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升沉录

  那日便求见袁世凯。那袁世凯接见之际,两人即把新政谈了一番。康无谓即道:“皇上是足以有为的,单是老太后百般阻挠,真是没法。现在更闻得老太后还要谋害皇上。这样,若是我们做臣子的不能设法解救,还算得是人么?”袁世凯听了,心上反吃一惊,因问道:“足下究从那里听得老太后要谋害皇上呢?”康无谓想了一想,才道:“是皇上说来的,并谕令我们要保护他。今弟想我们食君之谋(禄),忠君之事。且见足下是个忠义之人,又是兵权在手,故特来商酌。”袁世凯道:“据足下之意,欲使小弟何为?”康无谓道:“自古道:先发制人。待至太后下手时,我们便救驾不及了。不如足下先提本部人马,先至颐和园执了太后,再请皇上发落便是。”袁世凯听到这里,目定口呆,也说不得出声,暗忖此人乃有如此举动。
  半晌方答道:“足下之言甚是。但此事非同小可。细思兄弟身分,非得皇上明谕,断不敢行。”康无谓道:“此亦易事,弟当面见皇上,请他发谕足下便是。”说罢便去。袁世凯这时自然心上持上捋下。
  不料康无谓回去,与林旭一班人计议,谭嗣同仓皇道:“亏你把这些话来对袁世凯说。此是何等事?岂轻易能对人说来的么 !”康无谓此时不免悔恨,惟硬着撒谎道:“此是袁世凯先说的,不过运动我们,求皇上发个明谕给他而已。”谭嗣同道:“弟不信有此事。荣禄是太后的内侄子,袁世凯正靠荣禄做官,如何肯干这事?他干得来,便是荣禄杀他;他干不得来,又是太后要杀他。他做官正安稳,何苦担此烦难。今事情重大,总要说真话才好。”康无谓道:“终是谭兄多疑,我那有说谎的道理?”林旭道:“既是康兄亲听袁世凯说的,我们如何不信。”便大家计议,先由林旭、杨锐等一班军机章京,在皇上面前说太后要谋害皇上的事。
  当时皇上听了,不知真假,心上好不着惊。且又一个少年无知,任人摆弄的,急向林旭等问计。林旭道:“请皇上独问康无谓,他定然有点法子。”皇上便令召见康无谓。到那日康无谓召见时,更一力说太后的确要谋害皇上。皇上当时听了,更为心慌,问有何解救的法子。康无谓便道,“袁世凯是个忠义之人,尽合用着。请皇上独召袁世凯,着他保护皇上,自没有不妥的了。”皇上听罢点首。
  次日,即传旨召见袁世凯。时袁世凯只在直隶练兵,今一旦独被召见,京中皆以为异事,无不注意。那袁世凯亦不料为康无谓一班人运动,只得人京引见。那皇上一见袁世凯,即令平身,立令传赐点心。袁世凯方讶得此异数,不知何故,心上好不思疑。见皇上说道:“朕素知你是忠义的,只因自下变政,或有些人反对,谋不利于朕躬。到这时,你有兵权在手,休要袖手旁观。”袁世凯听了,就知康无谓日前的话,有些来历。
  即道:“到这个时候,臣自然要效力。但皇上不要听一面之言,自起惊扰,反生出意外的事来。”当时皇上道:“卿言甚是。
  你尽要效忠才好。”袁世凯此时,即伏地磕头奏道:“臣安敢不尽忠。”说罢,当时皇上即令他退出。随有一道谕旨降下来,加袁世凯一个候补侍郎。
  康无谓此时已知道袁世凯召见后,朝廷大为喜欢,看来自己之计是行得的。即再与林旭等商酌,求皇上再降一张密谕,好到时号令各官,且调动袁世凯更易。林旭亦觉得有理,因把康无谓之意,面奏皇上。那时皇上自听过袁世凯之言,劝他不可听一面之词,自起惊扰,这时不免疑惑。但林旭所请,又似乎有理,便把个双关语气,发了一张密诏,道是“善保朕躬,无伤慈意”。这八个字,看来是不能动弹得老太后的,这诏实不能把来示人。那一日,只管携了那密诏,往见袁世凯。先问皇上有何说话,袁世凯却隐过自己对答的话不提,只把皇上的话,细说了一番。康无谓欢喜道:“不差,皇上已有密诏发付弟等。足下兵权在手,尽可行事。”袁世凯道:“既有密诏,可能赐弟一观否?”康无谓听了,觉密诏是不能给人看的,自己也不合说出,今见袁世凯索来观看,正是左右为难。没奈何,即说道:“这是发给兄弟的,本不能给人看。今足下既是向志,便看看也不拘。”便拿出张密诏,只露出“善保朕躬”四宇,给袁世凯略略一看,随即收回。
  袁世凯此时更满肚思疑,就知康无谓不是路,但究竟不忍遽发。不图康无谓去后,不时催促袁世凯发兵去围颐和园。袁世凯一天推迟一天,总不见动静。谭嗣同好生忧闷。惟康无谓对着各人,总不把自己与袁世凯往来的事细说。那日竟然飞函袁世凯,促他发兵。那袁世凯接了那封函,觉发兵之事,断断使不得。又被其频频催促,左思右想,迫得没法,即拿了那康无谓的函,直往求见荣禄。时已深夜。荣禄见袁世凯称有机密要事求见,即不敢不接他,立即披衣而出。见袁世凯独自一人到来,面色仓皇不定,料知有些原故,即问道:“足下夤夜至此,有何见教?”袁世凯道:“没事不敢深夜惊动中堂。正惟事情重要,祸起宫廷,不得不来发告。”
  荣禄急问何事,袁世凯便把康尤谓来说的话,一一说知。
  荣禄道:“他拿出的密诏,究是有什么字样呢?”袁世凯道:“卑职疑其中另有别情。因他拿密诏来看时,只露出‘善保朕躬’四个字,也未有把密诏给卑职全看。因此更觉可疑了。”
  荣禄道:“皇上召见足下时有什么话说呢?”袁世凯道:“皇上只是笼统说法,教卑职尽忠报国。卑职曾劝皇上勿听一面之词,皇上也以为是。看来那班人一定是造出谣言恐吓皇上的,可无疑了。”荣禄又道:“愚意足下所料亦有八九。今他们请足下发兵,足下只是一天推迟一天。他们若不见你发兵时,一定知得事情泄了,自然逃走,那时便拿他不着。今事不宜迟,愚当立刻走进京城,面奏老太后,好防备此事。总要拿着他们治罪,方称本心。”说罢,便拿出那颗直隶总督的关防,乘夜不动声色,乘了单车人京而去。
  那时虽在夜分,京中各城门,本已紧闭,只是荣禄到来,因有机密入京,如何敢不放行。那荣禄便一直到了颐和园,口称有机密要叩太后面奏。所有侍卫内监,倒知他是北洋大臣荣相,又是太后的内侄子,自然要告知太后。时太后已经睡了,听得荣禄深夜至京,必有紧要告发,乃立即披衣起来,召他入见。这一会真教狡谋立破,大狱旋兴。正是:方谋结党围官苑,反陷同群逮狱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革枢臣党人临菜市
  立阿哥天子入瀛台
  话说太后因荣禄夜来求见,料知有紧要事情,即召进里面,问荣禄何故乘夜至此。荣禄叩头说道:“若没有紧要事情,臣何敢夜深到来惊扰。正惟关于朝廷安危,及老佛爷性命,不得不到。”太后听罢,惊得面如土色。即令荣禄起来,旁坐细说。
  荣禄便把康无谓一班人所谋,及袁世凯所说,一五一十说出。
  太后道:“难道皇帝也来谋杀我不成?”荣禄道:“未必至此。
  但他们怂恿皇上,说老佛爷将要杀他。皇上不察,信以为然,就谕饬他们救护。所以他们就乘机谋围颐和园。口口声声说是皇上有旨,说老佛爷阻挠新政,先要除去,实则为作乱之计。
  总望老怫爷立须决断,以杜逆谋才好。”
  太后道:“我明天即察问皇帝,且看原委如何,然后定夺。”荣禄道:“总望老佛爷不要迟疑。因他们摧促袁世凯发兵。
  袁世凯只推他明天举事。若他们不见袁世凯举动,定知狡计败露,先自逃走,反令逆臣逍遥法外了。”太后听得,深以为是,便立发条谕,令步军统领衙门闭城大索逆党。督饬兵勇尽拿康无谓一班人,统交刑部治罪。一面又令荣禄速回北洋,飞饬兵部截缉,免令他们漏网。荣禄领过密谕,立即遄返北洋而去。
  那时康无谓自念:“屡次运动袁世凯,他口里应承,总不见发作。看来谭嗣同之言,说袁世凯必做不到。老谭这话,不可不信。但自己虽瞒着党人道是不是自己运动袁世凯,反说袁世凯运动自己,这话不过撑住一时。究竟自己做事自己知。自己情真理确对袁世凯说过几次。倘袁世凯做不到时,定然要把自己所谋告发。这样想来,岂不甚险?不如先离京去了,较为稳着。若有祸患,自可先行逃去。没(设)有好处,这时再回也不迟。”便立定主意,先修书给他门生一个姓梁的,唤他逃走。忽然门外传上一封书信来,认得是李端芬字迹。
  原来自当时礼部尚书许应骙革了,那李端芬已转补礼部尚书,这都是一班党人之力。这会李端芬听得消息不好,便立即通知康无谓。故康无谓看了,十分惊惶。因函内所说,只称荣禄昨夜单车入京,面见太后,一定有些意外之事,须作预备这等语。康无谓就知是袁世凯向荣禄告发的了。这时正甫天明,看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也不容迟缓。因此只发绘得梁门生一封书,余外统不暇报告。就是一个亲弟,唤做康何谓,也是天天跟着谈新政的,倒不暇使他逃走。自己亦不暇检拾行李,独自一人,慌慌忙忙跑出京去了。后来得天津日本领事署一个日本人救他逃往日本去。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太后自嘱咐荣禄回北洋截缉逃犯之后,那荣禄自然赶紧回衙,与袁世凯商议,将各营军兵分头抽调截缉;又传令各处关卡,侦察来往行人,不得令逆党走脱。那太后又恐一班党人漏网,更令京城各门一律关闭,不得放人出进。再令由北京至天津的铁路停行一天,免令逆党中人混迹逃去。遂把一座大大的京城防闭得铁桶相似。
  那步军统领大臣领了太后密旨,率领人马四围搜捕,先到康无谓所寓的南海馆捕人。时林旭、杨锐、谭嗣同及康何谓等,正在南海馆谈论。因不见康无谓消息,又见风声已紧,正忧虑不迭。先是门子到来报说道:“不知何故,街外纷纷传说,有老太后密旨,要捕捉逆党,现在京城各门俱闭,连火车也停了。”说犹未了,林旭等正面青面黄,不想步军已到,把南海馆团团围住。这时各人因听得风声不好,都到南海馆打听消息,就被步兵统领大臣将在馆内各人一网打尽。先把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谭嗣同、康何谓共六人一同拿住。再将南海馆搜遍了,总不见康、粱两人踪迹。便问那六人康、梁两人逃往何处,都道不知。时六人被捕,面面相觑,垂头丧气。
  那步军统领大臣料知他们确不知康无谓的去处。猛想起李端芬、翁同龢是援引他们的,李端芬更与姓梁的有个姻亲之情,料想姓康的躲在翁同龢处,姓梁的又料然躲在李端芬处。但翁、李两人是个大臣,也不好擅搜他的住宅。立即带领林旭等六人先交刑部。却密奏太后,不见康、梁二人,并言及疑他在翁、李两大臣处,不敢擅去查搜。太后听得,正在怒气冲天,便道:“今日酿出宫廷大变,都是由翁、李两人滥保匪人所致。你只管前去搜他,万事尽有我在。你畏翁、李两人则甚 !”
  那步军统领大臣一声得令,即分头前往翁、李两人处搜捕,总不见一个人影。细想:“火车停了,城门闭了,料他两人不能上天人地,究往那里去?”一面又电问荣禄、袁世凯两人,有拿得康、梁两人不曾。荣、袁二人,亦复称不曾拿得。那时因拿不着为首之人,恐太后责备,不胜惶急,不免打草惊蛇,凡与康、梁有一点往来的,倒搜查遍了。整整闹了一两天,弄得京城风声鹤唳。因为康无谓得势之时,凡那些候补中人,或在部中行走的,倒当康无谓是有权势的,要靠他援引,也不免纷纷从附,以能人保国会为荣。及见那六人被捕,料刑部堂讯之时,也不难供开自己是个同党,如何不惧?因此人人自危。
  步军统领大臣把这个情形,奏知太后,方才令火车复行,城门再开。又见京中人心惶遽,须要弄点法子安慰人心,便令刑部衙门不必将六人审讯。因惧他六人供开同党,义个知他党内有若干人,反要大起株连,治不胜治。又以那六人已情真理确,是跟康无谓同一路走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即将那六人押赴菜市口,立即斩首主了。再将翰林学十徐致靖革职监禁。
  又将地儿子徐仁镜、徐厂铸一并革职。随复查在逃的,除康、梁两人之外,有京卿王照、御史宋伯鲁等。立即发愉各沿江沿海的督抚,饬令各关卡一体严缉,毋令漏网。这谕一下,已不知康、梁逃到那里,只得又降一道谕旨,把他官阶功名革了,仍令查缉,更出赏格拿他,惟恐不获。这样看来,那康无谓行为,虽不是个道理,但何至因他一人牵连许多,又拿了六人,不讯而杀,还有什么公理!可见专制国的淫威,真有草菅人命的手段了。
  话休絮烦。且说当时朝廷因拿康、梁不着,就迁怒当日援荐康无谓的大臣。先把翁同龢、李端芬革了。学士徐致靖拟斩,秋后处决。学土文廷式亦革职回籍。最幸的是岑春煊,因外放之后,疑他不与闻康无谓的事,即免置议。那张之洞亦是保荐康无谓的人,自己料知不免,急的上了一道奏本,力请重治康、梁之罪,始得无事。至于巡抚陈宝箴,就不能免于处分。统计牵连共四十余人。
  单是侍郎张荫桓,本亦是援引康无谓的,就有人奏他是康党,且与康无谓同乡,不时来往,更动人思疑。朝廷就派了大学土徐桐查他。那徐桐是个第一反对新政的人,自派了他查办,各人倒道张荫桓危险。还亏张荫桓在总署多年,经手借过几笔大洋款,弄得注大大佣钱,整整有六七十万之多,立即托人打了荣禄及徐桐的手眼,费了三十万金,那徐桐就停顿了两天,暗令张荫桓把与康无谓有来往的函件,统通焚了,然后徐桐前去搜查。后来复奏,乃博得“似非康党”四个字,就免过了一时。后来毕竟被荣禄排去,也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