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三集

  话未了,只见华英进来,沈氏道:“华家伯伯来了。”搢珩看见华英三髭髯,清朗朗的相貌,走上厅,向着搢珩磕头。原来华英在门首,已向军官们打听备细。搢珩急下扶起,不知华英根底,不便叫他坐。〔究竟那华英不知是何等人。〕便大家立着讲话。华英一口自称“小人”,“请石老爷坐了听禀。”搢珩见他如此小心,即便坐了。称谢他照看魏义妻子,以及料理各项之事。华英也问叙凌相公与魏义的近况。众家人都来见过。茶罢,搢珩便问缘何无信到京。华英道:“去年一给还房屋,便与凌三相公相商,就要寄家信到京。只为不知凌相公的下处在那里,想京中地面广大,无从寻访。更想那害凌相公的人,是山东山贼里破出来的,或者京中先晓得了,故尔中止。〔华英登答明白。〕即又是凌相公高中的喜信报来,料想自有谕帖寄回。今却喜石老爷赴任到此,晓得了凌相公下处,便好叫人去了。”沈氏便把丈夫的信递与华英。华英拆来看时,不过是谢他照应妻子的话,即便别去。
  沈氏备了酒席,又去请了三相公来,陪了搢珩饮酒。搢珩便备写了家中之事,与凌某看了,凌某也写了书,一同封着,搢珩又写了寓所地方,付与沈氏收了,以便着人附寄。夜来歇在凌家。来晨即便起行。凌某、华英同来相送。
  搢珩想道:“前从福建回来,自己萧然一身,见凌家门上贴着官府封条,沈氏提筐狱里送饭;今从京里出来,自己却做了官,军官随从,凌家门上已贴了中举报条,沈氏总理家务。倏忽之间,悲欢变易,人世荣辱,甚是难料。”大为感慨。是日起行,便有衙门兵役相接。搢珩此番赴任,有分教:
  撇下鸳鸯,那晓陡然惊鸷鸟;
  飘流萍梗,有缘忽地傍慈航。〔语在搢珩赴在以后,事在搢珩赴任以前。〕
  未知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孝妇谓东坡曰:“学士昔日富贵荣华,一场春梦尔。”东坡因名此老妇曰“春梦婆”。夫人生所遇,情好欲恶,何一非梦!于世誉乎何有?
  素玉年未二十,忽焉夭殁,亦梦也。第世誉尚有快乐时,而素玉竟毫无一日得意处,不诚苦梦耶?然人生苦梦,正复不少。


  第六回 看告示唬杀白头人 避江涛搭救红颜女
  诗曰:
  世道羊肠不可寻,孤危女子更难禁。
  椿萱并没悲啼血,兄弟如仇忍丧心。
  遇佛子援缘法好,免波涛搢福根深。
  尽多意外惊飘堕,无限冤魂海底沉。
  话说那石搢珩于二月初旬将次入境,各属官员都来远地迎谒。各官见总兵年纪甚小,人物昂藏风雅,大家惊异。搢珩到过了任,受事已毕,即拜谢本进京。那吴淞地方是个水乡,南直与浙江交界之所,彼时四方平静,民间太平。无事把军务整顿一番。事体稍闲,便着家将张芳同了家人朱序,发了盘费,叫他到衢州府开化县地方,访问裘家,接取夫人,并迎裘太爷夫妇;又写书一封,叙说去年别后不得相迎之故。这两人领了言语,藏了书信盘费,便望浙江衢州府进发。
  按下一头。再表前语。却说裘友生自石搢珩别后,过了月余,便望女婿到来,以便接取,同往扬州居住。把家中用不着的家伙,或送或卖;裘能种的田地,亦皆出脱。侄见裘自足,见叔婶打算别离此地,变卖家伙什物,也来要田地及房屋诸色等物,要之不休。友生作料那房屋田产原要与他,乃道:“我携带得的东西,我自然要带些去,若拿不动的,自然一总与你,不消着急。”裘自足方稍为安了些心。过了两个月头,搢珩并无音耗,友生夫妇便向女儿翠翘说道:“你夫婿原说一月有余便来接取,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尚不见到,这却为何?”翠翘的母亲邓氏,更加心焦,乃道:“我儿,你丈夫当初别的时节,怎生说来?今日怎么还不见到?你与他夫妻间定有心话,可曾说甚来?”〔是村妪见识〕翠翘道:“与爹妈他是那般说,与孩儿也是那般说,不曾说恁别话。不知为甚这时还不见来。”友生夫妇镇日愁烦,渐生疑忌。〔势所必至。〕
  友生暗自思量:“可见少年人心口不准。我因一时感激,便以女儿嫁他,不曾费他分文。如今一去无踪,就是自己不来,书信也该捎带一个;决然在那里遇了闲花野草,绊住身心。想他心上,必以我女儿得之意外,失之不足为奇,故此丢得上撇得下。可见不知到底的人,切莫轻信;我做事也忒容易了。而今懊悔已迟。”肚子里是那般想,却不便出于口,恐防妻女听见,一发要抱怨了。但那邓氏心里,便生出无限疑团,疑久则怨,镇日啼啼哭哭,叫天叫地。友生阻他两次,便怨到老官儿道:“〔邓氏一肚子脾气,苦无从发泄,巴不得你说他,便好来寻到你了。妇人之见,大率如此。〕那小畜生,不知他的行藏家业,又不知他有妻无妻,前日为杀了那强盗,老夫妻谢他也罢了,不该更叫女儿出来谢他。他看见了我女儿人物出众,便起了歹心,只说没有妻子;你又认定许配,我这花枝般的女儿,却也配与一个轻薄浪子。他今信也不带一个来,知他又飘流在那里去了?这等不长进浮游浪荡的小畜生,怎当初瞎了眼睛,轻易相许。倘然竟不见来,叫我女儿终身怎生是了?我的苦儿那!前日受强盗的气,而今吃薄幸的亏,我的孩子,怎那般苦命!”说罢又哭。友生道:“痴婆子,当初他那里晓得我要把女儿与他,便说没有妻子么?你休得恁般猜疑。”邓氏道:“你老失时,你看如今他不来,必是妻子在家阻住了,你还要替他辩什么!”友生道:“当初这烟事,也和你再三斟酌定了做的,如今木已成舟,说他何用!你若料得透,何不当初就阻?”邓氏见老官儿说着他,便捶台打凳,大哭起来道:“我自已的气正气不了,你又把话来敲打我!我当初那里晓得这小畜生是恁般无信行的!”友生道:“却又来,怎生独怨着我?”翠翘听见爹妈喧闹,连忙解劝。友生闷闷地走开。邓氏道:“我儿那,当初我做娘的养你时,不是容易的,睡梦里都疼着,养到你而今长大成人,不知做娘的受了万千辛苦。你五岁时出花,九岁上害病,我做娘的有几十夜不得合眼,〔莫道此妇烦碎,大凡为母的养男女,怀胎乳哺,推干就湿,真有许多辛苦。富贵者尚有婢妾分任,贫贱者护持更难。为人子者,可不思所以报答哉。〕指望你嫁得丈夫,终身归结。今日里你做老子的把你断送,叫我怎不淘气!”翠翘道:“他今虽去了两月,未必便见不来。或者只在这几天来,也不可知。妈妈且请宽心,不要与爹爹淘气,徒然气坏了自己。”邓氏见女儿劝解,也便住了哭。又过了半月外,绝无音耗,邓氏向友生道:“你好耐得的性子,且到城里去起个课,探探消息。”友生道:“说得有理。”
  那时天气炎热,穿了小衣,撑了伞,带了一百文钱,同裘能进城来。到卖卜的铺子里,上去相见了,通了姓名,净了手,将课筒在香烟上拂过了,向那先师前作揖通诚了,然后递与先生。那先生把课筒摇了两摇,摆下一卦,便道:“何用?”友生道:“问行人。”先生道:“是甚称呼?”友生道:“是小婿。”先生道:“这等要看子孙爻了。但是子孙爻虽然上卦,却遇了月破临空,必有事阻滞,未必便来。那文书爻旺相,不出十日,便有信到。”取卦帖批道:“十日内,主有信来,人尚不到。”友生接了卦帖道:“先生可知他为甚事所阻?”先生道:“另起一卦方知。”友生重又通诚,又起一卦。先生批道:“官爻独发,火旺,又在得令之时;若非近贵,必有官司阻滞。”友生道:“官司阻滞,不至有大害么?”〔问灾不问福之意。〕先生道:“虚唬有些,终究不妨。”友生取了卦帖,送了谢意。别了先生,便同裘能买些东西吃了,一径回家,已是将夜时候。把上项话述与妻女晓得。邓氏向女儿道:“看十天内有甚信息,便见那先生准否。”
  再表那裘自足,为人最是贪狠,只顾了自己,不顾他人。一遇交财,凭你父母身上,总要占他三分便宜,不然心子里便不下落。〔裘自足正是时人。〕自幼亏了友生请先生读书,娶妻完聚,分田授室,他只是不足意。原打帐将叔子家私早些承受,先前曾来撺掇,要把妹子配与村庄人家,胡乱嫁了出去;争奈友生定要择一个好女婿,自足也只好暗恨,却也无可奈何。后见潘山虎要娶他,也不管是非,一心只想潘山虎有银子的人,便好取他的财物;不料撞着了石搢珩来,看石搢珩有那般奢遮本事,日后分晰家私,那里抵对得过?况且叔婶只得一女,内里资财自然席卷,我不过得这几亩荒田草地,算得什么?又见叔婶要去扬州依附女婿,一发恨极了。那日因插莳稍闲,到叔子家来察探动静。晓得叔婶不时闹吵,又听见友生起课的事情,便到婶子面前侵两句冷话。邓氏叹气道:“十日内有信,不知好歹若何,叫我日夜耽愁,不知怎生了局。”裘自足道:“不是妹子身上说他,〔绝肖小人口气。〕我看这个石搢珩,有些不老成。小小年纪,飘泊异乡,虽然有些侠气,叔叔当初不该轻率许配。”邓氏道:“我侄儿说得有理。便为你叔叔做事忒容易了。倘然一年半载没个信息,叫谁到扬州去探访?若你叔叔是个强健的还好,而今又是一个老人家了,那个来替你几千里路去寻人?难道不要焦死!前日起课,还说有恁官司阻滞,想来凶多吉少。”说完儿儿肉肉的哭起来。友生听见,进来向着侄儿道:“自家淘气不了,你又来说他做什么!”把两手一摊,走了出去。裘自足道:“婶婶若依了我当初主见,随分那村庄人家,寻一个对头,或招或嫁,如今到一堆儿团圆了。为什么偏配了一个外乡人,又不知他高低深浅。今日里致有疑难,懊悔也是迟了。”〔小人谗言播弄,不明人便为所愚。〕邓氏听了,越发大哭。翠翘听见妈妈啼哭,急急走来,见了哥哥在那里,相叫一声便去劝住母亲。自足见妹子在旁,不好说别话,便道:“婶婶,你且放心,或者十天内有了信息来,也不可知。我明后日到城里去,再替你起个课儿,看是怎的。”邓氏道:“难得你好心,你千万替我留心探听,访个消息。”自足答应,相别而去。
  一路寻思:“方才被我侵了两句,婶予心里大大不安。我今且算计去哄他一哄,只说石搢珩死了,或是说他别娶了妻子,把那两个老的气死了,方称我心。”又恐石搢珩到来,将如之何?那个法儿不好。过了一夜,来日要入城打铁锄,因想着道:“昨日许他进城起课,且到他家吃了饭去。”走到叔子家里去,邓氏道:“今日可到城里去起课?”自足道:“为此而来。”邓氏连忙留饭,又付钱百文,以为谢意盘费。自足吃了饭,一径进城。心里想道:“我且干了正经,那起课事,扯个谎儿,哄他便了。”走到城门边,只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告示。自足也捱上前去,看是什么告示,也好绰些新文,好往乡里去嚼蛆。先看年月,是昨日张挂的,乃从头看道:
  浙江衢州府开化县正堂某,为缉拿大盗事,蒙本府信牌开,准杭州府移关,准南直扬州府关文开,奉淮扬兵备道宪牌前事内开:某月某日,据某处客商某人报称,于胡家洲地方,获住伙盗慎明等。本道即行提审,据供,有凌驾山为首,已经脱逃浙省,合行广捕捱缉缘由,移关到府,准此合行严饬各属。为此仰该县官吏查照来文,抄贴事理,严督专捕,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务获真盗,移解等因。蒙此,除行捕衙严督捕役,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外,合再出示。为此,示仰合属人等知悉:倘有外路面生可疑之人,务须报名解县,以凭询问来历,不得私自放行,致干提究,须至示者。
  裘自足看到“凌驾山”,觉道耳朵根里头甚熟,从头看完,忽然记起:“石搢珩曾说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原来那凌驾山是强盗,恰好正是扬州,见得是搢珩的表弟了。可见石搢珩也是一伙,必被拿住到官。前日起课的好生灵准。我叔子尚认石搢珩是个好人,我今把那告示缘由述与他听,叫他懊悔一番。”便去打了锄头,吃了点心,重去把告示看熟记了,回到乡间,方是晚上。〔老年人走得迟,少年人走得快,极细小处,亦不脱针线。〕
  到家放了锄头,便到叔子家来。只见友生坐在外厢,见了侄儿,便问道:“你今日进城去,可曾替婶子起课么?”自足道:“课是起的,却有庄奇事,好叫叔叔得知。”〔声口无二。〕友生道:“什么奇事?”自足道:“侄儿到城外大街上,那里有个胡瞎子,说他的课极准,我去起了一课,说道:‘今日便该有信。’侄儿问他为何阻滞不来?他道:‘有牢狱之灾,正不得出脱哩。’走到城门头,簇新告示。”乃将告示前前后后述了一遍。友生道:“那缉拿强盗之事,没有甚奇处,但是凌驾山却在那里听得?”自足道:“便为那凌驾山之奇,我道叔叔有些记得。当初石搢珩初会时,叔叔特诚备酒请他,〔总是不满声口。〕同高尔林、童士礼,彼时侄儿也在。叔叔问他父母,他道:‘总亡过了,今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后来也常道及那凌驾山之事。叔叔听得熟落了?”友生道:“是嘎,但是他表弟,也不足为奇。”自足道:“阿呀,还说太平话!表兄与表弟同居,表弟做了强盗,自然表兄也做做的了。此时不来,决然被官府捉在狱里了。卦上‘牢狱之灾’,却正合拍。”友生听了,忽叫道:“是呀,那告示是真的么?”自足笑道:“叔叔不会自去城里看的,料那告示一两日还不收哩。”友生便起身入内,自足也跟了进来,向婶子又一五一十说了。邓氏放声大哭道:“为强盗招了女婿,那知女婿又是强盗!”友生急掩住了他的口道:“此事未知若何,休得乱道,被人听见,却不稳便。”〔妇人家真不担事,真无见识。〕自足道:“婶婶休焦躁,而今不过是凌驾山做强盗,石妹夫不知的确下落,不好竟认定了。”〔声口便恶。〕邓氏道:“住在一块儿,总然不是同伙,必定知情干涉。你那起课的说有牢狱之灾,自然拖累吃官司了。苦只苦了我的一块肉,那得好出息!我两个老身后来怎处!”友生道:“你那卦帖在那里?”自足道:“起课的瞎子怎判得卦帖?”友生道:“告示是几时出的?”自足道:“是昨日。”那时合家唬呆。独有翠翘心里想道:“丈夫是明正之人,他的表弟乃旧家公子,岂是强盗?果有不良,我丈夫焉肯与他同住?即就告示果真,其中必有他故。”〔这乃闺房知己。〕意欲分辩一二,又恐说他护了丈夫,只好暗想,不便出口。将夜,自足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