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三集

  到了吉日,张家花灯鼓乐,上门寻亲。丽娟也叫个媒婆送去。兰英跪着,丽娟抱住双膝,哭道:“这刻便打发兰英去了,叫我心上痛杀,怎生舍得小姐!”丽娟也抱住兰英哭道:“我只道你去,还是睡里梦里。你今真个就去,叫我痛心,如何是了!今后我身畔的人要得似你的,那能再有!”两人相抱痛哭。二娘弹泪相劝。〔情景逼真。〕众丫鬟媳妇们见此,伤心惨目,无不号啕大哭。凭你人家亲生钟爱的女儿出嫁,也不过如此。
  那时再思也觉得过意不去,躲在私室里不出来。李彦直也晓得此事情由,也怨着父亲作事不端,争奈父子之间,只好自恨;又见兰英受苦情毒,不忍见闻;平昔原不管着家事,落得不理。丽娟等哭够多时,外边催促,只得换妆分别。丽娟等哭送到正厅方住。兰英痛哭上轿,比人家女儿别母的更觉伤心。
  上轿后,行了不多时,到了张家。抬到中堂下轿。喜娘扶出,兰英那时也住了哭,朝上立着。只听得有几个妇人出来,向媒婆打话道:“请大爷出来受礼。”身旁不见有人来同立,心里惊疑。又听得道:“大爷坐了,新娘行四拜礼。”兰英这惊不小,顾不得生巴巴羞涩,问媒婆道:“行甚四拜礼?”即那媒婆从李家来,只晓得说是小年纪的主管娶妻,却变做个老年人坐了受礼,也摸不着是恁缘故,也是惊诧,说道:“若是这般法度,是娶来为偏作妾的了。”兰英大惊,便站住不动,〔有见识人不同。或曰:设使张家一了便说娶去做小,则何如?曰:不但兰英不肯,丽娟和二娘俱不肯也。〕说道:“我家只知道嫁来配作夫妻,不晓得为偏作妾。怎么装头改面,做这般事?我好命苦也!”说完便哭。那时傧相专等赞礼,乐人专候作乐。却见娶来的不肯服小,方晓得张大爷做事按头捉脚的,便都不动,也惊诧那位女娘忒煞伶俐,从来不曾看见。那张哲见事有蹊跷,一时叫他拜见,必要弄出话靶,一面着媒婆扶新娘且到后堂坐了,一面立刻打发娶亲人快及搬运箱笼人等散讫。〔张哲先打发众人散讫,最有主意,省得在此说长道短。〕
  进来后堂坐下,叫新娘媒婆都坐了。家人妇女俱站立两旁。张哲开言道:“小娘子,你初进我门,便晓得分清理白,你自然是个伶俐的人,不比寻常女子。你竟去了绣兜,我与你说明就里。”〔与他讲明了原委,甚有见识。〕兰英竟自揭去,媒婆接了。众家人妇女把兰英仔细一看,各各惊奇,从来不曾看见这样标致丫头,竟不似下人相貌,竟似那大人家的小姐。看他两只眼睛,虽然有些哭得红肿,那满脸的娇艳光彩,乃熠熠耀人。从来道:“灯下新妇,分外好看。”没一个不暗暗喝采。
  张哲是见过一次的,心下十分爱他,便道:“我家住在南直扬州,这里开个浮铺子,已是多年了。只因这里没个当家的人,故此来娶你。因你们家里说不肯嫁到远方,所以托名主管娶妻,这是真话。你今既到我家,也只索由我作主。你便随了我,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便不肯下拜?”兰英道:“我虽则出身微贱,颇知大义。夫妇一伦,便是女子的一生大事。初先来说娶与这里主管为妻,我们下贱人出门,固然没有三代庚帖,因此上我们小姐恐我错配了人,所以又叫这里主管,当面看过———那人即是我的丈夫了。若又随了他人,我便是一身两主,如何使得?如今若将我配与主管,嫁鸡嫁犬,只索随他。若要我葫芦题再随他人,便以势逼勒,虽死不从。”〔说得有理。〕
  张哲见他说话侃侃凿凿,词严义正,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经纬,决不是下贱终身的,心上有些感动,便道:“你随着我生男育女,便是上人行达了。就配了主管,也没恁好出息。何必执此虚名,却便看做实事?自古来,多少正人君子、名公巨卿,也都有婢妾所生;然要那为父的请名师益友教训他,方才成立。象我们人家,方有这般力量。你既然是聪明伶俐的人,难道不晓得那个道理?”〔也议论得是。〕兰英凄然吊泪而哭道:“我此来也是出于无奈,我有绝大冤苦,无人分剖。我也是平等人家,自幼卖于李府。夫人去世,只有小姐提挈成人,小姐待我不薄,也时常说我丫鬟数里没有这般一个。将来小姐适人,要把我配个读书士子,完我终身。每一念及,私心自喜。不料受了冤陷,仓皇逼嫁,随风弱絮,终堕污泥。下贱之人,不能自主。”说完,大哭起来。〔说得伤心可怜。〕
  原来那张明我为人最好,虽则在市井中,尽是慷慨好义。所以他的儿子张玉飞肯为凌驾山不平出力。他要娶偏房的念头,只为要掌管家务,本不为好色娱情起见。今听得说受了冤诬,仓皇逼嫁;又见他哀情无已,行路堪悲,心里大有不忍。且他谈吐安详,有条有理,自待不薄,绰有深情,竟是一个知文达礼的书生,不是那恃宠撒娇的婢妾,不觉肃然感动。乃道:“你有何冤枉,且对我说。”兰英乃将主人无状,及嘱家人冤陷,小姐又碍着叔侄情分,以致分离遣嫁的原委,略叙了一遍。
  张哲奋然而起道:“你家那等主人真是禽兽了,离他也倒是好。我看你言动举止,自然是知书识字的,内外皆优,决不久居人下的,后来定有出息。我要娶个偏房,不过要在此掌管家务,我看你一定干办得来。我看你年纪又小,人物非凡,又受了这般冤苦,我也不忍把你作贱,埋没你的终身。我也是仗义有守的人,我竟过继你做个女儿,你便认我为父,将来我寻一个读书士子,好好嫁你,使你不至终堕污泥。你意下如何?”那兰英明敏天成,如何不喜?不等张哲说完,连忙跪下道:“恩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心抬举下贱,还有甚么推却?愿来生犬马相报,世世不忘。”扑翻身便拜。张哲道:“今日又是好日,就将此香烛,我拜告天地祖宗,与你结为父子。”当下拜了天地,设了祖先虚位。兰英先拜认父亲,然后拜祖先。张哲叫家人妇女上前相见,都要叫“姑娘”。一面叫备酒筵,父女两人共酌。即留媒婆陪了兰英宿歇。
  那时喜杀了一个兰英,不意祸中生福。张哲做了这件义气事,虽失去了一个标致小妈,却添了个能事女儿,反觉快畅。独有那些家人妇女们在背地里议论,暗笑我们主子竟是呆的,好一个小妈儿却是白丢掉了,生扭个赔钱货来,惹后日的烦恼。那些妇女们便有许多的彼此念头:〔必有此等议论。〕有等肯输心服意的,看兰英恁般标致,又有体局,竟不论他出身卑贱,竟认真他是姑娘行达了,服侍他也是理之当然;有等脸嘴光鲜的,自道个好,偏不肯说他人胜我,道他与我也件件一般,要我去低头服小,那肯便折这口气?有等念小妈与姑娘,大有分别,小妈终属卑微,姑娘便有身分,纵是大人家的丫鬟,原非好胞胎了,如今却要我们循规蹈矩,怎么了得?无奈主人做定了,却也无法。
  到来日绝早,兰英便打发媒婆报知小姐。却好丽娟也差张惠到来,张哲十分相待。丽娟得此信息,一来惊喜兰英有此造化;二来感激张哲,那有这等好人?满心喜欢的光景,好象平地里拾着一件无价之宝,不知把来怎样安放,〔善形容。这般意外之喜,忽然而遇,真个难于安放。〕只有暗谢神明,对天而笑。举家亦不胜欢喜。二娘亦喜得打跌。纵把一天愁闷,不知撇在那里去了。丽娟自此便不十分思念。又寻讨了一个丫鬟,贴身服侍。相貌虽亚兰英,心地也狠乖巧,取名浦珠,也是心喜兰英有造化,却似重逢之意。独有李再思得了那信,着实吃惊:“这丫头怎么有这般运气?料想张家是个财主,后来若得一分好人家嫁去,反是造化了他!”转念一回,却也无可奈何,只索丢开。
  那边张哲见兰英作事果然妥当,不胜欢喜。备细将此事写了家书,寄去与家中妻子。那张哲的妻子穆氏,最是一个贤晓的人,只生一子一女,便不生育。儿子便是张玉飞,女儿不上三岁便没了。心上正有个要过继一个女儿的念头。这张哲家书上,说得兰英天下第一,怎不快活!是年秋闱,张玉飞文战不利,冬间要到涿州看父,今见家信上说过继了一个妹子,说得好处异常,纵是使女出身也不管他。料想父亲眼力识人,决无差误,〔这定是有识见的丈夫。〕正好上去看他。穆氏备了些首饰衣服,付玉飞带去。正是:
  世间为母偏怜女,不是亲生也是亲。
  莫谓世人皆若此,只缘张氏一家仁。
  张哲以兰英名字不雅,改称婉玉,又念他没个梯己丫鬟,随讨下一个丫头,名叫蕊珠。兰英已改婉玉,自后便依着张家名字叙去。那婉玉事奉父亲张哲,问安视膳,孝念倍常;支待下人,极其平恕。〔这四句是纲领,尽够了。〕家中婢仆无不爱戴,从前骄慢倔强的念头,一总没有了;一味顺承声色,唯恐有不到家处,惹姑娘的不快。真是比着主人亲生的,也没有那般贴服。正是:
  治家治国总相同,持重公平便见功。
  独有一般没法处,贫穷难做阿家翁。
  闲话休题。且说素玉在刘家,镇日鳏居寡处。大凡女子在家,有父母兄弟姊妹,皆属天伦;若初到婆家,只有一个丈夫,其余皆为陌路。若丈夫得意时,凭你贫穷受苦,也还有一件开怀;若丈夫不得意时,凭你堆金积玉,翠绕珠围,列鼎重搢,呼奴使婢,总无得一件可以消愁解闷。〔至确至当之言。〕这素玉原有三好两歉之病的,再加了抢来时许多惊唬风波,日长岁久,总不见丈夫进房。想人家新婚燕尔,何等花团锦簇,闹热风光;独我弄得无情无绪。虽则二娘日逐差人来看,送长送短,总属无益。渐渐发热不退,咳嗽吐痰,竟成了不起之症。〔设身处地,素玉真个难为情,自然要气死。〕再思无颜上刘家大门,刘世誉也不来请你。就是素玉,也晓得了老子设计抢亲差误之事,狠恨着老子丧了良心,遗害在女儿身上,十分刻毒,亦不要他来见面。只有哥哥李彦直,念同胞姊妹,顾不得羞赧,晓得妹子有病,暂时到刘家看觑,刘世誉也还接待一二。
  时刘思远虽没有见儿子的家信,然常有家人来往,露了风声,察知其细,写书信责备儿子。〔儿子恃顽,却也无法。〕无奈世誉向来由着心性,父母又独钟爱于他,不但不自悔责,趁势便写个情节,与父亲说已前不禀知之故,是急于娶归,故此信了李再思之计,不道再思将自己女儿调换了,如今闻得李奇勋将次灭贼,倘还朝复命,必要父亲当面求亲;若还巡抚山东,必要央媒去说。思远虽则说着儿子不是,心里倒底护短,写信回家来,都是半推半就,带教训、带商量的话。世誉见了,明知父亲不怪他,不胜大喜,所以总不去絮聒。白子相、再思也得耳边清静,却不晓得他父子们的算计,只道世誉息了念头。正是:
  庸人扰扰日无休,只为钱财强出头。
  一到做差无意兴,又图安静怕诛求。
  话分两头。再说李绩自被箭之后,有石搢珩料理军务,整肃诸营,柳延秀料理汤药,不离左右。那时大军围着宿迁,贼势已败,若竭力攻打,自然一攻便破。只因医箭疮的官说道:忌闻金鼓之声,恐伤疮口,须保护一月后方可无事。故此石搢珩传令,坚壁紧守,不许妄动,违者军法处斩。城中马述远听了胡恩算计,且自支持,指望或有山贼草寇闻风响应,还可图王定霸。看见官军绝不攻城,料想必因中箭之故,自谓得计,把军务一总托与胡恩、周普。自己惟有淫弄妇女,沉酣酒食,真是燕雀处堂,且图安乐。
  相持多日,李绩渐已平愈,却见家中差王忠到来,禀了来意。李绩也不回书,即口付家信,打发王忠去讫。又过了十余日,李绩箭疮全愈,便集众将商议攻城。石搢珩与柳俊同献策道:“贼人势穷力尽,不肯出降,必思逃遁。可令曹虎山攻东门,王五伦攻北门,张达攻南门,牙将王祺等保大营攻西门。皆把军士分作两队,一队值昼,一队值夜,互相歇息。〔此是防敌逃走之法。〕石琼同柳俊自西门大营分统本队,傍城环绕,昼夜常川巡逻。又拨游檄马兵二十人,于中散行察听,倘一门有警,立即通知。李绩依计调拨,昼夜攻打,喊杀之声不绝。
  马述远聚周、胡商议,胡恩道:“外无响应,内有忧危,守则不能,战又不敢,唯有出降可图搢。”马述远道:“不可。官军怀恨,出降必无生理,不如逃走为上。”胡恩见事已瓦解,亦思逃遁,商议定了,纵不与头目说知,仍督责众兵把守东南西三门,自己同马述远、周晋,并十余亲信之人,在北门守城。马述远不知其故,胡恩道:“我见东西南俱有大将守把,独见北门是王人杰的旗号,今夜作备,开此北门逃出,倘遇王人杰挡路,还是我们当初一党,或有面情,也未见得。”〔胡恩也有算计,那知官军已有准备。〕马述远深以为是。
  且说官军攻了三日,不见动静。一夜三更时分,北门营中鼓噪。那时石搢珩正统兵巡到,报称:城中有贼人潜开城门逃出,人却不知。搢珩急勒马向前,火光之中,只见有十五六骑贼人,正被王人杰截住。搢珩指挥本部,团团围裹将来。马述远左冲右突,劈面迎着搢珩,挥刀便砍。搢珩用戟抵住,马述远掩一刀,刺斜便走。前面围的官军,惟恐走了,大叫放箭,连听得弓弦响,急忙拨转马头。搢珩见他走时,随后紧追。马述远拨转马来,正值两马相交,搢珩眼快,右手持戟,逼住大刀,左手扣住他勒甲皮带,轻轻提过马来。马述远撇了刀,前来招架,怎当得搢珩力大,带将过来。肋下用力一夹,马述远喊叫如雷,搢珩掷之于地,官军蜂拥上前,顷刻捆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