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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三集
织成贝锦侈成箕;海市蜃楼设陷奇。
自古受冤皆若此,何妨抹煞一蛾眉。
不知春香说出甚么话来,有何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白子相狠替世誉画策,及至其事不妥,反受世誉一场埋怨。所以那等人,每到事业四分五裂时,不得善后者,因人怕他埋怨,凭他任性胡为。但从旁冷觑,不复为之设谋矣,焉得不败!男女好色之心,人人尽具,莫谓:“我可如此,彼则不宜;主可如此,仆则不宜。”这是刻薄说话。何以为训?那富贵人家,婢仆自多,屋宇又广,主人耳目所不及知,保无有作奸犯科之事。故婢仆一到成人时,便急为择对婚配。所谓对者,年貌相若也。如此便省了许多话,全了许多廉耻,救了许多性命。盖一配错,便使有貌之婢,不肯安此;长须老奴、有貌之仆,不肯对此;赤脚蠢妪,必有不好事做出来。同类相指摘,外人俊传笑。则天良未灭,或惧罪怀羞,每至缢溺毕命。此皆处之不得其当。实我杀之,非伊罪也。今见为家主者,总不留意于此。俊仆美婢,成群林立;驾御不得其法,提防复出干疏;自己又狠作狼藉事,而责下却极器宇,殆无心肝者耶!
卷之二
第三回 喜儿硬证鸳鸯鞋 张哲义认螟蛉女
词曰:伤心沉痛,向何人、诉我冰清玉洁?十载追随,香阁里、习惯端严贞壹。为主招光,持身触怒,平地生荆棘。污名冤抑,可怜谁与昭雪!赖有义薄云天,把随风弱柳,瑶阶移植。搢妮柔情,反变了、慷慨英雄本色。慢说他年、荣枯有命,此日蒙阴德。含悲分袂,别离愁满胸臆。———右调《念奴娇》
话说兰英要提前日再思之事,丽娟正要问及,只见春香慌忙跑上楼来,指着兰英道:“你前日逼紧了,叫我拿了你的鞋子,如今不在喜儿那边?二爷恼得了不得,把喜儿一把头发提到楼下,把大扛子狠打。二娘在那里狠劝,也劝不住。”丽娟等听了一唬,兰英急问道:“怎么我的鞋子在喜儿身边?”春香道:“你给与他的,倒要问我!”兰英着惊道:“我怎么与他?”春香道:“喜儿是这般招称,我那里晓得。”丽娟看着兰英道:“你怎么与鞋子喜儿?”〔情景惨逼。〕问春香道:“二娘在那里怎么说?”春香道:“二娘说恐没有这般事,喜儿却是一口招承的。我在那边,一一见得真切。”此时急杀了一个兰英,满眼流泪,便向丽娟跪了乱拜道:“兰英从来小心谨慎,没有过犯,这是那里说起!”丽娟也气得没做理会,只管叹气:“要说兰英做下的,又念兰英平日不是轻狷的人,其实一毫过犯也没有;要说喜儿造言生事,只这鞋子怎么到喜儿身边去?这喜儿与兰英有什么冤仇,却来害他?”正在寻思,只见二娘来了,丽娼起身相叫,兰英也立了起来。
二娘看见兰英满眼流泪,晓得是春香在那边看见,过来述了。便道:“小姐,有这奇怪事,我也不解。今日二爷偶然到喜儿床铺边,只见喜儿枕根底下藏着一只女鞋。二爷查问,他不肯直说。发起恼来,捉到楼下打时,方才招认,道是兰英与他的。二爷竟气得了不得,叫我来请小姐去。叫兰英去质对,是真是假。”兰英掩面哭道:“这是青天里的霹雳,无影无形!二娘,看兰英平昔可有一毫毛病?怎么便将鞋子与喜儿来?这是那里说起!二娘,你须替兰英做个主!”二娘道:“妮子,你不要性急。喜儿奴才,不知他神头鬼脸,做的甚事。”只听得那边杀猪般又喊起来。张婆道:“听么,二爷又在那里打了,恁般喊叫。”二娘道:“这个奴才,便打死了我也不怜念他。”丽娟道:“兰英,你自向二爷跟前与喜儿质对去。”兰英道:“请小姐同去。”丽娟道:“我去做什么?你若果有这事,叫我也没有脸面在那边;若没有这事,你须去分说个明白。”兰英含着眼泪〔情景,可怜〕,跟了二娘下楼。丽娼送到楼门口便住了,叫张婆道:“你随去看个动静来对我说。”张婆答应去了。
且说兰英到得楼下来,只见再思摊坐在椅子上,杠子撇在一边,喜儿磕伏在地下哭,搅得浑身是泥,鞋袜都卸脱了,头发乱乱的披着,兰英的一只女鞋也在地上。〔恶。〕兰英走到,再思道:“你这奴才实说,兰英的鞋子怎么到你手里?”喜儿有气无力的打哼。二娘道:“你这奴才,真则真,假则假,休得胡言乱道的害人,头上有天理的!”兰英道:“喜儿,我那里与鞋子你来?与你有甚冤仇,你这般造言冤我!”喜儿道:“姐姐,我原要替你瞒的,为受打不过,只得招了。”兰英哭道:“天那!虚空有神明的!我是左手交,右手交的?在那个所在交你的?”喜儿也哭道:“有一日,你在厨房角门边遇见了我,你对了我笑,我便摸你一摸,你也扯住我手,我恐人来,便走开了。前日你在西楼外搢扇门口递与我这只鞋子,约期我有空便会。如今害我打得这般模样,你倒要白赖了!”〔这是因了。冤乎天哉。〕
兰英急得面皮紫涨,大哭道:“青天白日,我遇了鬼!你怎么造这一篇话来害我!”向再思扑翻身跪下,〔再思还有脸嘴见兰英?坐在椅子还算个家主?岂不羞死!〕道:“二爷是一家之主,家人们好歹,二爷都晓得。兰英虽则丫头下贱,也知廉耻,从没有半点差池,做那不长进的勾当。这都是喜儿一派胡言,二爷不要信他。须与兰英做个主!”说罢痛哭。二娘看了,也觉心酸,便道:“喜儿奴才,〔二娘恨极了。〕你要害人,也要害得可方,你不要将这般话坑杀人。你今世里不得好死的!”兰英急到尽头,朝着喜儿乱拜道:“我与你有恁冤仇,你生出这一番话来陷害我?我与你死到阴司地府里,也要见个清白!”再思看兰英极透天门的情状,惟恐喜儿怜念他,嘴口软了,便将喜儿一把头发提起道:“我少不得把你那两个奴才解到当官去处治!”恨恨地拖了喜儿出去,绑在书房里,声张要去解官。
那时张婆把情形述与丽娟,丽娟气得目定口呆,不做一声。二娘扶着兰英,哭上楼来,又朝了小姐乱拜。丽娟道:“兰英,谁叫你做下这般事来!”兰英大哭道:“小姐都是这般说,难道兰英真个做来么?小姐不替兰英做主,兰英生成是死命了!”〔一字一哭。〕说罢又哭。丽娟道:“二娘,叔叔如何主意?”二娘道:“你叔叔说要将喜儿解官处治。”丽娟叹口气道:“那不长进的,若果有此事,随叔叔处治他,我也不好姑息。”〔遇着了这般阿叔,真正无法挽回。〕兰英哭道:“兰英无处伸冤,是该死的了!要死也只死在小姐跟前,怎好去到官出乖露丑!”〔惨极,不堪多读。〕二娘看了,纷然下泪。丽娟也吊下泪来。二娘道:“我看兰英回家五个月了,不见他有恁破败处。喜儿这奴才,是前世冤家,生成是冤害你的。兰英,你不要气苦,我须替你分理。”兰英向丽娟哭道:“小姐,兰英跟随十年,小姐深知下人情性,难道小姐竟信有此事?总不替兰英说一句儿!”抱着丽娟的脚,痛哭不已。〔惨极。〕丽娟也哭将起来,搭着兰英的肩头道:“你随我十年,我岂不晓得你做人好歹?如今二爷信了喜儿的话,我若替你分理,二爷又道我护短,叫我说什么来!”〔伤心。〕那时张婆等无不纷纷堕泪。就是春香,因前日兰英冤他偷鞋,他气还不曾平伏,故此方才走来,指着兰英辩证,总是发泄他的不平;然见了兰英恁般情况,也觉伤感,亦堕泪不止。兰英道:“总是该死,与其出乖露丑,原死得不明不白,不如今日死了,也得干净!”爬起来,走向楼窗便跳。〔想到见官有何好处?今时这般女子,到官冤陷的,亦复不少。嗟夫!〕唬得二娘、张婆等拖扯不迭。二娘道:“痴妮子,只要我们晓得了,这样事原冤不到你身上,怎寻这般短见!我去替二爷说,替你分理。”丽娟亦宽慰两句,张婆等俱护持他,惟恐再去寻死觅活。
二娘到再思面前十分解说,又指着喜儿大骂:“明是你偷他的鞋子,你这奴才,坏了那样良心,少不得要遭横祸,不得好死的!”喜儿绑在那里,也只是哭。再思道:“若一解官,连侄女也觉得没脸面。我今将喜儿那奴才逐出;兰英寻一个人家卖去,若留在家中,便割了我头,断断留不得。〔总为留在家中无颜相见。〕二娘苦劝再四,姑且留下。再思执定主意,必要卖出。二娘只得又来回复丽娟。
兰英听见要卖他,那里割舍得小姐?又复痛哭。倒是丽娟劝慰道:“有聚必然有散,你我相依十载,情投意合,一时间叫你分离,我心下也十分难舍。但这件事我们虽则深知,旁人却未必十分细晓,若仍留你在家,只道我糊涂护短,就叫我的不是了。〔割爱打发兰英,真是大豪杰见识。前边戒诸婢欢笑,恐闻者致恨,便见一斑。〕况且叔叔主意立定,我若违拗,反是为着下人,致叔侄分颜。但寻得一分好人家,打发你去。不久老爷便回,若有机缘,原旧相聚,也不可料。”二娘道:“小姐真是明白大道理的人。兰英,你且见事办事,不必悲哭。”相劝一回,然后别去。兰英便将前日再思及喜儿调戏之事说知,丽娟叹口气道:“人家有了这等人设心叵测,真是大不幸了。”分付张婆等不许泄漏,恐再思怀恨,别寻事端。〔此等德度见识,真不可及。若无德度者,便要声张起来,和阿叔抵闹,弄得乱嚷嚷,没有清头,旁人指为笑端。不但兰英不能洗清,连到自己也要拖在浑水里。所以此等作为,岂但知体,亦且远祸,非常人可及也。〕
当下再思声言,还要把喜儿打了三十逐出。那众家人背地纷纷议论,也有说二爷最欢喜喜儿的,怎么这般毒打?也有说大人家那样事有不得的,恐人人效尤,成何家法?生成要惩治的,但是忒打得毒了。有个道:“那鞋子不知可是兰英与他的?既然相爱,为何不秘密些,却与二爷看见了,受这般拷打?”也有个道:“那鞋子生成是兰英与他的,不然喜儿难道扯这样事在身上,倒要去受毒打不成?”你道众家人们为何都疼着喜儿?只因喜儿生得乖巧,与人和睦,故此众人都肯照顾他。今见主人还要打了三十,然后逐出,大家跪过来讨饶。再思发恼一回,也便饶过了。立刻驱逐出门。喜儿挽好了头发,对主人磕了四个头,含泪而出。
众家人都聚分请喜儿吃酒,又算暖臀,又算饯行。喜儿道:“如今叫我那里去好?”李兴便道:“庄上尽有房屋,你且去住了,等二爷气恼平伏,我们原求二爷收留你。你若没有盘缠,我们各人随便相送。”喜儿暗中下怀,便依言到庄上去住不题。
且说再思打发喜儿去后,分付家人四下寻人家,出卖兰英。却好有个开搢彩铺的张家要讨人。叫说这张家住在扬州,却在涿州城里开个字号缎铺。有个铺里主管,是涿州本地人,要娶一房妻小。你道那张家是谁?原来就是张玉飞的父亲张哲,是他自己要娶个偏房,既然如此,何不竟说自家,为甚托名主管?他却也有一个算计。一来为自己是南边人,恐北人不肯远嫁;二来为自己的年纪五旬以外,恐人家嫌他年老;三来恐人家见他娶小,要他的礼钱,故此他只说那主管要娶。既然这般,何不去扬州娶一个来?只为扬州女子肯与人做小的,未必善于作家;且一路盘费要费得多;又恐南边人到此,水士不服。因此处虽有主管伙计,终久不比妻妾,是自家一路人;况且内里也少不得一个当家的,因此要娶偏房。听见李府有女婢出嫁,便要来看。
再思便请丽娟去说话。不过说兰英:“年纪也大了,况且又做事不端,家里如何留得?〔亏他何以出诸口。〕不是我把你用熟的人卖去,只为暧昧之事,有碍体面。你若要丫鬟使唤,怕少了种,再讨几个,也由得你。”丽娟道:“但凭叔叔做主。”
当下张哲便同中媒来。再思不去相会,但叫张惠领了那兰英出去。张哲一见,不胜欢喜。便议定了礼银六十两,择定了日子来娶。丽娟乃与二娘商议,也要看看对头可配得兰英来,便分付张惠传话去说。张哲便将店里一个少年主管装扮齐整,领到李家,直到后堂庭心里。丽娟与二娘在帘子里看那后生,却也济楚,不是个落寞相貌,也安了心。看毕,主管自去。
且说兰英惹了那场烦恼,镇日悲啼。一来念着小姐深恩,未曾补报;二来朝夕追随,指望相依一世,今忽然离别,何以为情;三来那喜儿分明听了再思主见,有心害我,虽则蒙小姐二娘等合家鉴原,然终被他恶名玷污,不能表白。展转胸中,不能下落。茶饭不思,悲啼不已。丽娟虽是高明的人,不比小家子无识,然看到兰英这种情景,也觉伤心。想他平昔从不曾讨打讨骂,待他犹如姊妹,情类同胞,今一旦要离别,那里割舍得下?也是镇日的流泪搢惶。
二娘是一个极晓事的,一来要和好他叔侄情分,等兰英嫁了出去,便免了许多是非。二来要安顿丽娟,恐他割舍不得,甚则违拗叔父,别生事端;次则私心愤懑,悲哀致疾。背了兰英,倒下他几句,〔二娘狠会周全。亦不可及。〕说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或者兰英有心,也未可料。”把这一番话,稍可冷冷丽娟的心肠。三来要解慰兰英,恐他受了污名,不能昭雪;今又仓皇离别,挂肚牵肠,设使寻了短见,不将这个妮子坑害杀了,岂不可恤。背着丽娟,便说道:“男长女大,原要一个配头,不是相守得老的。你虽则念着小姐,固是你的好处;但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好违拗叔父?你若只管悲苦,纵使小姐舍不得你,不肯放你出门,旁人便要责备你小姐不是了。惹得旁人议论时,不是你陷小姐于不义么?若说喜儿奴才害你,我们都已明白,你放在心上盘桓他怎的?〔二娘甚好。〕自古来,就是圣人,也有人冤埋着他哩,只要自己无愧,过意得去便罢。那般外来之事,管他则甚!你今嫁了出去,小姐原待你一般,到算做一个亲人来往,有何不可?”那二娘不知费了若干心思,陪了若干口舌。夜来也领了福儿到丽娟楼上来宿,朝劝夜劝,丽娟心肠也耐得定了,兰英也勉强挣搢。丽娟将那六十两礼银原交与兰英,自家取出百金,叫王忠等星夜置办些衣裳头面箱笼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