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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二集
世间悭吝十人九,每扯眉皮盖脚跟。
一顿晚餐堪省得,有余酒肉且姑存。
珮珩一日吃饱早饭,走到前村打探,只见人纷纷传说:“巡抚用了那小将之计,烧死贼兵,贼主连夜逃去了。”石珮珩听了,半信半疑。再走过几个村庄,到一镇市,果然个个皆如此说,便想道:“既然贼退,我为何不到城中闲步,看兵燹之后,人民还是如何?”便一路问了路径,直走到南门大街。只见兵火之后,人家寥落不堪,乃走进城门。却见门旁城墙上挂着一张大告示,墨迹未干,心下寻思道:“这告示自然是新出张挂的,不知写何条约在上?”乃立近前一看,却不是恁么条约,乃是一幅收录贤豪的榜文。因而从头看去,其榜文略云:
昔者鱼盐版筑,钓渭耕莘,此数人者,天生圣贤,间出以治世者也。方其穷处之时,未尝一日忘天下。然不挟策干禄求闻诸侯者,岂矫强哉?盖其持身之道也重,故于出处之际则严。设非高宗汤文,卑辞枉躬,重之以三征九聘之礼,则亦终守岩壑,老死而无闻。然则为人上者,思天下之大,不能以一人之虑而任天下之劳,必有赖于辅弼百工,布泽导化,然后天下可得而治也。故宵衣旰食,勤觅贤才,征访闾阎,旁搜草野;名世之士,亦应时而动,致君泽民,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今也圣人垂拱于上,百僚宣教于下,设科举,兴学校,责郡县,旁搜贤士以待选用。夫其责郡县贡贤士,岂欲齐伊吕周傅之俦哉!苟如是,虽万世亦不得再睹也。盖其旁搜岩穴之意,非必求上圣之质,全备之才;亦以为人各有所长,舍短取长,成其一德而已。而有司于奉行科举之外,一切不问,兴学校则视为具文,搜岩穴则以为多事,岂所以仰体求贤之意哉?夫科举,诚取士之一术。盖居官在乎明理,明理在乎读书;科举者,取读书明理之人,以为国家之用也。然其中瑰奇之士,命世之英,文足安邦,武堪定国者,固不乏人。而雕文刻镂、徒托空言、毫无实际者,亦复不少;即武科,固常得将材,亦多有略习弓马、不娴娴韬略者,一时并进。以此辈任国家之事,无怪乎文则空疏无具,武则巽懦无能也。
且夫朝廷所以责有司者,于孝悌则举而旌之,于节义则表而彰之,以为一世劝;独不欲其得一二行诣超卓、经济宏裕者贡之于上,以为股肱桢幹之良耶!况今多事之秋,如贼寇马述远等,虽属小丑跳梁,未免大为民害。尤急须奇材异敏、晓畅军事者,以效疆场之用;若不亟为延揽,坐使天生豪俊寸长莫展,没没终身,与草木同朽,良可悲夫!
本部院奉命讨贼,自愧庸愚,欲思得奇杰之士,同赞机宜,灭此朝食。古人有云: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岂以河北之大,曾无一义士耶?如隐伏待时者,见此募文,不妨躬赴本部院,面陈才艺,毋有所隐。若建伟业,即当题请圣恩,分茅锡爵。尔等毋自暴弃,甘效隐沦。本部院虚席设帷,以临珠玉。
石珮珩看罢,大喜道:“不意今日果有此举,真是三生有幸。”言未毕,只见立过两个军校来,你道此军校是谁?原来是李绩差来看榜的,曾受李绩分付:“若有人看榜,形动举止言语间有些奇异,即便引来见我。”今日却遇石珮珩,英气不凡。又见他出言自负,便向前道:“你看了这张告示,为何说‘三生有幸’?”珮珩道:“你有所不知,这不是告示,是招募豪杰的榜文。我素欲效力朝廷,因不习举业八股,无由可入,今既开贤路,便可进身,不觉自喜,因此上说个‘三生有幸’。”那军校道:“既然是巡抚老爷挂榜招贤,你喜适逢其会,便该去辕门献策。”石珮珩道:“这何消说。”军校道:“既然要去,我们两人原是抚标军官,便同你去。”石珮珩大喜道:“若蒙引领,自然相谢。”便随他过了几条街巷,方到部院公署。
但见官员伺候,军士趋跄,甚是闹热。军官道:“你且在此站着,待我进去禀知。”不移时,那军官同一个官长出来道:“老爷分付,开门进见。”只见鼓吹一番,吆喝开门。石珮珩便把衣帽整顿整顿,随着军官过了头门、二门,遥见堂上巡抚高坐,四边站着几个衙役,阶下摆列许多武士。珮珩从旁边小路正欲上前,却被武士吆喝一声,叫“站住”。飒珩端立不动。只听得上面传说:“上堂拜见。”珮珩方趋至檐下,不疾不徐,拜毕,乃跪禀道:“山西太原府阳曲县民人石琼,在济宁经过,闻老爷收罗豪杰,琼敢以马骨先投。”
李绩在堂上一见石珮珩走来,神采英发,气宇轩昂,已识他是一个豪杰人品;又见他举止端详,出言不俗,先有喜意,便叫:“站起来,上堂讲话。”石飒珩便走上堂来,柱旁立着。李绩道:“山西、济宁,千里之隔,你为何事来此?”珮珩道:“祖父为客江淮,也就暂籍扬州;今因入京少图事业,故从济宁经过。”李绩道:“若欲入京为谋干事业,必是抱负奇才,胸藏经济。本部院正在求贤,只不知你所长何事?”石珮珩道:“除八股诗赋之外,唯老爷所试。”李绩道:“八股系腐烂时文,诗赋乃雕虫小技,都是无用之学,并非经济,试他何用!”乃命左右备一张桌子,放在一壁,摆上纸墨笔砚,李绩自己取了一幅纸,写了一会,令军官递与石珮珩,道:“着他做来。”军官依言,付与石珮珩。珮珩走到桌子边立着,接来一看,但见上面写着道:
马述远,一盐徒也,何以遂至拥重兵,据郡县?郡县各有武备,何以略无守御便没于贼;遂使邳州、邹、峄三处皆为贼有;宿迁被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亦在不保?今本部院奉行天讨,或以剿,或以抚,二者必有一;得宜剿乎,抑宜抚乎?如剿之道,其计安在?幸熟筹之。”
珮珩看毕,略停一会,即舒纸砚墨,援笔而写。不一刻写完,亲自至公案边献上策稿,便有军官前来接去,到李绩公案上展开放着。李绩见他写得敏捷,已是欢喜,今见写得济楚,更加钦羡,便从头细观道:
“古语云:‘治则事文,乱则事武。’方今寇烽燎炽,淮北动摇,执事擐甲行间,自必谋维剿弭,虽草窃乌合,不难平灭。然运筹决胜,亦赖其人,故执事有收罗豪杰之举,愚即敢以管见上渎。
夫贼人相聚,不过因旱涝不均,民无所赖,以致相率为盗,劫掠乡村;其初,止为求食而已,夫求食,亦何事不可为,乃不思勤力营生,竟敢于聚徒肆横?亦知群丑窃发,自然万死难逃,因欲残喘之苟延,遂敢多方以抗拒。此马述等所以窃据州县,有如螳臂之挡车也。今执事奉行天讨,料蕞尔小寇,岂能当此大兵?一鼓之下,立见俘馘。
然体上天好生之仁,还宜兼剿兼抚。方今贼势猖狂,据有郡县,宿迁被围,内外无救,朝不保夕,诚足忧虞。第宿迁为江淮喉舌,宿迁破,则江淮震骇。宜先檄江淮,拥兵固守,以遏其锋,使不得前;执事统重兵,先攻邳州,以摇其本;再分兵攻邹、峄,以分其势,使贼首尾受敌,不能两顾,擒之必矣。然后推其魁首,枭示天下;余无辜可原者,仍令归农,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兴利除害,教以礼节,则民皆知自惜,不蹈邪回。此既事之后,可以使之改恶从善,若欲于未事之先,安其俗业,则在赈赡茕独,问视疾苦,则下皆爱戴其上,焉敢为乱一隅!
愚不敢以肤辞渎听,若于疆场斩将搴旗,指率军士,愿血膏草野,上报君恩。冒死妄言,求执事释其罪,开其愚,采择左右,以备使令。”
李绩看毕,拍案大叫道:“我只道草茅之内,无经济实学之士,谁知今日见你奇才!观汝所言,使我洗然心亮,何异洛阳封事!”便走下堂来,执着石珮珩手道:“你有如此经济大才,却不从科甲出身,真是豪杰之士,耻为章句之学。本部院言之不谬。”乃令左右设个小凳在檐下,叫珮珩坐下。〔如今居显要的,自己看得尊贵得了不得,那肯如此!〕自己复位坐定,便差军官传各将官到来。众将原在外厢伺候,闻命趋进。李绩乃与众官说知此事,随即退堂。一面令众官与石珮珩相见,一面分付设宴款待,将石珮珩的策稿与众人观看。张达、柳俊二人见此生谋略与己相符,亦觉欢喜。移时酒筵完备,各各序坐。散后,李绩便留石珮珩衙中宿歇,细问材艺,大加称赏。
到了次日,便佥石珮珩做了储将,言养其将材,以待举用。另将一所民房与石珮珩做了寓处,又拨着四个士兵服侍。
珮珩乃差人到乡间寓所取行李马匹。这寓所主人王老二见两个军人到来,说石客人被巡抚老爷收用,做了官了,吓了一跳,寻思:“这人有恁般气力,眼见得有本事的!”〔已前那不见说?如今人总则成败论英雄,何况此等细人。〕急往槽上牵出马来,取了行李,交与军人拿去。想前日还亏没有得罪怠慢他,倘有差池,今日却如何是了?这又亏了妻子劝阻,不然便要弄出事来。〔过后思君子。〕王老二虽幸无事,然为已前借他五两银子,今就除去饭银各项,尚透收他二两有余,倘他差人前来追取,只索要退出还他;但见有人进门,便心头突的一跳,镇日怀着鬼胎。〔小人心事如见。〕直待过了多时,方才放心。
且说李绩又令石珮珩到衙后隙地,面试弓马,件件皆精,李绩不胜大喜。当下便给盔甲刀仗马匹,石珮珩要显露精神,便立刻去打造一副束发紫金冠,一枝画杆方天戟,在寓住下。也有各官到寓拜访贺喜,便只等李绩起兵日期不表。
且说马述远与朱海并十来个头目逃出济宁,不敢停歇,连夜急走,到邹县城下叫门。守城小兵慌忙报知主将。王人杰忙传令开门,率领手下头目飞马到门边迎接。进衙相见过,问询起居,马述远将致败缘由一一细说,王人杰口中不言,肚里寻思:“当日起义之时,何等英雄锐气;今日一遭丧败,便觉气势隳败。看来反叛之人,终非好事。曹明、田慕承俱系响马出身,都有极奢遮本事,尚且一总被杀,我的本事远不及此二人,倘亦被官兵杀了,身名俱丧,有何好处?”便存了改邪归正之心。当下设宴款待过。
明日早晨,马述远升堂坐了,各将参见,乃分付王人杰道:“周晋、胡恩攻打宿迁,未知胜负;我又差吴有功往助,亦无消息报来。我今同朱海前往宿迁。此地当紧要之处,官军一来,首先受敌,我今留下韩威、汤达两个头目,他两人都是骁勇汉子,可与你协守此城,务须谨慎巡逻,不可懈怠;倘有缓急,立即申文知会,便当发兵救援。”又分付韩威、汤达道:“官兵到来,须听王人杰调遣,不可违他号令,从中挠阻;都要计议妥当后行,方无错失。若违吾令,取罪不小。”王人杰等唯唯依命。马述远便分一百军兵,同朱海等统领,望宿迁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王人杰心下大有投顺官军之意,只等马述远去后,便好斟酌行事。又见留下两个头目碍手绊脚,甚是懊恼。平素也知这两人十分勇猛,在此自然不妙。送了马述远去后,只得拣一所民房,送韩威、汤达在内住下,又拨三四个兵丁服侍,一面差人传送供应并床帐等物,一晚无话。
明日王人杰起来,心事不宁,正在内衙纳闷,忽见有伏路小兵在城外揭了檄文进来,王人杰展开一看,原来是李巡抚招安贼兵的告示,乃从头看道:
“巡抚部院李,为晓谕事:照得马述远以无赖盐徒,素横江海,一旦啸聚流亡,弄兵作乱。譬若居白日之下,量魑魅焉能现形;然睹我赤子遭殃,为民牧焉忍坐视!是用奋扬威武,翦灭么魔。推体好生之仁,不忍尽加诛戮;再念无知之辈,亦有迫于饥寒。为此合行出示,晓谕贼中人等知悉:倘有豪杰英俊,因一时之不悟,便效凶顽,想平旦之良心,自应未泯。或擒魁首以来降,反邪归正;或复疆场而讨贼,慕义抒忱。邀将来爵秩之宠荣,去从前寇氛之蠢恶。〔真道学。〕速宜自省,毋贻后忧。特示。”
王人杰看毕,不胜暗喜道:“我已有心归降,只虑官将不容。今既出示招安,便好乘机投顺。但有这两个祸种在此,当思一良策除去了他,方好做事。”便将告示藏了。才收拾过,只见小兵报说:“韩、汤二头目到门拜见。”王人杰随即出堂,迎入坐下。韩威道:“马大王去了两日,官军不见到来。附近这些地方,将军可该出军攻取,倘若再得了一州一县,也好使豪杰闻风响应;我的兵威一振,官军便不敢小觑于我。方才与汤兄弟计议了,故此来与将军说知,不知可中尊意否?”王人杰不等说完,笑道:“此城单弱,兵马不及一千,大王前日又分了一百兵去,目下官兵即日便到,还敢去出兵攻打旁邑?若二位有这本事,便请领兵出去,我只好在此守城。”韩威顿觉乏趣,道:“我原不知军务,为此要来商议。”坐了一回,同汤达作别去了。
这汤达却有些见识,回到寓中,乃谓韩威道:“老哥,你方才可看得出老王形状有些蹊跷处么?”韩威道:“我不曾看出,你何以知之?”汤达道:“方才初进去时候,看他就像有慌张之状,必是心中有甚事故,像要瞒人耳目的情景;所以见了你我去,似有急遽举动。后来听了老哥说话,把脸向着别处,眼睛斜视出神,不等说完,便冷笑不止,说话里边又有着冷破的声口,大有不耐烦之意,其中必有原故。”韩威道:“我与他说话兜搭,没有留心看他,你旁观者清,自然有见。但想来他是大王起手的人,难道便好改变心肠,敢生出别样原故?”汤达道:“人心那里论得?我与你留心体察,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