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过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诗虽好,祇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燕白颔展开一看,祇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重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道:「先生请尊重。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么?」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爨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操舟往,愿剖华峰千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祇见上写道: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於朱门记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怪?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叙魏公雅望,此无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於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记室才美之高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祇见上写: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那女子隐隐听见,问道:「此先生所吟么?」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问,祇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燕白颔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得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请。」因又拈笔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就起身道:「先生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鬨而去。燕白颔看了,恍然如有所失。獃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祇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她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她慧心之灵,文章之利,针锋相对,绝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纔美人的与他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她的造化。」
  祇管坐在亭上癡癡獃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请出去罢,祇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心下獃了一獃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脸嘴出去见人。」祇管沉吟不走,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祇得随他出来。正是:
  眼阔眉扬满面春,头垂肩嚲便无神。
  祇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出来不题。
  且说平如衡随着两个家人到西花园来,将到亭子边,早望见亭子上许多侍妾,围绕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子,花枝般的据了一张书案坐在里面。平如衡祇认做小姐,因闻得普惠和尚说她为人厉害,便不敢十分仰视。因低着头走进亭子中,朝着那女人深深一揖道:「学生钱横,洛阳人氏,久闻小姐芳名,如春雷满耳。今幸有缘,得拜谒庭下,愿竭菲才,求小姐赐教。」一面说,一面祇管低头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钱先生请尊重,贱妾不是小姐。」
  平如衡听见说不是小姐,忙抬头起来一看,祇见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犹如仙子一般。暗想道:「这样标致,哪有不是小姐之理,祇是穿着青衣打扮,如侍儿模样。」因问道:「你既不是小姐,却是何人?」那女子启朱脣,开玉齿,娇滴滴应道:「贱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书记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那女子道:「贱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误认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这也罢了,祇是小姐为何不出来?」那女子道:「小姐虽一女子,然体位尊严。就是天子徵召三次,也祇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门求见,也须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纔来,怎么这等性急,就思量要见小姐。就是贱妾出来相接,也是我家太师爷好意,爱先生青年有才,与小姐说了,故有是命。」
  平如衡听了许多说话,满腔盛气,先挫了一半。因说道:「不是学生性急,祇是既蒙太师好意,小姐许考,小姐若不出来,却与谁人比试?」那女子道:「贱妾出来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劳耳!」平如衡笑道:「比试是要做诗做文,你一个书记侍女,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请试一试看。」平如衡道:「不必试,还是请小姐出来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书记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贱妾下等,考不过,然后中等出来;中等考不过,然后上等出来;上等再考不过,那时方请先生到玉尺楼与小姐相见。此时要见小姐,还尚早。」
  平如衡听了道:「原来有许多琐碎,这也不难,祇费我多做两首诗耳!也罢,就先与你考一考。」那女子将手一举道:「既要考,请坐了。」平如衡回头一看,祇见东半边也设下一张书案坐席,纸墨笔砚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笔在手说道:「我已晓得你小姐不出来的意思了,无非是藏拙。」遂信笔题诗一首道:
  名可虚张才怎虚,深闺深处好藏珠。
  若教并立诗坛上,除却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题完自读了一遍,因叫众侍儿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读不出,待我读与你听。」侍儿果取了递与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声,祇拈起笔来轻轻一扫,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儿送来。
  平如衡正低头沉想自己诗中之妙,忽抬头见诗送到面前,还祇认作是他的原诗看不出,又送了来。因笑说道:「我就说你未必读得出,拿来待我读与你听。」及展开看时,却是那女子的和韵。早喫了惊道:「怎么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细细读去,祇见上写道:
  心要虚兮腹莫虚,探珠奇异探骊珠。
  漫思王母瑶池奏,一曲双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满心欢喜,喜到极处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那女子听见惊问道:「闻先生尊姓钱,为何又称平如衡,莫非有两姓么?」平如衡见问,方知失言,因胡赖道:「哪个说平如衡,我说的是钱横,想是你错听了。」那女子道:「错听也罢,祇是贱妾下等书记,怎敢称个劲敌!」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与你讲和罢,再请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题诗一首道:
  千秋白雪调非虚,万斛倾来字字珠。
  红让桃花青让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题完,双手捧了,叫侍儿送去道:「请教,请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声,祇提起笔来和韵相答。平如衡远远看见那女子挥洒如飞,便连声称讚道:「罢了,罢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辈男子要羞死矣!」说不了,诗已写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读道:
  才情无假学无虚,鱼目何尝敢混珠。
  色到娥眉终不让,居才谁是蔺相如?
  平如衡读完,因歎一口气道:「我钱横来意,原欲求小姐,以争才子之高名。不料遇着一个书记,尚不肯少逊,何况小姐!见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题诗,甚是狂妄。今日当谢过矣。」因又拈笔题诗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虚,一双明眼愧无珠。
  玄黄妄想裳公子,笑杀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题完,侍儿取了与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说道:「先生何前倨而后恭!」因又和诗一首道:
  人情有实岂无虚,游戏风流盘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脉,有谁不及有谁如?
  那女子写完,命侍儿送了过来。平如衡接在手中,细读一遍,因说道:「古人高才,还须七步。今才人落笔便成,又胜古人多矣!我钱横虽承开慰,独不愧於心乎!」遂立起身来辞谢道:「烦致谢小姐,请归读十年,再来领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贱妾还有一言奉赠。」遂又题诗一首,遂与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来一看,祇见上写着:
    论才须是此心虚,莫认鲛人便有珠。
    旧日凤凰池固在,而今已属女相如。
  平如衡读完,知是讥诮他前日题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笼在袖中,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的所在,祇见燕白颔也从东边走了出来。二人撞见,彼此颜色有异,皆喫了一惊。祇因这一惊,有分教: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俏佳人代丑汉呈身
  词曰:
    螳螂不量,虾蟆妄想,往往自寻雠。便不伤身,纵能脱祸,也惹一场羞。佳人性慧,心肠巧,惯下倒鬓钩。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头。
  右调《少年游》
  话说平如衡考不过侍妾,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口,撞见燕白颔也走了出来。二人遇见,彼此惊讶。先是燕白颔问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连连摇头道:「今日出丑了。」燕白颔又问道:「曾见小姐么?」平如衡道:「若见小姐,就考不过,还不算出丑。不料小姐自不出来,却叫一个掌书记的侍妾与我考,那女子虽说是个佳妾,我看她举止端庄,颜色秀媚,比贵家小姐更胜十分。这且勿论,祇说那才情敏捷,落笔便成,何须倚马。小弟刚做得一首,她想也不想,信笔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一首,她又信笔和一首。小弟一连做了三首,她略不少停,也一连和了三首,内中情词,针锋相对,不差一线,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个侍妾不能讨她半点便宜,岂非出丑。吾兄所遇定不如此,或者为小弟争气?」
  燕白颔把眉一蹙道:「不消说起,与兄一样。也是一个书记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她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没法。她见小弟没法,竟笑了进去。临去还题诗一首讥诮於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爱,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么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阁上美人,也不过相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丧气,不期吾兄也遇劲敌,讨了没趣。」平如衡道:「前边的没趣已过去了,但是出去要见山相公。倘若问起,何言答之。祇怕后面的没趣更觉难当。」燕白颔道:「事既到此,就是难当也祇得当一当。」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脚,祇得走了出来。
  到了厅上,幸喜得山相公进去,还不曾出来。家人说道:「二位相公请少坐,待我进去禀知老爷。」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巴不得要脱身,因说道:「我们自去,不消禀了。」家人道:「不禀老爷,相公去了,恐怕老爷见罪。」平如衡道:「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今已试过,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好与歹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小的们怎好强留。但祇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也须说下,恐怕内里看得诗好,要来相请也不可知。」平如衡道:「这也说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说出玉河桥来,燕白颔慌忙插说道:「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说罢二人竟往外走。
  走离了三五十步,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机,你看今日这个局面,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还未曾说明,亏兄接得好。」不多时,走到庵前。祇见普惠和尚迎着问道:「二位相公怎就出来,莫非不曾见小姐考试么?」燕白颔道:「小姐虽不曾见,考却考过了。」普惠笑道:「相公又来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见,谁与相公对考?」平如衡道:「老师不消细问,少不得要知道的。」普惠道:「且请里面喫茶。」二人随了进去。走到佛堂,祇见前日题的诗,明晃晃写在壁上。二人再自读一遍,觉得诗语太狂,因索笔各又续一首於后,燕白颔的道:
    青眼从来不泪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为何物,笔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过笔来续一首道:
    芳香满耳大名垂,双画千秋才於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