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二集

  不表马述远等逃命。且说柳俊入城,仲大德招呼在城贼兵一总投降,将马述远的姬妾使令人等一总监下,然后报知李绩。更漏才交四鼓,李绩闻报大喜。柳俊备说仲大德之功,李绩面加奖谕。天平明时,整军人城,将马述远掳来妇女,一总着令亲人领回;将所降军兵,愿从军者编入队伍,不愿者听其归农。一面出榜安民,一而查拿前日格斗致贼乘衅入城的百姓家丁,俱已死,无可追究。
  日午时候,诸事稍定。李绩令大排筵宴,犒赏三军;即补仲大德守备官职,军前调用。乃集众将商议恢复之策。张达道:“某在东平,便知此地贼人颇称骁悍,不比兖州苟贼乌合无能。〔张达见识老到,不愧称才兼文武。〕此贼首马述远,自作乱以来,未尝少挫,今当新败,防御必严;且邹、峄、邳州三路俱被占据,一时卒难动摇;又兼宿迁将破,江淮一带自然震骇,当计出万全,方无他虑。目今各路官将,俱畏贼如虎,闻风自守,征调不全;我兵若轻进速攻,倘贼负嵎倚险,抗拒王师,则有运粮老师之弊;不然则贼必并力南侵江淮一带,城单兵弱,恐难保守。莫若各路张挂招贤榜文,使草茅义士,亦得立功自奋;再出示晓谕贼众,启发元良,当有认义来归,以散其势者;再传檄江淮,以阨其前,我兵整进,以攻其后,如此则贼首尾受制,乌合之众,当不战自溃矣。”〔虽曰张达之谋为石珮珩出身张本,然亦行军大要,断须如此。不比圣叹评《水浒》,作文章捏凑论也。〕李绩闻言,沉吟不语。只见阶下一人叫道:“张将军所言不差,老爷可从其计。”只因这计策一行,正是那戋戋束帛,易垂得士之文;济济在庭,诗著进贤之颂。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人于功名,谁肯不顾;况已有成就,忍复违弃耶?柳俊托主从军,莫谓非是。
  柳俊设谋,顺情度理,毫不诡诈;因渡用水,因山用火,随时制宜,深得行兵之要;拘鄙书生,焉敢望其项背!天地生才,岂有定则,若执拗之人,以柳俊为仆颖下贱,必欲抑之不伸,此人即为伤天害理之人,必有奇祸;故廉明吏其后不昌者,必曾没人之善,执理太过者也。李绩真大豪杰哉。
  荐僎同升,得谥为文,从政者可不知所则效哉。
卷之二
  第三回 舒素志笆壁言怀 应招贤华堂抵掌
  诗曰:
  五陵年少爱横戈,仇复当年锐不磨。
  扣角有时歌慷慨,闻鸡忽起舞婆娑。
  乘风破浪雄心在,勒石图形盛遇多。
  往辙未遥堪继武,终军弱冠事如何。
  话说李绩集众将收复之策,张达陈说一番,其意在招募贤豪,晓谕贼众,传檄江淮各路,然后进兵。李绩闻言,沉吟不语。只见阶下一人高叫道:“张将军所言不差,老爷可从其计。”李绩视之,乃是中军官柳俊。李绩道:“汝有何见?”柳俊道:“方才张将军所言,正合行兵之要。古人曾有此事:昔曹操兵攻黎阳,袁谭、袁尚合军拒守,曹操便欲急攻。郭奉孝但言缓战,谓我兵若欲速进成功,敌见事急,必背城一战,则胜负有所未知;若整兵以待其动静,彼一勇无谋之夫,静则事生,争端必起,自相鱼肉,我可收渔人之利,获胜必矣。此事足为今日之鉴。虽说贼非世守,我非初创,以天下之大,攻弹丸之地,不难克胜;然于行兵之机未可稍失,贼人乌合,急则连结,缓则相离。〔贼人初起,贵乎抚循有法,久则必当严诛,又不可不知也。〕今且暂缓进兵,一面传檄江淮各路,重兵严守,以扼其前;于贼境张挂榜文,明言大义,晓谕贼众,必有认义来归者;再于四路招募英豪,以分贼势。方才张将军之见,正与卑职相合。”李绩听罢,矍然起身,道:“二位将军所言,不独卓异一时,可以垂经万世。”便令书记连夜缮写檄文,移檄江淮,再写招贤榜文及谕贼告示,差人四路张挂不表。
  且说石珮珩那日与魏义撞见乱军,意回马趋避,喊叫魏义可往西北上走,听得魏义答应一声,因走了数里,到一树林边,回头却不见魏义。等兵马过尽了,方走出林外。逃窜的民人还众,便在人丛中喊叫寻觅,并无踪影。天色又渐渐夜将起来,只得跑到一个村庄里面,下马牵着,向一个人家借宿。
  那村庄上也晓得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见珮珩下马进村,在先只认做军兵,见身边别无器械,问知,乃是遇了乱军失散了同伴来借宿的,方放了心。便有一个姓王的出来招架,留珮珩住歇。〔驾山借宿便难,珮珩借宿便易,何也?盖珮珩久惯出门,熟知世务,驾山则从未与人上下惯也。〕珮珩随到他家里,放下行囊,解卸鞍搢。这人家是磨面卖的,家里有几头驴儿,有槽有料,珮珩便把料喂了马,到客房里安置。检看行李,却见盘费银两都在身边,尽可度日,但思念魏义身无钱钞,又无铺盖,叫他一路饮食宿歇从何措办?想了半夜,竟难安寝。
  明日天明,起来梳洗,记挂着魏义,便到近村打听。都传说兖州一带都有贼兵,商旅甚难行走。乃想道:“既如此兵荒马乱,不好行路,且安心住在此地,探听路上太平了,方好起行,兼可寻觅魏义。他今并无盘缠,贼兵拥塞,决难前往,料也只在此地寻我。”算计定了,竟作久居。吃早饭时,主人家走来攀说,这主人家叫做王老二,年纪只好四十来岁,最是一个贪财爱小的人。珮珩与他说了长住数天,总算与他房钱饭食,王老二喜欢不了。珮珩又问:“此地离城多远?可有贼兵到来?”王老二道:“此地离城四十余里,贼兵未必远来。”珮珩也略安些心。
  吃罢早饭,便骑马往邻近村庄打探消息,及找寻魏义,却并无踪影。及询知昨日所遇乱军,乃是济宁城中官兵,被贼人杀败,往汶上县借救兵去的。自后每日吃过饭,便出门前后左右四下找寻,或骑马或步行,各随自便。珮珩是个豪杰人品,举动落落托托,不十分与人周旋,且看着这班龌龊细人,有甚的与他招接?这村坊上人便向王老二说道:“老二,你家下的客人,那就这般大模大样的,小小年纪,却是恁地放肆。”〔处处有此等人。〕王老二道:“我也看来竟有些呆的。只是他住了数天也便去了,你们管他做甚。”
  一日,珮珩寻了一回魏义,进屋坐下。王老二来坐下闲话,问道:“小客人,你贵处那里?同伴可寻得有些消息么?”珮珩道:“我是山西人,同伴却总没有消息。”王老二见好的道:“我们山东人最直,最好相与,我们这些邻居,吃软不吃硬的,客人若看见,须与他们打个和局儿。”珮珩心下寻思:“我又不久居在此,要与他们打恁的和局?但是此人来说这话,也是好意。”乃笑着道:“多承老哥指教。”王老二这一次讨了好,便不时来讲讲说说。
  是日,珮珩晚间在他磨屋里看驴子推磨,磨完了麦,要挽磨扫面,两个后生用力挽磨,王老二也在那里相帮,还像吃力光景。珮珩道:“怎么这些小磨儿,你们却怎般张智?”一个后生向着珮珩瞅着眼道:“好自在话儿,看得恁般容易?你有本事你来拿拿看。”珮珩便道:“你们走开,待我来拿。”两个后生真个走开道:“你拿,你拿。”〔如闻其声。〕珮珩便把暑衣袖捋一捋起,走向前双手拿那磨儿,好似拿块方砖的光景,毫不着意。众人发声喊,都叫:“天神,怎么有恁般气力!真是眼中罕见!”王老二早吓出一身汗来。正是:
  秦王举鼎称神力,乌获千钧不易求。
  虽说有谋方是将,还须大勇佐良谋。珮珩等他扫完了面,依旧将磨子安好。后生们便在村庄上夸张小客人有气力,个个惊奇。王老二也惊诧不已。
  珮珩食量素大,不常要买肉吃,开了银包,付王老二买肉———原是大脱落心性,不像小家子会遮遮掩掩———王老二见了那一包银子,约有十来两,又贪财起意了,〔小人情态。〕便向飒珩借银作本。珮珩心下想,原要与他房租饭钱,便不推辞,称三两银子付他;王老二还嫌不够,还要借几两,便又称付二两。此时飒珩才住得数天,一日的房几饭钱与喂马草料,总共算来不要得一二钱银子,今却趸付了五两,王老二的喜欢不消说得,他却绝无感激之念,反生出歹意来,把那飒珩的供给及喂马的草料,只管克减。珮珩见得供待都不像着已前,虽则疑诧,却也不在心上。
  这王老二却有一个好妻子,〔好马常驮村汉走。〕便对着丈夫说道:“这小客人自到我家,你便分付说须好好供餐,昨日却又借了他五两银子,虽说将来除算饭钱,也是他的慷慨好处,若是个悭吝馊酸的人,那肯像这般预先一趸付出!〔宋时吴履斋出宿钱三文,或曰:“太少。”吴曰:“多与便是暴殄天物。”〕该应感他的情,供给加厚才是;怎么反待得他懒慢了。这是何故?”王老二道:“你们妇道家,不晓得我的算计。这个人年轻,竟有些呆的,不晓得铜钱银子的烦难,便一趸付了我五两银子。因此想个好计较,假意冷淡了他,他自然要与我争嘴头子,我便说前日的银两却被债主家逼了去,依旧乏本,日给都难。说得十分苦楚,他一定再肯借些。我看他银包里还有五六两银子,我有本事说发他的,不怕不一总归我。我少不得还有一个好算计撵他出去,不是这几两银子白归于我了!”〔王老二如此,世上龌龊细人便曰: “有思算,会生发。”若珮珩不以钱财为性命,辄骂为“呆”,此却与坐井观天曰“天小”者无异,反不足怪。〕妻子平素晓得丈夫做人不好,每每劝阻;今见他又使出这般歹意,便苦口相劝道:“鸟来投林,人来投人,他失了同伴,遇了荒乱,也算做一时有难的,不可如此待他。他若是呆子,一发该照顾他才是,怎么反去骗他?如今既骗了他银子,就该照常相待,不好再去算计他了。恩将仇报,于心何忍!”
  自古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只为夫妻是最亲信之人,比不得兄弟朋友;因他朝说暮说,男子心肠虽硬,被他劝阻,也要回心。所以说个“贤妻免祸”。若不贤的妻子,却是朝说暮说都是不贤的话,男子心肠虽软,也要被他浸润肤愬,潜更暗变,便做出不好事来,招灾惹祸,不可救药。可见得耳边之言语易倾听,〔枕边言虽明理,人亦不能免。〕贤晓的便为内助,不贤晓的便为恶妇破家。正是:
  妇人识见从来陋,全在刑于好丈夫。
  若使丈夫无主意,妇言是听便糊涂。
  这王老二的妻子却是贤晓之人,亏他谏阻,王老二便也依了他说话,早晚供给石珮珩,乃能照常如旧。珮珩却也不在心上。
  一日,又在外边打探,有人传说百姓恨知州不过,杀了他家丁,贼众已乘衅入城踞住,乃不敢近城行走。只好在村庄左右跟寻,总不见魏义分毫影响。忽然谣言贼兵下乡打粮,〔破了城,故下远村打粮。〕吓得合村居民东逃西窜,珮珩也随着躲避。乱了两日,幸喜贼兵没有到这村来。明日又有消息传闻,说巡抚李绩在兖州杀退了贼兵,已星夜起兵来收复济宁了;那巡抚标下有一个小年纪的将官,才得二十来岁,有一身奢遮本事,勇猛无比,凭你老练的将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把贼人杀败,前来恢复。珮珩听了,暗自叹惜:“我今年二十多岁,正是做事业的时候,虽没有什么抱负,却比那一班庸碌之辈也是不同。只恨生不逢时,不得显名当世。若官府有辟举之日,我决不穷处布衣。况目今贼人猖獗,兵戈扰乱,正英雄奋臂之秋,若得用我疆场,怕不会图功立业!”思量到此,不胜愤愤。
  归来坐在房里,愈思愈不称意,无处发泄,便将几钱银子付与王老二,叫他买酒买菜。〔酒能浇块磊。〕这山东路上那有南酒?总是些枣烧、茹茹烧、麦烧等酒,王老二买了三二斤,又买些鸡肉果菜之类,却也落了好些银子。不一时整治得来,送进客房。珮珩自斟自酌,思量所说小将:“他何以便得遭际,有人提拔;我却无人知遇,今日还做个失路之人,在穷村陋室之下吃这几杯烧刀子?却不可羞可愧!”又思:“小将虽勇,料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天神,我若与他比较起来,也未见得便能胜我;但他今日已是口碑传颂,我却蓬茅阨塞,不见不闻,天地生人,何以这般不等!”〔天地待人,狠不等。〕一连吃了几大杯酒,一时愤气直冒起来,便扼腕大呼,走出客房,取了主人家记帐笔砚,在房里纸糊芦笆壁上写上四句道:
  浪开万里驾长风,震物轰雷意气中。
  尽是眼前谋肉食,不思岩壑有英雄。
  写完,掷笔于地,叹气如雷,一时酒醉,便和衣倒床而睡。
  吓得老二慌忙对妻子道:“这呆子发起呆性来了,这般大呼小叫,他的气力又大,不要撒泼打将起来,却如何当抵?”妻子道:“我又不曾得罪于他,他为什么便好打起来?你不要胡说。我看这人不是呆的,他或者有甚心事不遂意处,故此大呼小叫;或者是吃醉了,且是由他。”王老二捏着两把汗,摇着头道:“只是不妙。”〔总为拿磨子时吓坏了。〕少停,不见做声,妻子道:“可是安静了,我同你去瞧瞧看,便知端的。”夫妻两人便悄悄走到客房门首,却见房门半掩着,听得床上鼾呼响亮,不敢进他的房,大家在窗眼里偷瞧。妻子低低说道:“这笆壁上字,向来不曾见有,想是他适才写的了,你看他写些什么在上?”王老二道:“这字我也有些不识,但有什么‘肉’字在上边,必定是嫌肉少了,〔妙。〕要争嘴头子哩。”妻子道:“这也何难,明日吃饭,就多买了四两肉与他吃,就是了。”王老二道:“你看碗里肉菜都存着,只怕酒壶里还有酒哩,待我去拿他出来,不要被鼠虫吃了去。”妻子道:“这是他自己买的,拿他做甚。他睡醒时自然还要吃的,也便好算做夜消。”王老二点头道:“有理,有理。”便也各自走开了。珮珩一觉醒来,已是将夜时候,把存的酒菜吃完,方脱衣而睡。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