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二集

  正在议论,只见王人杰差兵送了供应到来,汤达便叫住问道:“王将军今日可曾发落什么事件?”差兵道:“没有什么事件发落。”汤达又问道:“今日可曾接得那里文书?”差兵道:“也没有什么文书到来,只有城外探子揭了一张告示进来,是有的。”汤达道:“我便要问这告示是那里来的?”差兵道:“是官军李巡抚的告示,来晓谕我们军中,要招安的意思。”韩威道:“你何以知之?”差兵道:“小的识字,告示上字也大,故此看见晓得。”汤达道:“王将军看了,有何说话?”差兵道:“王老爷看了,没有说什么,却好二位老爷到来,便收过了。”差兵伺候二回,见无话回答,便别了去。
  汤达对韩威道:“何如?我说老王有些蹊跷,所以我善于鉴貌辨色。他今为这招安告示,便颜色有异,又不与我们说知,必怀二心,再无可疑的了;不可不报与大王知道。”韩威道:“我亦此意。事不宜迟,速差人去报知方可。”当夜二人便写了密书,封好,叫一个服侍兵丁,把好言奖慰一番,又赏了几两银子,分付把书藏好,待明早有打柴火的兵丁出城,可出城去,不必与王将军得知,竟望宿迁进发,献与大王,回来时还有重赏。兵丁依言办事。
  且说王人杰为韩、汤二人来议论一番,颇觉不快,心下寻思如何说化心腹,合心协力投顺官军,方好设计除此二贼;又虑此二贼气力雄猛,恐斗时两败俱伤;又想不如明日设宴请他,暗下毒药,不怕他不丧命。算计停当。明日,便传齐心腹,到内衙密商此事。尚未开言,只见监城门的小将来请验放兵人出城打柴,〔关节自然。〕王人杰便带了从人,到南门城楼上坐下,点拨五十个军人,都带了刀斧绳索匾挑之类,验放出城樵采,自己望着城下,再行点数。只见有一个兵丁,不带打柴家伙,空身行走,王人杰看了奇怪,叫人下城追转那空身的兵。不移时,带上城楼,当面跪下。王人杰熟视一刻,知是拨去韩、汤那边服侍之兵,便问道:“汝欲何往?”兵丁道:“韩、汤二头领差小的往宿迁大王处投书。”〔韩、汤二人分付此兵不曾十分遮掩,故兵丁亦便说出;然兵系王人杰所拨,主子问话,自无所瞒。〕王人杰吃惊道:“投什么书?书在那里?”小兵怀中取出呈上,王人杰拆开一看,但见写着道:
  “部下头目韩威、汤达奉书大王座前:李巡抚传有招安告示,来到邹县,王将军看了,绝不与闻。恐官军虚张声势,我们军中或有二心之人也不可料。乞即发能干将官,速来协助,庶免他变。为此上书奉闻。”
  王人杰看了大惊,事急计生,便执过了书,回顾左右心腹,大叫道:“不好了!这韩、汤二贼他竟要夺我将军座位,密送此书与大王处,要拨兵前来害我,连汝等都要诛灭。今既搜获泄露,万难迟缓,汝等作速随我到他寓处,出其不意,奋勇杀进,剿此二贼,不可坐受其害!”说罢,拔刀上马,飞走下城。众心腹共有五六十人,各执器械,蜂拥而来。
  到了寓所,王人杰跳下马,奋勇当先,众人一齐随进,直到内室。韩、汤二人正在那里吃早饭,听得门外喊声,还疑是官兵到来,故此城中喧闹。随听得哄进中堂,只见王人杰当先,众军随后,风轮电转,奔上阶来,韩威知非好兆,急起身拔出腰刀,要来招架,早被王人杰一刀剁着肩膊,韩威还待转身抗拒,又被一刀砍中胸膛,血像喷筒,众心腹刀枪齐上,才得倒地。汤达也正拔刀迎敌,被众勇士抢上乱剁,两人话都不曾说得一句,登时一总剁成肉饼。正是:
  为人尽命似无辜,若抗王师便可诛。
  堪笑愚人不知义,也称报效肯捐躯。
  王人杰令拖出尸骸烧化,乃向众人道:“此事不好了,止有投降官军,还有生路!”〔好。〕立即回衙,写了降书,差一能干心腹,藏了书扎,星夜趱行到济宁元帅处投降,立乞拨兵前来,恐马述远闻知未便。心腹受命,飞马而去。王人杰分付四门竖起降旗,专等官军来到。
  这心腹顾不得马力,负命奔至济宁,到巡抚行署,投了降书。李绩即遣张达统本部人马前往邹县受降;又恐贼人其中有诈,随令柳俊统军接应。
  不一日,张达到了邹县,果见城上降旗高颭,王人杰同偏裨头目卸甲徒步出郭跪接。张达令拨与骑坐,一同入城。军民人等都香花沿途迎接。王人杰请张达到自己署内升座,复行拜见。少刻,柳俊人马也到,王人杰也出城迎接,进衙参拜。张达便同柳俊出榜安民,点视库狱城池。搜寻前日杀主将献城的乱兵,拿下几个,其余也有自尽、预逃的,无从捉拿;被杀主将的家口也有死的、躲的,俱访出葬埋周给,诸被害之家俱遣人存问。料理毕,便着两个牙将,统了五百兵丁守邹县,带了王人杰一干降将,并手下军兵及因的乱军,一总到济宁来。
  李绩大摆军容,开了辕门,放炮升旗,然后令王人杰一干降军到阶下叩见。李绩叫王人杰上堂,奖劳了一番,给赏酒食,佥做带衔守备,随在军前听用,有功升补;偏裨牙将给与把哨等官,军士编入队伍,〔井井有条。〕乱军凌迟处死,被害之家俱官给口粮养赡。一面传集大小将官上堂,面谕道:“昨日江淮一带俱有报文前来,已俱练兵固守,可无南顾之忧;今王人杰又认义来降,贼人势散,便须起兵征进。明日五鼓,在教场操演分拨,后日即便起兵。汝等星夜整理军务,不得有误。”众将奉命而退,便都传齐部下,连夜整顿,以便明日教场亲阅。正是:
  阃外元戎大纛开,威如风雨疾如雷。
  适才一令传将去,顷刻千军唤得来。
  因这阅武点兵,有分教:
  未知伎俩,两雄角力争先;
  既识根由,一霎倾心输服。
  未知点兵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为上官者,若肯实心做事,功效比在下司者更速。如李绩肯提拔人才,才有柳俊,随有珮珩,故当有为之势而不能为者,直曰“尸位”。今则坐镇雅俗,粉饰太平,又以不为者为是。
  珮珩穷途寥落,一种志趣自豪,故终得功名利达。可见为人志气,不当自隳。
  僖负羁盘餐置璧,妻之教也;王老二不慢搢珩,亦若是乎?虽其人不伦,而妻贤则一。世上不乏是辈,但厄塞无人表扬耳。


  第四回 较武艺柳俊识根由 炼黄金道人弄幻术
  词曰:
  英雄一样胸襟,两相钦。别有疑端探问,语深深。事有证,心相印,是知音。岂若奸贪相聚,只图金。———右调《相见欢》
  话说李绩分付众将起兵,明日统了合营兵丁,到校场中操演弓马。点齐了队伍,宰杀猪羊,大犒军士。自己南面坐下,各将俱依次列坐两旁,众兵卒依营逐队,把给赏的东西领去分散。堂上酒至三巡,食供五套,李绩向众官道:“今日诸君皆奉命讨贼,戮力王朝。明日起兵征进,必须定一先锋,以为前部。诸君可比较箭法弓马,高者得挂先锋将印;既可以增壮军威,又见得各人武艺。诸君以为何如?”众官齐出席道:“唯命是听。”李绩道:“既然如此,须下堂听点。”众官乃各各下堂,整束停当,立阶前听令。
  李绩令把公座移至檐下,取先锋将印一颗,置于旁边案上;于演武厅左边立一箭的,离箭的一百二十步为准;然后令众将自守备以上向前听点,〔搢珩、柳俊身分地步不同,故比较武艺其法各异。〕其余千旗哨把点不得先锋,总不必上堂。当该吏捧上众将花名册籍,乃点将云:
  “第一员,镇守山东东平一州,兼辖平、阿、汉、寿、阳谷五县副将,仍管游击事张达;
  第二员,分守山东兖州府城守营参将,管游击事许景升;
  第三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领旗署守备事中军官柳俊;
  第四员,山东兖州府城守营参将中军,滋阳县守备曹虎山;
  第五员,山东济宁州北城营守备唐可法;
  第六员,山东东平州汶上县左角营守备郭从超;
  第七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储将官石琼;
  第八员,投诚军前调用,加守备官仲大德;
  第九员,投诚军前听用,带衔守备官王五伦。”
  点将已毕,各将俱跨马伺候。军政官把红旗在将台上一招,台下鼓吹齐发,〔军容可想。〕摆营兵丁打三声呐喊,旗鼓手擂鼓三通。发擂罢,张达便当先出马,拈弓搭箭,加上一鞭,拽满雕弓,看清箭的,叫声:“中!”飕飕一箭,正中红心,两旁军士喝采。〔此叙平平喝采。〕张达回马,正待来案上取先锋印,只见马上一将喊道:“张将军的箭固不虚发,但是这般平射,谁人不会?且待卑职来射个回身背放,姑把这先锋印留下!”李绩视之,乃是领旗中军官柳俊。李绩便道:“武艺高者,得挂先锋,张达姑留此印,看他箭法何如。”张达见李绩分付,不敢违拗。但见柳俊把定弓,搭上箭,觑清箭垛,扯足弓弦,把马一拍,那马疾走如飞;他却扭翻臂膊,身藏鞍鞒,手过肩窝,背放一箭,喝一声:“着!”箭随声到,早已射在红心,〔此叙郑重。〕喜得两旁军士齐声喝采。〔齐声喝采,又一法。〕李绩看了,赞妙不绝。柳俊回转马来,下马正欲取印,只见队中一骑飞出,大叫道:“你且留下,先锋待我来做!你这背射一箭何足为奇?我能一发两矢,也是翻身背射!”只见他把两枝箭儿齐搭在弦,轻轻扯定,跑至场中;马疾弓圆,翻身一放,只见那两枝箭儿似双燕归巢,不前不后,齐中在红心之内,〔此叙轻捷。〕只哄得满场军士大叫:“好箭!”〔哄得满场喝采,又一法。〕齐视此人,乃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人也,姓石名琼,字搢珩,现做巡抚麾下储将。有《二郎神》词一首,赞着搢珩箭法好处,其词曰:
  穿杨神箭,算自古由基名布。看中虎落雕,夸上将、发弓矢,万无一误。应是天生灵手眼,尽羿术,深知审固。奇绝处,破丝贯虱,书籍传来有素。堪慕。须知此技,学焉难赴。羡应运英豪,名世士,肯让与前人独步?双燕归巢真善射,料谁敢争雄嫉妒!但堂上尊官,场中健卒,人人惊顾。
  石搢珩点将时是第七员将官,还轮不到他射箭,为何争先出马?只因见柳俊是第三员的官,已经僭了许参将;且武官不比文官,宜于鼓勇向前,最忌萎靡落后;况当角技赴斗之时,不是平居习射之礼;再兼本事高强,何必埋头多逊。
  当下李绩看了搢珩一发两矢,兼之背放,齐中红心,不胜大喜,立起来拍案叫绝。石搢珩便下马上堂,禀道:“老爷曾言,箭法高者得挂先锋,卑职合该取印。”〔看他下马上堂,何等舒徐。不就取印,盖已稳到手,料无人出其右者。〕时柳俊虽未取印在手,然已料定稳稳一个先锋;今见石搢珩又高过于他,心上未免不快,因也禀道:“石储将一发两矢,固是绝技,理合挂先锋将印;但卑职尚有些未服,待卑职再与石储将比较刀法,若果能再胜,便让他做去。”石搢珩听得柳俊说这般话,便欣然移步下堂,李绩急止住道:“不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刀剑利器,岂宜轻视?况今正在用人,岂可自相凌并!本部院前日一见石琼,便识他是一个将材,今日果出柳俊之右,先锋之任,非此而谁!”因向柳俊道:“本部院因才授任,赏不私亲。今日效力王朝,各宜相护,不得因此负气,致生嫌隙。你二人若各统一营,恐有临事推诿;不若就佥你做副先锋,使你二人朝夕共事,宜同心协力,不可坐视观望,妒功嫉能,有失军机,取戾非小。”二人连声应诺。
  李绩便令左右取先锋将印上来,亲自捧了,递与石琼,搢珩跪下接受;李绩又将案上令旗一面付与柳俊,柳俊也跪接了,便各交与手下裨将。李绩又各亲递酒三爵,〔用将原该如此,便可感发人报国之心。〕道:“你二人今日同事讨贼,建功立名,他日同列朝廷,尊爵厚禄。在本部院,也自喜识拔得人;在你二人,也是个千里知己。”石搢珩与柳俊又跪下拜谢。
  当下已有了先锋,其余众官亦各各考过弓马,中与不中,俱不必细述。考罢,复上堂,照原位坐下饮酒,半酣方散。各营将士俱整理行装去了。
  柳俊归到公署,便令该值的备下酒筵,令该班人来请石储将。石搢珩也不疑忌,随即轻衣便服,带了两个从人,骑着一头骏马,到中军公署前来。该班人先入内报知,柳俊直走出大门迎接。搢珩下马,相携至厅中施礼,分宾主坐定。柳俊道:“吾兄武艺绝伦,小弟肉眼不识,敢于造次,出言唐突。今特具薄酌,一则奉贺,二则为同事会面之私,三则赎场中放肆之罪。”石搢珩欠身道:“蒙上台谬奖,得罪吾兄,弓箭偶尔侥幸,只怕其余武艺定自不及。理宜推让,恐道小弟邀誉,故竟直率受印。其罪正无可谢,反承相召,何以克当!”柳俊道:“吾兄又来取笑,小弟实是倾心输服,不敢面谀。”左右便摆上酒肴,时天已黑了,便点上灯烛,两人对面坐下,军士伴当们在旁斟酒服侍。
  二人先讲些兵法,大是投机,两心喜悦;后说及世事,攀今吊古。讲够多时,将及一鼓前后,酒意各有五分。柳俊忽然拍着腿道:“吾兄材技既精,又通书史,将来功名正未可量;如小弟黔驴之技,卑不足数。他日望兄麾盖所至,迎拜道侧,真是云泥之隔了。”〔要愁。得知这般愁法,才是有志气人。〕石搢珩道:“吾兄何出此言?我等正在少年,凡事努力,自可步步前进,又非日暮穷途,何必生此感慨。只怕他日兄高官贵爵,不肯提挈小弟为忧耳。”柳俊道:“吾兄尊庚几何,料也与弟相仿?”石搢珩道:“小弟今年二十有二,吾兄却是二十有几?”柳俊道:“小弟今年二十一岁。”乃道:“大凡人生相遇,必有夙缘,实非泛事。弟与吾兄萍水之遇,今日同事讨贼,又值年岁相等,大非偶然。意欲与兄结为兄弟,以藉余光,日后倘命各不齐,丰兹啬彼,庶使偃蹇者不至落寞,不识吾兄肯提挈否?”石飒珩道:“吾兄不弃,足见厚爱。”因思及凌驾山结义之事,〔过脉自然。〕他今飘零何所?我又羁绊在此,不得会面;魏义又不知作何下落?自家妻子又在浙省极边之地,不知近来两老人如何光景?见我不去,定有许多焦躁,只道我是没品行的。招惹下许多烦恼,都是与凌驾山结义中生。今日见柳俊说及结义,怎不触发着根苗?因而不觉的喟然长叹。〔光景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