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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家世徒然到缙绅,诗书相对不相亲。
实无点点胸中墨,空戴方方头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却称人。
若叫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戏谑得妙。这笔看起来,这邬公子喫了大苦了。」普惠道:「自从邬公子喫了苦,如今求诗求文的,都害怕惹事,没甚么要紧,也不敢来了。二位相公还是去也不去?」燕白颔笑道:「山小姐这等放肆,取笑於人者,祇是未遇着一个真正才子耳。待我们明日去,也取笑她一场与老师看。」
普惠摇头道:「二位相公虽然自是高才,若说要取笑山小姐,这个却未必。」平如衡道:「老师怎见得却未必?」普惠道:「我闻得山老爷在朝时,圣上曾命许多翰林官与她较才,也都比她不过。内中有一个宋相公,叫做宋信,说他是天下第一个会做诗的才子,也考山小姐不过。皇帝大怒,将他拿在午门外,打了四十御棍,递解回去。此事喧传长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说要取笑她一场,故小僧斗胆,说个未必。」
燕白颔听了,笑对平如衡道:「原来宋信出了这场丑,前日却瞒了并不说起。」平如衡道:「他自己出丑,如何肯说?」因对普惠说道:「老师宝庵与山小姐相近,祇知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过闺中女子学涂鸦耳。往往轻薄於人者,皆世无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怜也!此时也难与老师说,待我们明日与她一试,老师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却不好说出,祇得含糊答应道:「原来二位相公又有这等高才,可喜可敬。」又泡了一壶好茶来喫。燕白颔一面喫茶,一面见经座上有现成笔墨,遂取了,在旁边壁上题诗一首道:「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几时方好,且留为后日之验。」平如衡候燕白颔题完,也接笔续题一首在后道:「山小姐,山小姐,你若见了此二诗,祇怕旧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二人搁笔,相顾大笑,遂别普惠出来道:「多扰了,迟三五日再得相会。」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过数日再奉候。」遂送出门而去。祇因这一别,有分教:
才子称佣,夫人学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压才人
词曰:
试才无计,转以夫人学婢。灶下挥毫,泥中染翰,夺尽英雄之气。明锋争利,芥针投暗,暗输心服意。始信真才,举止风流,行藏游戏。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门,自家回入阉内,看着壁上笑道:「这两个小书獃子,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说些大话,躲了不来,还是乖的。倘真个再来,纵不受累,也要出一场大丑。」
正想说不完,忽山显仁带领两个僮子,闲步入来。看着普惠对着壁上自言自语,因问道:「普惠你看甚么?」普惠忽回头,看见道:「原来是山老爷。老爷连日不来,闻说是小姐有甚贵恙,如今想是安了?」山显仁道:「正是这两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来。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见天色好,故闲步到此。你却自对影壁说些甚么?」普惠道:「这事说来也当得一个笑话。」山显仁道:「何事?」普惠道:「方纔不知哪里走了两个少年书生来,借坐歇脚。一个姓赵,一个姓钱。小僧问道何事到此,他说要访老爷。小僧问他要访老爷做甚,他说闻知山小姐有才,特来要与她一试。小僧回说小姐有恙。因怜他是别处人,年纪小,人物清俊,就将小姐的事迹与他说了,劝他回去,不要来此惹祸出丑。他不知好歹,反说要来出小姐之丑。临去又题了两首诗在壁上。说过三五日还要来见小姐,比较才学。岂不是一个笑话!」山显仁道:「这壁上想就是他题的诗了。」普惠道:「正是他题的,不知说些甚么?」山显仁因走近前一看,祇见第一道写的是:
千古斯文星日垂,岂容私付与娥眉。
青莲未遇相如远,脂粉无端污墨池。
──云间赵纵有感题
第二首写的是:
谁家小女发垂垂,窃取天然展画眉。
试看斯文今有主,也须还我凤凰池。
──洛阳钱横和韵题
山显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惊又喜。因对普惠说道:「此二生出语虽然狂妄,诗思却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普惠道:「两人都不满二十岁。」山显仁道:「他既要来与小姐较才,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说小姐有贵恙,未必见人,他故此回去。他说迟两日还要来哩!」山显仁道:「他若再来,你须领来见我。」普惠道:「二生说话太狂,领来见老爷,老爷量大,还恕得他起。若见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见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来。」山显仁道:「有我在,这个不妨。」又坐了一歇,山显仁因要与女儿商量,遂抄了两诗,起身回去。此时山黛因思想阁下书生,恹恹成病。又见父母忧愁,勉强挣起身来说道:「好些。」其实寸心中千思百虑,不能消释。此时冷绛雪正在房中宽慰她,忽山显仁走来问道:「我儿,这一会心下宽爽些么?」山小姐应道:「略觉宽些。」山显仁道:「你心下若是宽些,我有一件奇事与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亲但说不妨。」山显仁道:「我方纔在接引庵闲步,普惠和尚对我说,有两个少年书生,要来与你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逊。」山小姐道:「为何不来?」山显仁道:「因闻知你有病,料不见人,故此回去了。临去,题了两首诗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与冷绛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视。冷绛雪说道:「二生诗虽可观,然语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气骄,这也怪他不得。祇是他既要来夺凤凰池,没个轻意还他之理。须要奚落他一场,使他抱头鼠窜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窃取天颜,以为声价。」冷绛雪道:「这也不难,等他来时,他是二人,贱妾与小姐也是两个。就是真才实学,各分一垒,明明与他旗鼓相当,料也不致输与他。」山小姐道:「我与你若明明与他较才,莫说输与他,就是胜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为耻。」
山显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劲,你二人也不可小觑。若与他对试,不损名足矣。怎么还思量要取辱他?」冷绛雪道:「这样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场,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卖嘴。祇是除了与他明试,再无别法。」山小姐笑道:「孩儿倒有一法在此,输与他不致损名;胜了他,使他受辱。」山显仁道:「我儿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来时,爹爹祇说一处考,恐怕有代作传递之弊。可分他二人於东西两花园坐下,待孩儿与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儿,祇说小姐前次曾被无才之人缠扰,待费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烦剧,着我侍妾出来,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将我侍儿压倒,然后请到玉尺楼优礼相见。倘或无才,连我辈不如,便好请回,免得当面受辱。若是胜了他,明日传出去,祇说连侍儿也考不过,岂非大辱。就是输与他,不过侍妾,尚好遮饰,或者不致损名。」
山显仁听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绛雪也欢喜道:「小姐妙算,真无遗漏矣!这两个狂生如何晓得。」大家算计停当,山显仁又叫人去与普惠说:「若题诗书生来,可领他来见。」一面打点等候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辞了普惠回来,一路上商量。燕白颔道:「我们此来,虽说考才,实为婚姻,怎么一时就忘记了。今做此二诗,将她轻薄,少不得要传到山相公与山小姐面前,她见了岂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怀恨於我,这婚姻事断断无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无益。况婚姻自有定数,强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与世人不同,见纨袒乞怜愈加鄙薄,今见了你我有骨气才人,转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么:且回去与你痛饮快谈以养气,迟两日好与她对垒。」燕白颔笑道:「也说得有理。」二人遂欢欢喜喜同走了回去。
过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气晴朗,又收拾了一径出城,依旧走到接引庵来。普惠看见,笑嘻嘻迎着说道:「二位相公今日来的早,象是真个要与山小姐考试诗文的了。」燕白颔因问道:「山小姐病好了么?」普惠道:「虽未全愈,想是起得来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来,我们去寻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时太早,山小姐祇怕尚未睡起。且请少坐,奉过茶,收拾素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颔道:「斋倒不消,领一杯茶罢!得老师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喫了些茶,坐了半晌,将近日午方纔同去。
到了山相公庄门,普惠是熟的,祇说得一声,就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人出来说道:「请师父与二位相公厅上坐。」三人遂同到厅中坐下。又坐了半晌,山显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忙上前施礼,礼毕,就以师生礼叙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辞去了。
山显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开口问道:「哪一位是赵兄?」燕白颔打一恭道:「晚生赵纵。」山显仁因看着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钱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钱横。」山显仁道:「前在接引庵见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谓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同打一恭道:「书生寒贱,不能上达紫阁黄扉,故妄言耸听,以为进身之阶。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师宽宥。」山显仁道:「文人笔墨游戏,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何罪之有!祇是小女闺娃识字,亦无心僭据斯文,实因时无英雄,偶蒙圣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焕奎壁之光,润文明之色,凤凰池理宜奉还,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颔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无人耳。词虽不无过激,而意实欣慕,乞老太师原谅。」平如衡道:「凤凰池亦不望尽还,但容我辈作鸥鹭游翔其中足矣!」
山显仁道:「这都罢了,祇是二兄今日垂顾,意欲何为?」燕白颔道:「晚生二人俱系远方寒士,虽日事椠铅,实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闻令嫒小姐着作悬於国门,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楼下,愿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长,庶几可定二人之优劣。」山显仁道:「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谓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然既辱赐顾,怎好固辞。但考之一途,必须严肃,方别真才。」燕白颔道:「晚生二人短长之学尽在胸中,此外别无一物,听凭老太师如何赐考。」平如衡道:「老太师若要搜检亦不妨。」山显仁笑道:「搜检也不必,但二兄分做两处,省了许多顾盼问答也好。」燕白颔与平如衡同应道:「这个听凭。」
山显仁就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又咐咐两个家人道:「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过再领教佳章。」说罢,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分路往东西花园而去。正是:
东西诸葛八门阵,左右韩侯九里山。
莫料闺中小儿女,寸心偏有百机关。
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花园亭子上去坐,且不题。
且说燕白颔跟着两个家人,竟到东边花园里来。到了亭子上一看,祇见鸟啼画阁,花压雕栏,十分美丽。再看亭子中,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文房四宝端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颔心下想道:「闻她有个玉尺楼,是奉旨考才之地。怎么不到那里,却在此处?」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楼中一处不便,故在此间。」
正沉吟不了,忽见三五侍妾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燕白颔远远望去,宛如仙子。欲认作小姐,却又是侍儿打扮。欲认作侍儿,却又秀媚异常。心下惊疑未定,早已走到面前。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与燕白颔分东西对面坐下。燕白颔不知是谁,又不好轻问,祇得低头偷看。
倒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赵先生不必惊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书记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来请教先生。」燕白颔道:「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请问小姐为何不自出,而又劳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几位贵客要见小姐试才,小姐勉强应酬,却又一字不通,徒费许多口舌。今辱先生降临,大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过虑,恐蹈前辙。今又养病玉尺楼,不耐烦剧,故遗妾先来领教。如果系真才,贱妾辈望风不敢当,便当扫径焚香,延入楼中,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案;倘祇寻常,便请回驾,也免一番多事。」
燕白颔听了,心下暗怒道:「这小丫头这等作怪,怎自不出来,却叫一个侍妾辱我,这明明高抬声价。我若不与她考,他便道我无才害怕。若与她对考,我一个文士,怎与一个侍妾同考。」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祇见满面容光,飞舞不定,恍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虽说才高,颜色或者转不及此。莫管她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笔砚,也是侥幸。况侍妾之才,料也有限,祇消一首诗打发她去了,便可与小姐相见。」心下主意定了,因说道:「既是这等,考也无妨,祇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听凭先生起韵,贱妾奉和。」燕白颔笑一笑:「既蒙尊命,学生僭了。」遂磨墨舒纸,信笔题诗一首道:
祇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