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砂


  楚云同钱琼珠送太妃至房外,这才转回。钱琼珠向楚云啐曰:“奴且问你,你既是女子,天子必然赐婚李广。你平时与李广情投意合,天子既然赐婚,你定于归李广了。可怜奴空担其名,令奴隐恨呀!” 楚云闻言,伤感不已,含泪抚其背曰:“ 卿卿之意,我岂不知?事到此间,也无法可想。千不恨万不恨,只恨我哥哥设计害我。为今之计,与卿订约,我与卿既名为夫妇,何忍半路分飞,将贤卿抛弃?若天子赐婚,任他婚配与谁,我不能允诺。与卿白头相守,俟母亲百年之后,一同住山林作一个神仙眷属。卿卿之意以为然否?”钱氏王妃听了这一番话,才觉怒气稍平,低头不语。楚云又敷衍了他一番,只候三日后复奏,再作计议。这且不表。

  再表云太郡回到府中,向范相将太后之言及自己与楚太王妃之言告诉一遍。范相闻言大喜,即嘱璧人修好本章,预备三日后覆奏。璧人唯唯。范相回到自己府第,将此事向夫人说知,即写一封密信,差范洪持至李广府面投。李广接信拆看,心中欢喜,打发范洪去后,便进上房,禀明母亲。李王妃闻禀,也是欢喜无限,只候覆奏后,看天子圣意如何。

  不觉已到三日,所有范相、云璧人、李广、楚云以及一众英雄等,五更三点全行入朝,先在朝房坐候。楚云见了众人,羞愧不堪,惟于李广尤甚。李广也有些羞愧之色。在平时,他二人除非不见面,若见面断无不谈心之理。今日二人皆是相顾而视,默无一言。大家见此,有些疑惑。范相见他二人如此情形,心中默想:依老夫看来,恐其中早已有私,必须代他二人力求皇上赐婚,恐将来不免遗人口实。正自暗想,只见桑黛走近楚云面前,口呼:“楚兄,人皆言你是乔装,若果真无此事,我弟兄当代你力辩。设若竟有此事,不妨说明,大家好计议。” 楚云只是低垂粉颈,一言不发,羞不自胜。

  正在没法之际,忽听静鞭三响,武宗临朝,各官皆趋诣金阶,山呼已毕,侍立两厢。武宗问范相曰:“朕命卿限三日查明,据实覆奏,卿当奏来。” 范相奏曰:“ 臣奉谕旨查明,果然不诬。现有云璧人有表章呈奏。” 璧人闻奏,随即出班,将表章呈上。武宗展开阅了一遍,表上写着胞妹颦娘即系忠勇王楚云,如何幼时被拐失落,杳无音信;现今如何云太郡见疑密令详察,如何脱靴,如何自幼配与李广,恳求天恩婚配的话细细奏明表内。武宗览毕,手扶御案曰:“楚云竟是女子,如此文武双全,忠心报国,千古以来罕有其匹,令人可敬可爱!”楚云也就免冠待罪跪倒,众同盟弟兄心中惊讶,暗想:我等皆是有眼无珠,不如大兄神见。这武宗见楚云免冠跪倒,遂谕楚云且整冠平身。楚云谢恩,站立一旁。武宗方欲问话,见玉清王上殿,暗想:“御弟未免痴心太甚,曾奈楚云已字李广,如何能命他改字。而况君夺臣妻,自古未闻,使朕两难。只可先承母命,否则朕不能偏护。”只见玉清王上殿,山呼已毕,武宗赐座。玉清王目不转睛,看视楚云。忽闻武宗降谕唤楚云曰:“ 卿既行藏顿露,姑念卿有功于国,这欺君之罪,朕不深究。惟卿虽自幼许字李广,但李卿现已婚娶,怎能以卿仍赐李广作为偏房?朕为卿仔细想来,莫如仰承太后懿旨,将卿册立为玉清王之正妃。以卿之功,配亲王之贵,真是毫无牵就。卿毋负朕意,可即领旨。”李广一旁闻谕,心中惊疑不定。毕竟楚云领旨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回 奇男奇女乞赐宫砂 贤舅贤甥愿遵圣旨

  流落江湖十四春,徐娘半老尚风尘。
  西楼一枕鸳鸯梦,明月窥窗也笑人。

  话表楚云一闻武宗谕旨,复又免冠跪奏曰:“罪臣启陛下:念自幼遭颠沛,易钗而弁,本出于无可奈何。后来碍于同盟,又碍于国体,所以待罪隐瞒。惟念臣虽为女子,究与玉清王何干?今承恩赐为婚,臣原不敢却,但臣既是幼字李广,虽李广曾已受室,臣又何敢忘从一而终之义?而况玉清王以天潢之贵,又何患无名门贤淑册立为妃?臣只求天恩收回赐婚玉清王之命。再求降恩允准,臣俟奉义母逝世,即归空门修行,如此不致劳玉清王空想,又为从一而终之义。不然臣惟有血溅金阶,以报国恩,下酬知己而已。伏愿陛下圣裁。”奏毕,仍自俯伏阶下。武宗闻奏,知事不谐,便向玉清王曰:“御弟,你可听见楚云所奏?朕想楚云既是李广原配,理合仍赐李广为婚,以符大义。朕身为天子,焉能顾及私情?御弟勿再多言。” 随向楚云曰:“卿既不愿为玉清王正妃,朕不能顾私情有乖大义。着即于归李广,以毕良缘。所有一切处分,概行豁免。卿须遵旨,勿负朕意。” 此时只气得玉清王目瞪口呆,目视武宗,不敢再渎。李广心中暗喜天子仁明。楚云虽闻纶音,却不遵旨,惟有一言不发,仍然俯伏金阶。玉清王心中不平,忍纳不住,复又奏曰:“陛下休听云璧人与楚云妄奏,楚云许字李广,无据无凭,实无证见。虽奏范其鸾为媒,臣恐通同一气,陛下赐婚李广,正堕其术中。而况楚云与李广平时情意相投,难保无暗昧之私,今既一朝败露,不得不假此说,上惑圣听。若谓无弊窦,臣实不敢自信。尚求陛下治范其鸾蒙君之罪,则国体幸甚!臣亦幸甚!”话未完,楚云厉声口呼:“ 王爷胡言!臣自幼改装,谁人识破?便是王爷若非窃听私语,又何能识破微臣?怎以谤语相加,借此以随你心中之欲?圣云‘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 矣。一任王爷秽语污词,臣自信无私,王爷若再执迷不悟,臣头可断,而身不可夺。否则三尺龙泉,又何尝不可一明心迹?” 只见范相出班奏曰:“ 臣启陛下:念微臣自叨君禄,虽无功于国,自问无一事敢蒙君。今玉清王既陷臣以蒙君之罪,又污辱臣甥女不洁之行,无端谤辱大臣,臣实不知是谁欺蒙君上?况以臣甥女赐婚李广,乃陛下慎重人伦之义,又何敢不遵?尚求陛下重降纶音,若臣甥女再有违旨之处,即着以欺君大逆论罪。” 武宗曰:“ 据卿所奏,甚合朕意。” 随降旨:“楚云自幼许字李广,朕仍赐为结发之妻,封为武英王妃。已娶洪氏一般封诰,无分偏正。仍命范 其 鸾 代 朕 主 婚。武 英 王 李 广 遵 朕 旨,勿 负 朕意。”李广求之不得,随叩谢圣恩。忽闻楚云又奏曰:“ 臣两蒙恩赐李广为室,圣恩高厚,心感难忘。臣若再违旨,是臣有意欺君,显干罪戾。但臣遭污辱之言,臣难自信,不能取信于人,臣难自明,伏乞陛下赐臣守宫砂,以明臣之心迹。”奏罢,复又叩首。璧人在旁,心中暗想:“ 吾妹何以如此妄奏?这守宫砂非寻常之物,如何轻视?万一不然,岂非欲盖弥彰么?”范相也是如此思虑。一众同盟及李广皆暗称羡。武宗闻奏,口呼:“ 楚卿,适才御弟之言,出自无心,不足介意。然贤卿并李广皆是忠心之辈,岂有甚卑污心迹,须要自明?朕既赐卿与李广婚配,谁敢乱说义节。卿勿多言,不必再奏。” 楚云方欲复奏,见李广俯伏金阶,奏曰:“臣自与楚云谊结金兰,不识其为女子,今仰承天恩赐臣为室,臣可自信,楚卿亦自信,惟恐同盟不能共信。楚云既求赐守宫砂,正是楚云自明之处,臣亦求天恩,俯如所请,臣亦可借此自信坚,且可共信。由此臣之心迹明,楚云之心迹亦明,及同盟之心迹亦无不共明。臣之渎求,非惟臣立自处之地,实为楚云立自处之地。若其不然,臣与楚云虽可自信,恐仍不免有物议沸腾。仰求天恩圣鉴。” 楚云闻奏,心中甚是感激,暗想:他如此一奏,不但他自己心迹可明,且代我表明心迹了。因此复奏曰:“臣仰恳天恩,准如李广所请,以表臣之贞,且以明李广之志。” 武宗大喜。及范相人等皆暗暗称赞,李广不欺暗室,为世之奇男。当下武宗命内侍往宫中取来一盒守宫砂,命楚云身临御案,又命内侍与忠勇王点守宫砂。内侍取金针在守宫处刺出血来,便在宫砂盒内挑了一点宫砂,点在刺血之处。宫娥取了一盆水来,手执绡绫,代楚云用水滴在守宫砂处,揩了一回,将外面血渍揩净,果然那一点鲜红已浸入皮肤之内。宫娥称羡不已,即将楚云手腕擎在手中,先与武宗验明,然后与在廷诸臣看视。上自武宗,下至文武,诸臣皆都称赞。那同盟诸兄弟更是称赞不已。楚云自觉也系得意非常,李广更是心花怒发,惟有玉清王一旁且羡且惭。武宗手扶御案赞曰:“忠勇王真乃千古奇女也,朕当敬佩。清白分明,理合于归李广。而况英武之才之貌与卿之节之贞,真是一对忠勇夫妻,毫无瑕疵之处。李卿与楚卿均宜仰体朕意,勿再推辞,有负朕成就美满之至意。”当下李广谢恩,楚云仍不谢恩。云璧人见此光景,跪倒,对着武宗向楚云口呼:“ 妹子,你忒奇了,究竟是何主意?虽然继母深恩,怎不念生母劬劳?自幼父母将尔许配李广,今时理合于归,而况天语难违,你任意推三阻四。设若天颜震怒,岂不有累母、兄?” 劝毕,复向武宗奏曰:“臣仰感天恩,不加臣妹之罪,臣情愿领臣妹于归英武王,上承天旨。” 武宗尚未开口,忽闻楚云向璧人口呼:“兄长所言背理,小妹若不亏养母抚恤,安有今日?况小妹死里逃生,也算两世为人,焉能再践前言?即吾兄难以干预妹事。若果任意相逼,这玉阶即是妹毕命之处。” 言罢,见他花容变色,杏眼圆睁。云璧人见妹如此,也不敢相强。武宗不但不怒,反更宛转曰:“ 楚卿如此决绝,究竟意欲何为?卿且归班,若有难释之处,不妨再详细奏上,朕必准之。”楚云复奏曰:“臣之所愿,只愿奉养母一生,并终身不改男装。恳陛下俯念臣纤芥之功,准如所奏。” 武宗闻奏,默无一言。范相出班奏曰:“ 乞陛下休准。臣甥女所奏,甚是任意所为,实是无理已极。虽蒙圣恩宽宥,不加罪戾,但臣岂容他阴阳颠倒,紊乱朝纲?乞陛下将臣甥女交臣带回,待臣劝化,使彼于归,以重人伦,而遵圣谕。” 武宗曰:“依卿所奏,毋负朕意。” 范相遵旨谢恩,便同楚云归班。武宗带玉清王退朝。各官朝散。

  且言武宗同玉清王入宫,向太后将朝中之事言了一遍。太后曰:“楚云如此决绝,这也不便相强。虽然玉清王儿尚虚佳偶,君家宜留心察访,在朝诸臣家中若有端庄贤淑之女,当代册立正妃。” 武宗遵命,又劝玉清王一回,这才回宫。玉清王闷闷不乐,告归私第。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六回 诸同盟聚讼纷争 萧子世力排众议

  才见云迷雨乱飞,忽然星朗月光辉。
  天时人事都无定,堪笑痴人料是非。

  话表楚云独自回府,玉清王也回自己私第。且言李广回到自己府中,其余一众兄弟均至李广府中。大家笑说一番,皆言我等万不及大哥的眼力。桑黛口呼:“大哥你可记得维扬结义,发誓同盟,看来皆属子虚,欺瞒我等。既知颦卿是女,相依三载,岂有不知之理?今虽天子赐婚,颦卿皆与你我同盟,如何能让吾兄独占上林春色?当公诸同好,方为平允。不然我等亦心实不甘。” 张珏随说道:“桑兄之言甚是有理。颦卿虽有守宫砂验明心迹,到底大哥欺人太甚,分明串通范相与云璧人谎奏圣上,致令圣上赐婚,以遂你平时之愿。而颦卿辞婚,也是一团假意,藉此以掩人之耳目。若果真心,何以未明之先,尚与大哥那种情投意合。既明之后,又系奉旨婚配,反如此决绝,可见皆是做作,欺瞒我等同盟。为今之计,桑兄之言有理,任他天子主婚,首相作伐,终当公诸同好,不能使大哥独占上林。大哥休想金屋深藏,朝夕与共。况且大哥已结朱陈之好,闺中尚有洪氏夫人。以情理言之,诸兄皆已毕姻,惟小弟尚虚配偶,看来颦卿当配我,情理方和。”徐文亮不等他说完,大喝:“ 张贤弟休得胡言乱语,大哥遂与颦卿形影相依,岂有不知之理?今既公然遵旨,是遂平生之愿,你如何欲鹊巢鸠居?纵使大哥可行,颦卿亦断难应允。而况割人之爱,即使大哥素称慷慨,亦断不肯将心坎上之人坦然转送于你。吾弟不可妄想。” 刚说至此,忽闻胡逵大声曰:“俺实不解楚云有何妙处,难道他是玉女?你也想,我也爱,就把他分拆许多块也不敷分派。在俺看来,楚云虽好,究竟太为沽名钓誉,若将他娶了去,也是活遭瘟。怎似俺那十二姑性情爽直,虽不及颦卿那样袅娜,却与俺相亲相爱,人家看他是丑鬼,俺将他为美人。人说我是黑炭,他说俺如潘安一样。朝夕相共,形影相依,快乐无比。怎似你等因一楚云,你争我夺,任他是一仙子临凡,不过是一公共之物,有什么趣味?据俺看来,煞是可笑。”

  正说之间,忽见徐文炳由外而来。原来徐文炳现已升了侍读学士,徐文俊已升了翰林院编修,此时却由本衙门归来。一闻众人在厅嘲笑聚讼,便口呼:“众位弟兄,且勿纷争,听我之极公极平的议论。” 众人齐言:“ 我等怕你?虽为好好先生,终不过是些之乎者也已焉哉。除此还有什么公平议论呢?” 徐文炳口呼:“众同盟听着,夫岂不知关雎之始,首重人伦。夫妇者,人伦之大道也。颦卿既为大哥原配,理宜于归,以重人伦,而维风化。同盟如纷争,不但有失同盟之义,亦且显背王化之原,难道竟由大家纷争,将他二人连理之枝、比翼之鸟硬行拆散?夫亦不尽人情之甚者矣!而况大哥重偕原聘,何须大家鸣鼓而攻之?据我看,还是各行其是罢。不然又将何以了之乎?” 这一番之乎者也矣焉哉,说得众人大笑不止。李广也是忍不住好笑。张珏近前向文炳连连啐曰:“我劝你不必说了,竟说了些迂腐之论,在这凿凿而谈,谁请你这好好先生来此讲诗书?” 正往下说,只见家人禀曰:“萧军师同广明禅师造府。” 李广等闻禀,方欲迎接,却见萧子世、广明已走进来。大家正欲问讯,萧子世矢口问道:“恭喜王爷大喜!可记得五贤居内弟曾言过:君之正室是一位奇人。今颦卿已明女妆,当初弟所说非虚罢。此段姻缘本非勉强,奉劝诸君不必争论。” 言罢落座,家丁献上香茗。众见广明在一旁双膝盘坐,低垂二目,竟似打禅之状。徐文亮忍不住好笑,遂口呼:“ 桑兄!你看这头陀如此装模作样,其实难堪。” 桑黛闻言,转项一看,不由大笑起来。忙唤广明:“ 你缺酒肉食?在此参禅,化饮食啦?” 广明微睁二目,微声言道:“洒家参禅干君甚事?为何尽来搅扰?须知禅中境况,自有妙机,尔等俗子凡夫怎知其中奥妙。” 大众闻言,一齐笑曰:“ 你所参者,虽非欢喜禅,定是野狐禅,还说什么其中奥妙啦!” 广明曰:“名为欢喜,实非欢喜;虽非欢喜,实为欢喜。野狐之性,即禅之机;禅中之妙,皆根于性。阿弥陀佛,岂可与俗子凡夫论之?”众人复又大笑曰:“我等且不问你什么禅机禅性,欢喜忧愁咧,只问你近来可食酒肉否?” 广明曰:“ 酒肉人人可吃,何独洒家可知。宋之道济僧终日不断酒肉,卒能成为活佛。今之僧人动曰:我不饮酒,不茹荤。持斋吃素,皆是欺人之言。究竟所做之事,奸盗邪淫,无恶不作。俺虽贪食酒肉,相去几何?” 桑黛闻言,即合掌曰:“ 阿弥陀佛!你们大家看看这样的好和尚,不可小视他了。” 众人见他二人一问一答,皆是一笑。萧子世向张珏口呼:“张贤弟,且不可同他们随着嬉戏取笑大哥。你尚中馈乏人,不日即有绝色佳人与弟配偶。不但为君之妇,正好报君之恩。宜静待之,记取吾言,留为后验。” 言罢告辞。大家那肯放走。萧子世曰:“后会有期。”随带广明一同而去。众人坚留不住,只得相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