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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升沉录
自此次革杀各员之后,京城里头真是小儿也不敢夜啼。从前天天说新政的,到这个时候,连一个“新”字也不敢说。当时皇帝更不敢置议。太后本愤怒已极,但念当时皇帝只是一个受人摆弄的人,也不必计较。不料康无谓逃了出来,言三语四,一来说太后委实谋杀皇上,故皇上有密诏给我们,要除去太后的;二来又说这会得逃难出来,系得皇上先通消息,知道荣禄入京,定知有些不妙,故能逃出,若不是皇上通讯,就不免同及于难,这等说。这点消息,被太后听得,真是怒窍生烟。因太后以当日火车停了,城门闭了,若不是皇上救他,他如何逃得去?故听了也信为真,就不免迁怒当时皇帝,以为康无谓一班人,正谋围颐和园,要杀自己,若皇帝没有给密诏过他,自然要捕康无谓到来好对证,如何反通消息于他,纵他出去,因此上,自听了康无谓自说由皇帝纵他逃走之语,确信为真,立召荣禄入京,商量此事。
那荣禄亦虑当时皇帝执权,于自己终是不便,便于召见时密奏道:“皇上本没什么主见,只是听小人摆弄,终恐有碍大局。务请老怫爷独断独行才好。”太后道:“不知军机里头,各人意见怎地?”荣禄道:“容臣探看他们意见如何,然后奏复老佛爷便是。”太后深以为然。荣禄便辞了出来,到军机衙门,力主请太后再复垂帘之事。
原来当日“变法”两字,凡属宗室大员,十人中尽有九人不赞成的,都道若是满汉平等,一旦汉人有权,满人就立足不住,故于“变法”两字,多不以为然。不过当时皇帝主持,各人倒不敢说。今见康无谓一班人弄出这事,一发要乘势推翻。
况当时皇帝不是个有才干的人,一切权术总敌不过太后。故各大臣之中,倒惟太后之言是听。所以听得请太后再复垂帘之语,满员军机没有一个不赞成。
其中有一个李鸿章,却说道:“想皇上经过这会事情,必然悟得从前被人所愚的了。以某愚见,太后垂帘之说虽然是好,较不如再候些时,且看皇上举动怎样,然后决夺。”不想李鸿章说了这话,就有一个亲王答道:“此乃我们家事,李中堂你不必说罢。”李鸿章听了,满面通红,不敢再说。余外汉员,见李相且说不来,自然唯唯诺诺。次日便由军机一同列衔具奏,请太后再复垂帘听政。那折既入,不消两无,即由当日皇帝发出一道谕旨,自称有病,不能亲理万机,复请太后垂帘,这等话。自此各事都由太后主持。到那时皇帝反怨恨那班党人不已,以为若不是逆党在海外说出种种谣言,断不至如此。但这时已悔之无及了。
且说当时皇帝既已失权,又惜养病为名,天天住在瀛台里面,不闻外事;没有一个儿子,那些近支亲王,又不免各逞雄心,要图承继这个大位。因为当时皇帝,亦是入继的。却是太后亲儿同治帝没了,不曾有皇子。论起昭穆,本该要立同治帝的侄子方为合理。惟是他侄子,系恭王的孙,太后恐怕恭王因自己孙子做了皇帝,一定他自己执权,于太后自己有些不合,就改立了当时皇帝,作为以弟继兄。自即仿以来,已争论不少。
今一旦皇帝大权,又无嗣子,那些宗宝近支,自不免互相觊觎,在里头也巴结太后,在外面又巴结荣禄,欲为将来立嗣的地步,这等人已是不少。
单是端郡王载漪,亦是一个近支宗派,他有一个儿子,年甫四龄,唤做傅仪,向来颇得太后喜欢。那端玙荣禄又是一个知己。一来端王为人却有点心计,与荣禄提议请太后垂帘之时,是端王首先主张的。故立嗣一议,自太后以至荣禄倒属意傅仪一人。但是端王心里只欲儿子急做皇帝,若仅得立作储君,不知何时才得登位。是以天天运动,只要儿子即登大位,好教自己早日做太上皇。那时一班臣工早已知得太后之意,倒未趋承端王,替他尽力,好为将来保荐功名之计。故自康无谓这案一出,弄得京中大臣大天要谋废立。
那当时皇帝又最不能得各大臣之心的,个个倒知得有个太后,也不知有个皇帝,竟要跟端王一路走。试想端王要谋自己儿子登位,那有不尽力的道理?但是太后还虑几分人言,恐怕各疆臣不服,反成纷扰。便发个电谕,往问江督刘坤一及鄂督张之洞两人。因为他两人做了数十年大官,一向恭顺朝廷的,料必从自己意见。若得他两人赞成,不怕各督抚有些反对。果然张之洞接得电谕之后,不敢复答一字。他明知这件事不好做,但恐太后不喜欢,故不敢言,就敦起一个名教家的款子,以为不忍言罢了。独刘坤一复一道电,说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臣所敢言者在此,臣所不敢言者亦在此”。这四句话,太后想来,觉有道理,便密召荣禄商议。
时袁世凯亦在荣禄跟前,极不主张废立的事。所以太后与荣禄,到这时只要立储,再不主行废立的事。太后复向荣禄问道:“便是立储一事,你道京中大臣还有人阻挠没有呢?”荣禄道:“除了李鸿章,料没有一个敢说别话的了。故不如把李鸿章先遣开,离去北京。因他是个老臣,怕他要来力争,我们也难处置。那时责他又不好,不责他又不好呢!且北京里头,不知皇上有与人函通消息没有,怕再有像康无谓的人,摇东摆西,怕又要闹出个乱子来了。故这件事,总要细心打算才好。”
太后听得,也点头称是。
次日,便令李鸿章做个商务大臣,出京查办商务。一面又发道谕旨,托为皇帝所说,称病重,要行立嗣,为承继大统之计。正是:误通逆党言新政,致立端藩失大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附端王积仇腾谤语
发伊犁送友论交情
话说当日太后定了立储的主意。朝中各臣倒是畏惧太后的,也没有一个反对。就托为皇上有病,未有储贰,乃立端王之子傅仪为大阿哥,这等说,那一个不知得这道谕旨,出诸太后之手,只作为皇上口气呢!但那时皇帝不是个有能干的人,所有朝臣统通是太后的心腹。只有四朝元老的李鸿章,也托称派他为商务大臣离京去了。余外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因此端王的儿子,就安然做了个大阿哥。
自此,端王也感激荣禄不已。他一面又巴结太后,好逐渐揽权。那荣禄犹不自知,只见端王待自己很好,就当端王是个好人,反自以为拥立有功,心中窃喜。那一日对着袁世凯说及立大阿哥一事,袁世凯道:“这等大事,卑职本不合发言,但蒙恩相见爱,在这里又只说句私话,也不算什么公事,故卑职敢贡一言。以卑职愚见,恐这件事也不太妥当。”荣禄道:“以老兄所见,料这件事究竟怎样?”袁世凯道:“皇上犹在壮年,设他日或有皇子,自然费一番调处。纵或不然,那端王吗,只怕不是个好相识的。”荣禄道:“你从那里见得?”袁世凯道:“卑职素闻端王志大言大,且好结交党羽。现在朝中,是他心腹的也不少了。这样不是甘居人下的人。惟他近来见着中堂何等恭顺,可知其心尽有点非望的了。”荣禄道:“你的话也说得是。但他纵怀非望,现已得自己儿子做了大阿哥,可就心足,还有什么非望呢?”袁世凯道:“不是这样说,但凡一个人,若是有非望的,没论做到什么地位,尽是得陇望蜀,得寸思尺的。他未得儿子立作大阿哥时,也阴纳党羽,何况今日。
且看他为人面肉横生,声若狼虎,料他不久也得大权,到这时总要闹出个乱子。还有一件,是中堂要想想的,他既是不甘居人下的,因何对着中堂独要恭顺?可见他的意思,不过现下他要靠中堂点子力罢了。”
荣禄听罢。只是低头一想,觉袁世凯之言很有道理,因此不免有些悔意。原来荣禄平生最信袁世凯,亦见袁世凯有点能耐,也很输服他,故此时听得袁世凯的活,不得不信。却道:“你言很是。但何不早言之,今已不及了。”袁世凯道:“中堂差了,古人说得好:位卑言高,实自取罪。李丞相且说不来,何况卑职!今因中堂说及,是以敢读一言。若不是中堂提起时,卑职也不敢说了。”荣禄听罢,自觉事已弄成,实无可如何,惟有摇首不答。袁世凯便行退出。
不想端王自得儿子立为大阿哥之后,京中各大臣,倒道他不久是要做太上皇的,那个不欲靠他门下,好为将来之计?凡献殷勤拍马屁的,也不能胜说。故袁世凯与荣禄所说的话,早有人报知端王。端王听得,心中大怒,正要逐去袁世凯,猛想起:“那姓袁的是荣禄心坎上的第一人,若要奈何他,只怕荣禄要替他出头。那荣禄既是太后内侄,太后必然帮助荣禄,反不喜欢自己,这却使不得。”正自寻思,忽报大学士徐桐及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刚毅到来拜见。端王接进里面坐下。
原来徐、刚二人,自从立了大阿哥之后,没一天不到端王府里坐谈。当时徐、刚二人见端王有些怒容,便问道:“王爷似有不豫之色,究竟为着何事呢?”端王道:“不消说了。那袁世凯,是甲午之时杀不尽的人,仗着荣禄看上他,他就恃着一个侍郎衔,练过两营兵,就要说我的坏话了。你道可恶不可恶呢?”刚毅先答道:“这还了得!他只是个侍郎衔,就要小觑了王爷,倘若是他官位更大了,怕要作反了。”刚毅说罢,还见徐桐吐出舌头惊起来说道:“刚中堂的话真说得不错。但那姓袁的为人,是老夫最知得的。他今日得了侍郎衔,实怪不得他这样恃势,因他做道台时,已看不起老夫了。”刚毅急问其故,徐桐道:“他从前得李中堂看上了,派往朝鲜去。他进京时,老夫在翁同龢那里,与他同席。他总说外人有什么铁甲,有什么机器,来哄骗老夫。老夫听不过,也教训他几句。他竟然抢白老夫,总令老大过不去,还成个什么下属的样子!所以那翁同龢总识不得好人的了。”刚毅道:“不差。他做道员,就看不上尚书宰相,他做侍郎衔,就看不上王爷;若做到总督,定然看不上皇帝了。但不知他怎样说起王爷的坏话呢?”
端王听了徐、刚二人之言,已如火上加油,这时却道:“是北洋一个人寄函前来说知,他却在荣禄跟前说的。”一头说,一头拿了那封信出来,交给刚毅,并道:“你看看罢。”原来刚毅并不识字的,接了那封信看一会,差不多要面红起来,但又不好说不识字,只将原函转递给徐桐,井说道:“函内字样太过细小,老夫不曾带上眼镜子,总看不清楚。你看罢。”不提防那徐桐亦是不大识字的,他不知凭那点工夫点了一名翰林,充过几任总裁主考,都是之乎者也闹过了。故当下接了那封书,看来看去,总看不了完。暗忖:“自己是翰林出身,如何好说不识的话?况说出来又要被王爷小觑自己了。可恨刚毅太狡,只说不曾带上眼镜,就把这个难题推在自己身上。”想来想去,有什么法子可说?猛然想了一计,即道:“这函内所说的,老夫不忍说出了,实在冒犯王爷得很。亏他受朝廷厚恩,要说王爷这些坏话,还算得是人么 !”
端王听了,愤然道:“若不警戒他,将来尽碍我们的事。
叵耐荣禄苦苦要赏识他。故去他也不容易。总望两位留心,看看他若有什么差错,尽要摆布他的。”刚毅道:“他为告发了康无谓这宗案情,本是大大的功劳,该要提拔的。只是老袁这人。总不把我们看在眼内,实在可恶!故这时因他告发大案的功劳,不能在老佛爷跟前说他坏处。惟有先阻他的升阶,再慢慢摆布便是。”说了,端王、徐桐皆以为是。故袁肚凯当时告发逆谋,实是太后再复听政。总不能升调,荣禄力保了几番,都为端王所阻。
那一日,有个山东巡抚缺出,这山东省正毗邻直隶,本可以东抚兼练北洋军兵,实最合调袁世凯去的。那荣禄先到军机处,见了各枢臣,要保袁世凯。那刚毅却道:“中堂受北洋重任,现在正练兵的时候,除了袁世凯,实没一人用得着的。今练军还未成就,若只令老袁在东抚兼顾,就不能专一了。老袁不过四十岁的人,不患没升官的时候。不如待他专意练好了陆军,顾紧京畿门户,然后再升罢。”荣禄听了,觉刚毅的话,明明是阻挠,反长篇大论,故意说袁世凯的好处,来弄光面,实在可恨。但自己毕竟是外任总督,不能干涉军机的权限,没奈何辞了出来,往见太后,力保袁世凯可任山东巡抚。太后已经应允。
荣禄以为端王、刚毅两人总拗不过太后。不想那日太后召见刚毅,问他袁世凯为人怎样,刚毅就知此话有因。但要讨端王意思,总不宜放他巡抚,便力言袁世凯的好处,一面又言北洋练兵紧要,不能少他一人。那太后又问练兵一差,能否令他到任兼顾。刚毅却奏道:“若练兵已有头绪的,自能兼顾得来,但今时方开始练兵,就不能不专一了。”太后深以为然。
刚毅退出,好不得意。大凡阻人进用的,若只说那人的短处,其术还浅;若从他好处说起,却在暗中阻挠,这等狡汁,没有不能售去的。所以当时太后就着了刚毅的道儿。毕竟那袁世凯升巡抚的官运要阻迟了两年。又该山东直隶地方要弄出件天大的风潮,要生民涂炭的,就被刚毅轻轻瞒过太后,阻住袁世凯;却提出一个私人,去抚山东。
故自从召见之后,即往见端王道:“荣禄在太后跟前,保老袁那厮要任山东巡抚。还亏门生是会说句话的,才阻止了。”
刚毅一头说,又将太后如何询问,自己如何对答,一一说出来。
又道:“王爷试想,直隶山东逼近京师,若不用我满洲心腹的人,那里靠得住?所以皇上总不晓事,被逆党瞒过了,只说满汉平等的话。你道什么〔平〕等呢?难道要把我家皇帝的大位,还要给汉人轮流做做么!况我满洲人总不及汉族的人多。若是满汉真正平等了,怕汉人强,就满人亡的了。所以东抚这任,总不能放袁世凯的。”端王听罢,好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