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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三集
且说搢珩这日赍书到李家,传报进去,再思出来迎接。搢珩见是李公之弟,不好怠慢。再思也见是个总兵官,十分敬重。互相说些套话。两道茶罢,搢珩便令家将取出李公家信呈上。再思接了,见封面上是与小姐开拆的,便叫小使递进。搢珩即起身作别,再思要留住,要答拜,搢珩一并谢却。再思询知乘传赴任,不便留停,只便从命。
送别佩珩进来,对二娘说:“石总兵好一个齐整少年。”催二娘到侄女那边,看家报有何说话。二娘看了,回来说道:“也没有甚说话。只有在关口馆驿里,夜间有贼行刺,幸亏石总兵知觉,将弩箭打死。”再思惊讶道:“那石总兵真个是了得!”举家都把这石总兵称赞。〔像。〕
再思自去年十月里躲在家中,直至今年,都没有出门。就是新正贺岁,都令儿子代往。其时元宵佳节,便乘夜到街市看灯。瞥面撞着了喜儿,满心欢喜,假板着脸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叫家人带他到家,悄悄地进外书房藏了,与晚饭喜儿吃过,便同宿在外厢。喜儿叙说被逐之苦,再思抚慰了一番,乃道:“目今还不便收你。直等大小姐出了门,方好收你回来,你且安心在庄住下。看庄的陈老儿是个死老实人,他不来与你絮搭么?〔不叙此一段喜儿情事,便觉太冷。〕你今日便恁地入城来看灯,与谁同走?夜里你打帐宿于谁家?”〔说话隐约,尚有趣。〕喜儿道:“陈老儿却老实,总不与我搭搢,却待我甚好。他的老婆子也还强健,待我也着实好,日日是他替我梳头,浆洗衣服,都是他。一寒天我总不曾入城。昨日沈三儿来庄上,说城里灯好,是这般同上城来。作帐到三儿家去宿的,不期遇见了二爷。”那沈三儿也是再思的宠僮,故不恼他。便道:“你倒想着三儿,要到他家去宿。”喜儿道:“这里不敢来,只得到三儿家里去宿了。”再思道:“怎么方才不见三儿?”喜儿道:“想他因同着我走,恐防二爷恼,先避开了。”乃问道:“前日老爷进京,为甚竟不到家?可曾晓得我与兰英之事么?”再思道:“老爷事体多,那里管这般事。况且没有到家,也未必晓得。去年接老爷,我要来叫你同去,后来想着不好,因此不曾。”当夜宿过。明日起来梳洗,再思赠银数两,喜儿悄悄别去。〔喜儿,受再思痛打,却无怨恨处,见得再思待他不薄。〕
上午时候,只见白子相来,再思接进坐下,说些散话。白子相道:“令兄老爷此时想已到朝鲜了,不知外国风土人民是怎生样的?我晚辈们那得走一遭儿,见见那等世景便好。”〔叙得声口情景逼真。〕再思道:“想来也与中华大同小异。”白子相道:“只是令兄老爷已高年了,怎受得那路途辛苦。”再思道:“便是。前日出口,在馆驿里受了大大的惊唬。”白子相道:“为什么?”再思道:“夜里有贼来行刺,幸亏随在那里的石总兵听见,弩箭打死。”白子相张眉画眼,良久道:“这是令兄老爷洪福齐天,吉人天相。这些歹人,自讨其死。”再思道:“那石总兵昨日亲赍信来,因赴任去的匆忙,不曾款留他,连答拜也都没有。那石总兵好一个少年人物,真正可羡可爱。”白子相道:“我昨日同令婿刘二相公在街市走走,见一队马过,有人指道:这队里有一个石总兵,替李府捎带家报。想是到了府上转去。晚辈眼里曾见的内中一个少年官,甚是齐整,想就是石总兵了。”叹气道:“这班人,都是前世带来的福气。即如二爷和刘二相公,今世受享富贵,总是前生福分,非同小可。”又说了一回,然后别去,到世誉家回话。
那刘世誉叫邴一做事,没有第二个人得知,今叫白子相来打探,是为邴一消息。白子相认道打探李绩在路上有甚风霜劳苦,得了再思述那贼人行刺之事,也算做一件异样之事,未免加添了两句高兴的话儿,说得疑神疑怪。叫那刘世誉听了,怎得不怕?把一股怕气,从脚心里直怕到顶门,头发根根扭了拢来,汗毛孔里个个冷气直逼。〔世誉有心虚病的人,这白子相疑神疑怪,里边自然加添了推求株连的话,叫世誉那得不唬!〕
那刘世誉虽是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却处于富贵之家,父母钟爱太偏,是一个闲荡之子。情窦一开的时节,便不论妇女小使,任情纵欲,更加沉酣曲蘖,真是个酒色过度,淘虚的人。昨日往街市看灯,见那些轻狂油滑之状,回来不知弄过了几个丫鬟,虚上加虚,〔的确。〕突闻这件心坎上时刻盘桓过意不去的事,今已事破,倘或追求我这主使之人,如何逃避?一怕怕到极底,骨髓里都唬酥了。便怪叫道:“不好过!不好过!”血打从口里便直撺出来,吐了一地。白子相急急走开,衣衿上已溅了一幅的血。那时众家人唬慌,急急搀扶进去。世誉还勉强向白子相拱手道:“再会。”白子相见那光景,还只道世誉暴病,那里晓得为着邴一行刺的缘故。也弄得没兴回家。
世誉进房便睡倒。晚间又吐血碗余。便请了四五个时医来。那些医家那里真知灼见症候?一味胡猜瞎料。又见是吏部的爱子,更加做张做智。写病案,写医方,这个道虚,那个道实;这个道热,那个道寒;这个道尺脉太虚,那个道寸脉浮数。用生地,又道泥上膈;用白芍,又道坏脾胃。千斟万酌,用些果子药,加上人参,〔真正医家毫无见识之人,偏会得见鬼做作。〕服了两日,吐血不止。连忙写信到京。思远夫妻吃唬不小。夫人连夜赶回,合家男妇大小出接到家。
素玉病卧在床。初见丈夫得病,倒不在心上。闻说婆婆回家,心里一愁一唬,怎好不起来相见?只得叫小丹把衣服披了,勉强立下床来,一晕几跌,重复睡了。叫家中妇女再四禀知,说新妇病久,再不能出接见礼。这妇人又是一个骄贵的性子,不知大体,看着李再思的女儿,那里在他眼里心上?回家只去瞧着儿子,管恁么媳妇。〔这等妇人,真正可厌可恶,可恨可杀。〕素玉叫小丹去磕头,众妇女们都说这是李家来的丫头,那妇人只像不曾看见,不曾听见。不要说自己不去,连丫头也不叫一个去媳妇房里问声。
直到第三日,世誉吐血略住了些,传报说夫人要来看媳妇。〔装神弄鬼,不可名状。〕素玉又勉强披衣起身,和衣睡了,待来时好相见。不知等了许多时候,这妇人方才走到,许多妇女们簇拥着一堆。〔逼真那等妇人情状。〕素玉只得靠床立着,小丹在旁扶定了。生成形貌粗丑,再加了久病,分外难看。见阿婆走来,叫声“婆婆。”〔婆婆两字,有两包眼泪,随声而出。〕还要说第二句话。只见妇人道:“阿呀,怎么这般一个嘴脸!”转身便走。众妇女一蓬风都拥着去了。〔何以为情。〕叫那素玉那得不气?一口气直塞上来,向床便倒,衣服都脱不成。渐渐醒来,想丈夫是不要说他了,若留得亲娘在,或老子还有正经,也都不至如此;再不然,得个婆婆是个贤晓知大体的,把好言安慰,也还在次。如今头头投不着,真是绝顶苦命。〔人家为父母的,在儿女身上那得有罪?就素玉看起。〕呜呜痛哭,又复发晕。是夜顿觉沉重,水米不沾。小丹见家里又无人来,急得没主张。一夜素玉晕死几次。
到来早天明,小丹见小姐色势不好,只得硬着胆,到夫人前说小姐病凶了。那妇人大喝道:“他向来是这等,谁要你这小贱人来大惊小怪的,看打!”唬得小丹缩身儿不及。回房看着小姐,甚是惨然,纷纷流泪。〔至情,伤心可怜。〕素玉朦胧瞧见,问道:“小丹,你为甚的哭?”小丹哭道:“我方才见小姐不好,去禀知夫人,要传个信儿家里去,话未说完,夫人便发恼乱骂。”道罢又哭。素玉不听犹可,听了时,一口气又直塞上来,大叫一声“我的亲娘!”登时气绝而死。〔惨极。〕小丹哭倒在地。
合家听见,都来看觑,见李小姐死了,那些家人妇女们都为之伤心怜念。有的道:“死了倒好。”有的道:“李家那肯干休!”都在那里胡猜乱道。那妇人方才唬了,世誉亦有些着忙,唯恐李家来说长道短。平昔无人在眼,今日有事,谁来管理?便只得请了白子相来,做个解纷。一面差人到李家报信,一面备办衣衾棺木,一面差人到京递信,叫大儿回来。
刘家是这般作料,那知李家却并不然。那李再思虽则贪财苟且,然终究碍着体面,不像无赖,借了人命去打闹婿家;更为在前自家做差了事,刘家声势又大,终有些怕他。那二娘,一来女儿不是亲生;二来自家出身微贱;又晓得世誉的娘为人狠放肆,若去相见,恐被他怠慢,反为不美;况兼素玉向来有病,想非磨折死的。即是那些死时缘故,李家总不晓得。所以再思夫妻父子大家商酌,不便发闹。故尔总不到彼,只叫儿子去看。彦直是同胞兄妹,见了妹子身尸,怎不伤心!放声大哭。〔至情。〕那刘家也从厚殡硷。见李家绝无别话,甚是安心。彦直又去看望世誉。那世誉倒比前次亲热些,叫丫鬟们扶坐起来,与彦直谈了半晌。彦直看他料不能久,遂别了回家,述与再思、二娘。虽则冤家亲戚,也未免不快。〔自然。〕到了五朝,刘家选地安葬,彦直送了殡,竟把刘家那宗亲眷断恩绝义了。
那世誉的病日重一日,凭你人参、肉桂,毫无见效。医生也不肯下药。京中哥哥世嘉回来,见弟病沉重,深为吃唬,随字达父亲,道:“弟病是不起之症了。”世誉见了哥哥,痛哭不已,又吐出碗多的血。到明早,请母兄到床前,说道:“儿子不肖,自幼倚恃父母钟爱,任意惯了,直至今日,不可收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儿子此病,只为看见了李奇勋的女儿,妄想娶他,日夜想念;更被李再思不良调换,以致郁结成病。我若当初凭父母择配,就娶个美妾,有何不可?如今病入膏搢,已犯实了,懊悔也迟了。可见得非意妄想,即是罪孽。今朝永辞人世,不得见父亲一面,父母白生了我,只好来生报德罢了。”〔世誉还算质地好的一边,反受累父母养娇护短。看他临死而悔,便知他本性未必便恶。有等至死不悔者,才是真不肖。〕又向世嘉说了一番,都是惨伤的话。世嘉便哭,母亲亦放声大哭道:“儿子,你且宽心,我还要望你好的日子。”到得夜里,连叫“不好过”。呕出许多鲜血,遂气绝而亡。好笑世誉,痴心贪色,落得早赴幽冥。世誉既死,其母恸绝复苏,买棺殡殓。那李彦直也来吊问。世嘉商议把世誉夫妇合埋。其母也道儿子成人,不好孤堆独葬,丑媳妇终是他妻子,依了世嘉之言,把那恼媳妇的念头倒丢掉了。〔美妻丑夫,命也;美夫丑妻,亦命也。大家相安于命,不特保家保身,亦是种德种福。人自不知。〕再思合家得知,却也喜悦。正是:
莫嫌貌陋忍弃绝,姻缘总是冥冥结。
请看刘家有丑妻,生不同衾死同穴。
刘思远在京闻信,也哭了几场,恐妻子在家伤悲,故连次着人催促进京,把家中房产着人掌管。那妇人痛念儿子,思量不为着看见李家女儿,何由想他,以致丧命?便恨骂李家女儿,怎被我儿子看见了,便害了性命。世上无见识的人,偏有这等瞎怨。更怨丈夫不早归结了儿子,却把一块好肉弄得死了,不知闹了若干遭数。正是:
妇人不知大义,习惯任情适意。
由他别事违心,且与丈夫淘气。
丢过不表。再表张哲接了石总兵家人带来儿子的书信,封了一两银子,送与来人,做了折饭钱相谢。拆书一看,见是备述遇见李兵部手下石总兵,道及柳总兵少年未娶,已同凌驾山当面作媒,言定将过房妹子许了亲事。那柳总兵非别,乃是丁孟明家小使,见孟明无故歹意害人,便送信与驾山,随他避出,遂得遭际。不惟同驾山相好,又和石总兵是刎颈之交,故石总兵竟为媒连姻。想柳总兵必然合意。虽彼出身可议,然过房妹子也与相同。今已武官极品,也难提他前事等语。张哲见攀了一个总兵女婿,有何不喜?只恐柳某官高爵显,不肯俯就,未知成否,为此瞒了婉玉。那婉玉心上,因见哥哥才貌不凡,尚未定亲,便想我家老爷择婿,似我哥哥这般人物,必然发达,也可配得小姐了。〔那玉飞与婉玉,真似兄妹,心上想头都好。〕但是已前遇的山鳌,杳无消息,然此遇终属暧昧,若老爷作主,小姐亦难推托;又想两不相逢,也是空为算计。适小姐处又差张惠到来,述贼人行刺之事,并二小姐夫妇先后病亡。婉玉知世誉死了,替小姐欢喜无限。
丢下一头,再表石搢珩到扬州,着人将张玉飞家信送去,一面到凌家旧居相望。却见门面照旧,门屏上贴着大红报条,上写着:“捷报贵府相公凌六鳌高中北直乡试第二名经魁。”搢珩看了,满心欢喜。便下马走进,随从军官都下马跟进。到了厅堂,寂无一人。从人叫道:“有人么?”只见一个小使飞跑出来答应,搢珩见了,认得是昔日凌驾山的书童砚儿。那小使最是怜俐乖巧,曾服侍过搢珩,相了一相,也还认得,便叫道:“石相公来了,我去叫魏家大娘出来。”重又飞跑进去。〔军官不喝砚儿,盖砚儿一面说一面已飞跑进去,况又年小。〕少顷,魏义的妻子沈氏乱跌出来,高叫道:“石相公,你回来了!”〔情景如画。〕话未绝口,早被军官喝了一声,唬得沈氏住口不及。见搢珩纱帽员领,又见从人都是将官式样,一时摸不着头路。搢珩分付从人,一总外厢伺候,只有两个小使站着。搢珩便叫沈氏道:“近前来,我问你,平日好么?这房子何时给还,如今作何管理?去年田租如何?”沈氏便道:“石相公如今做了官,是要叫老爷了。方才叫错,便被那人叱喝,究竟做的什么官?”搢珩道:“是总兵。”沈氏伸舌道:“阿呀,总兵官大哩。我听见说,总兵官是抬八轿的,吹打开门了,怎生便做得恁般大!〔景状声口逼真。〕我的丈夫怎不回来?我家相公好么?”〔先夫而后主,亲之也。〕搢珩道:“你家丈夫去年在山东遇见相公,〔开口两句,便把相遇事包括尽了。〕我这番下来,就在你相公下处别的。你相公若会试中了,正不回来。”小使便将魏义家信递与沈氏。沈氏接了道:“去年冬里有文书到来,就是害我相公的贼事败招出前情,前边的赃狗道官赶了回去,给还房子。便央了我家相公的堂兄弟二房三相公,到官领了房子,然后才得回来住,说也快活。又隔几天,只见报录的来说,相公在京里中了举人,县里给发牌坊银子,打发了报录的人,余银以作用度;以前同墙门的人,一总去了,自相公中了,依旧回来。〔点出世情,可叹。〕去年租税也好,家务也无人管理,就是二房三相公与华家伯伯叫我做个主儿,他两人亦不时来看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