后,忙趋出来,向山鳌拱手。慧观道:“山相公,这位便是师伯见性长老。”山鳌也拱了手,上殿相见。山鳌道:“久仰长老道德清高,幸得拜识。”见性道:“不知山相公降重,有失远迎。”便拱山鳌走进。过了重楼叠阁,才到方丈里。分宾主坐下,一面唤侍者看茶。见性道:“适才慧观说,山相公寓在觉性师弟处,却有几天了?”山鳌道:“已及半月。”见性道:“尊府是维扬,为何事经过敝地?”山鳌道:“有一位故旧在朝,要进京会晤,故从贵地经过。”见性道:“尊大人老爷官居何职?”山鳌道:“先君作郡会稽。”见性道:“山相公英姿焕发,决为大朝名器,何意僻地荒庵,得临玉趾!”山整也称叙一回。只见行童摆上素点,见性同慧观陪着山鳌吃过,便引到各处随喜。果然好一座大寺院,但见:
  浮屠高耸,直矗青霄,禅舍参差,连延大地。背山面水,森森乔木荫平原;负麓环豁,蔚蔚芳丛迷野径。石泉频滴,常闻清净之音;山鸟时鸣,愈见幽深之趣。规模宏壮,布致萧搢,殿阁既多堂楼亦众。金刚殿、天王殿、大悲殿、万佛殿、弥陀殿、大雄宝殿,殿殿庄严;一指堂、万行堂、参禅堂、捷悟堂、梵天堂、无量禅堂,堂堂清旷。阁则有祖师阁、伽蓝阁、万寿阁、菩提阁、毘卢阁;楼则有白衣楼、藏经楼、夙契楼、证禅楼、四宜楼。更有那雨花台、讲经亭,奥理宣扬,可比那术动点头顽石;再有这镇神关、炼魔室,圆明持念,真个要炼成不坏金身。磐韻悠扬,与梵声而齐和;香烟缭绕,同瑞霭以氤氲。花开见佛,莲座内活现如来;返照内光,蒲团上苦修和尚。客寮宾舍处处有,行童扫地烹茶;方丈法堂在在列,侍者添香剪烛。过去似乎无路,斜屏曲槛,忽然别有洞天;行来若到尽头,短牖长廊,蓦地又开生面。空义微茫不测,果如是深沉梵宇有神通;僧家机械难知,却全类幽渺禅房多鬼蜮。
  山鳌在寺里闲玩多时,用过了饭,见性便引到山上来看那六处古迹。只见那古松似虬龙百丈,石岩如峭壁千寻,玉洞临羽化之仙,溪涧育灵芝之瑞,云峰凌汉,雪岭横空,有往来名公大老题咏颇多。山鳌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下山来,日已西垂。见性又备下素点吃了。山鳌对慧观道:“日色已西,入城恐后。”慧观道:“长老意欲留山相公清话一宵,略尽地主之意;况此时入城不及,不如俯允了罢。”见性道:“敝地虽属蠢陋,老僧颇知斯文,少年亦曾忝列黉序,只因棘闱屡战不利。自恨命薄,遂投入空门;今见山相公吐纳风流,使老僧追想惜年,好生企慕。”山鳌打一恭道:“原来是前辈,小生不知,失敬失敬!”见性道:“山相公此时进城,真个不及了,便与老僧抵足一宵何如?”山鳌见老僧诚意相留,又见他一味真率,并不会虚言诳诞,也并没有那释氏的恶腔套,又想入城已晚,便只得住下。慧观自叫行童去喂理牲口,见性便叫小沙弥掐了一壶酒,着令暖来。
  山鳌道:“长老吃酒的么?”见性道:“老僧自做和尚,此酒再也少不得。”山鳌道:“佛云‘五戒’,长老若是吃酒,便是破戒了。”见性道:“不是这般说。《因果经》上云:阿难有疾,如来许其食石首鱼四两。难道这也是破戒?佛戒酒之故,只因酒能乱性。便灭真如。正不知此等戒都为庸愚而设;假如有等豪杰英俊,岂因为着酒便至乱性的?古人有云:‘山中岑寂,聊以养和。’少饮亦能长血养神。老僧年老了,筋骨崛强,不能随心运用,每藉此酒,便觉舒畅,然而也不多饮。”山鳌点头道:“是。”见性道:“山相公萍水之遇,老僧便认为知己,若不厌烦,老僧把少年事略为山相公一述何如?”山鳌道:“愿闻。”
  见性道:“老僧少年好饮负气,每从狭邪游,以气凌人未尝受屈。后想:人生世上,当进图功名,致君泽民,展我胸中才学,岂宜悠悠忽忽无补于世?因即折节下帷,读书三年。二十岁便得入学,潜心玩味,自谓一出必成,满望在仕途上大展一番经济。不料命运不齐,屡试不第,因尽焚笔砚,涉历江湖。好交游豪侠之士,凡属皓首穷经、青年闭户、拈髭吟咏、摇首咿晤等辈,皆为老僧所不取。每日挥金结客,驰马试剑,效剧孟为人;亦尝挟策上干当道,俱以不合见遗。同辈相吊,未尝不扼腕浩叹。及后翻然有感,慨古来贤愚穷达,同此一丘,盖世功名,不能长享,因而皈依释氏,养成天真。至今年已老矣,志已衰矣。富贵利欲,毫不经心,离合悲欢,总无着处。尝记得刘彦先有词一阕,却与老僧履历相同。”山鳌道:“岩壑之内,不乏英材。适闻长老所言,真是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刘彦先是何时人,所题何词,长老一总记得么?”见性道:“这刘彦先是宋时人,少年自负俊才,老来讫不得志,尝宿武林天庆寺中。因夜雨凄其,与衲子说古今兴废事,慨然有感,作《虞美人》一词,自叙梗概,老僧一总记得。”因即念词云:
  “少年听雨青楼上,银烛昏罗帐。壮年听两客舟中,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心,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
  见性念罢,山鳌道:“移时事改,零落一身,飘泊江湖,往往托笔墨自遣。然悲欢离合,岂总无心?只缘涉历纷繁,不觉销磨血性耳”。见性点头道:“山相公言语,大有理致。”
  只见小沙弥烫了酒来,摆上几碟素菜,几盘果子。见性拱山鳌上坐,自己对面坐下,慧观旁坐。慧观不吃酒,见性自执壶,与山鳌一边饮酒一边问答。山鳌道:“长老自己饮酒,倘合寺僧众都要仿效,将如何禁止?”见性道:“寺内僧人,五十以外会饮酒的,许他略吃几杯,若有因酒生事的,便逐出在外,不许容留;本寺五十以内,一概不许。”山鳌笑道:“长老可谓情法两到。”
  移时天黑,掌上灯来。见性见山鳌酒量颇佳,又令沙弥暖酒伺候。山鳌道:“长老少年贯通今古,博涉群书。今在佛门自能探其奥义,悟彻菩提,究竟其理何似?”见性道:“夫子立教,至正至大,自生民以来,莫敢出其右者,如来立法教人,原未尝离却孝弟,也与圣人之道相合。”山鳌道:“夫子之教以实,释氏之教以空,彼所谓‘六根’,声香味色,皆当削除,此便有些不合了。”见性道:“遇境即过,毫不染着,我此心虚灵不昧,自无外物混淆。其中圣人教人虚心应物,即释氏教人削除妄想。妄想不除,则触事不得空;心若不虚,则物来不能应。两教固同,原无不合。”山鳖道:“我今见世上略有些小才的僧人,往往自号为‘善知识’,作禅偈语录,多求空理,这些僧人可能体贴得‘空’字么?”见性摇头道:“大不然。这‘空’字造诣最难,不是一毫不染的,也不晓得这个‘空’字。若有所为而说空,若有所见而求空,这都是磨镜待影,澄水待光,终不是真空面目。那真空的,体如槁木死灰,用似止水明镜,不加造作,自有真如。虽美色焕丽,我目中未尝见一毫美色;虽鼓乐迭奏,我耳中未尝闻一毫音乐;兰麝过鼻,未尝觉其香,珍馐入口,未尝知其味;其他富贵利达,饮食男女,无不皆然。这才是真空,一毫不染。若说如今这些小有才的僧人,那里晓得?”山鳌道:“悟得彻,然后捉得定;若悟不彻,何以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