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砂


  武宗被众臣所奏,将心也弄得一无主意,难决是非。暗想:“众臣皆来保奏,独李广并未出班,他便知晓其中情节么?朕不免召他一问,便可了然。” 遂召李广曰:“ 玉清王谓楚云系云璧人胞妹,诸卿皆为他保奏,卿独不赞一辞,旁观袖手。内中根由,谅卿知晓。究竟是否乔装,卿可据实奏来,不得稍事隐瞒;如有排解周旋之处,朕亦可依卿所奏,准照施行。”李广闻诏,出班奏曰:“ 臣启陛下:臣与楚云虽结义多年,究竟是否男女,事关重大,臣不敢妄断,故此不敢出班,伏乞陛下圣鉴详察。如果察得楚云实在乔装,恳求陛下念彼功劳,赦彼欺君之罪,则臣幸甚!楚云幸甚!”武宗闻李广所奏,如此依违两可,暗自沉吟。若照李广所奏,楚云必系女子,他不便明白说出。武宗虽含着这个意见,猜详不定。那些众同盟弟兄,皆怒视李广,楚云更怒且恨。李广虽明知众人恨他,只作不知。忽闻武宗曰:“李卿且退,楚卿勿庸强辩,即派范相切问云璧人,是否伊之胞妹?有无别项原委?着于三日后切实明白具奏,毋得稍事隐瞒。如果系乔装改扮,俟覆奏之后,朕自有调处之法。” 范相只得领旨。武宗退朝,各官朝散。众同盟自有一番议论,且不必表。

  再言楚云回至府中,万种愁肠,解脱不开,因愁生闷,因闷生急,这愁闷之象现于形色。遂走进上房,请太王妃安。这楚太王妃见他满面愁容,不觉吃了一惊,疑他得了病症,随急问之。楚云又说不出口,因此更加急燥。就此一急,不觉吐出一口鲜红。楚太王妃一见,吃惊非小,只吓得钱氏王妃手足无措,方近前相问,楚云已昏过去。大家皆是手忙脚乱,有去熬参汤的,有去泡茶的,乱了一回。将些参汤饮了下去,方苏醒过来。楚太王妃便命人去延医诊治,楚云阻曰:“孩儿因一时烦燥,并无妨碍,只须静养数日,便可好了。”楚太王妃闻言有理。只可令媳妇好生照应,暂且不表。

  再言玉清王回转外宫,暗暗思想:“ 楚云分明是一女子,被他一片花言巧语,将皇兄说得半信半疑,命范其鸾三日后据实覆奏。孤想范其鸾是他娘舅,岂有不护他之理?这件事还是不成。”想来想去,毫无主意。心想:“ 何不如此如此,去求母后一番。”想定主意,即便入宫。恰好武宗也在内宫,与太后正谈此事,忽见玉清王进来。玉清王对太后参见已毕,正要启奏,忽见太后问道:“皇儿,你说楚云是女子乔装,皇儿何以知道呢?”玉清王见问,便将隔窗窃听的话奏了一遍。太后道:“据此说来,大概无甚不确了。现在楚云坚不承认却又如何是好?” 玉清王奏曰:“此事虽承陛下面饬范其鸾三日复奏,臣儿想来,范其鸾是楚云的娘舅,岂有不偏护之理?那时还是枉然。臣儿之意,莫若求母后即召云、楚两位太妃进宫,母后亲自究问,必得其中详细。请母后俯准臣儿所奏。” 太后闻奏,也觉得有理,武宗一旁闻奏,也觉甚好。太后向武宗曰:“哀家据王儿所奏,依此而行甚好。不知君家之意如何?”武宗曰:“臣儿焉不遵母后之命。” 玉清王暗喜,太后命内监传懿旨,去召云、楚二太妃入宫。内监分路去召,武宗回宫,玉清王退出不表。

  再言范相领圣旨未回府第,径往云府而去,尚未到上房,璧人已迎出。范相执璧人之手问曰:“ 贤甥身有何病,竟告病假?莫非其中有假否?” 璧人见娘舅如此动问,心料着朝中八九分。因问舅父:“今日朝中尚有何奇事否?” 范相见问,料定璧人知晓此事,因曰:“我因此事而来,想你母子必知其中详细,你可实对我言。我现奉钦命,限三日后与贤甥一同据实覆奏。我想在先已抱欺君之罪,此时若再不据实覆奏,这欺君之罪更大了。”璧人曰:“此事原是有的,玉清王并非诬奏。舅父且同甥母商量,应是如何奏法,想一善策方好。”言毕,甥舅一同走进上房。范相向云太夫人口呼:“贤妹,吾未料楚云即是颦娘改扮的,天下竟有女子位冠封王,今古罕有。” 云太夫人闻言,惊疑不已,因问曰:“吾兄此言从何处得来?果是颦儿,实慰我心了。” 范相曰:“妹子竟作不知?” 遂将玉清王所奏各节言了一遍。云太夫人闻言,心知隐瞒不住,便将脱靴一节述了一遍。因道:“此事如何是好?吾兄三日后覆奏,无论实与不实,皆有欺君之罪,这不枉送了颦儿之命?” 范相曰:“ 吾妹放心,只要据实奏明,愚兄自有保奏。就此我曾经为媒,自幼聘于李广。圣上必想他二人功高,断不加罪。而玉清王虽挟亲王之贵,亦碍着君夺臣妻,圣上亦断不能如其所愿。” 云太夫人曰:“ 吾兄所言虽然合理,曾奈李广已娶有正室,且生子矣。若将颦儿匹配与他,岂不是成了侧室?不但颦儿不悦,愚妹也不肯与他为侧室,究竟不甚妥当。” 范相曰:“ 吾妹此言乃系女流之见。颦儿既现女装,断无再适他人之理,也断无不嫁之理,且断无任他自主之理。愚兄自有主意,须教他面面相好便了。”毕竟范相有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回 云太郡奉召入奏 楚王妃推诿辞婚

  小车¥辘驾乌牛,载酒聊为陌上游。
  莫羡王孙金勒马,双轮徐转稳如舟。

  话表范相向云太夫人并璧人商议定,又曰:“可急速写信与颦娘,将此言明白告诉与他。俟他来信如何,我便知会李广,令他三日后覆奏之时,即便照我所奏之言,再奏一遍。楚云便万不致再有欺君之罪,玉清王难图攘夺。” 璧人称是,随即写了密书,令心腹人面呈楚云而去。不移时,楚云回信过来。范相与璧人拆封同观,见上面写着:“来示谨悉,当遵照所言代为覆奏。妹之用意,不便形诸纸墨。三日后覆奏之时,当知妹意。书不尽言。” 甥舅观罢,范相向云太夫人曰:“颦娘已心许李广,覆奏后便可议及婚事。” 云太夫人闻言,也就心许。正说之间,忽见穿宫内监进来禀曰:“奉太后懿旨,立召太郡与楚太王妃进宫问话。楚太王妃业已遵旨进宫去了,请太郡速速遵旨前往。” 言毕,内监退出。云太夫人心中惊疑,璧人纳闷,范相口呼:“ 贤妹,我料此必是玉清王在宫内面求太后,召吾妹与楚夫人究问乔装之事。吾妹可即速入宫,向太后从实奏明。并言自幼已许李广为配。若太后赐婚王子,吾妹不可谢恩,但言臣女幼字李广,岂堪另配?当随机应变言之。愚兄专候吾妹太后情形,便有定议。”云太夫人换上冠带,乘舆而去。

  且言楚太王妃见楚云患病,正在愁眉不展,忽见内监奉太后懿旨,宣召楚太王妃入宫,有要事相问。楚太王妃见召,心中纳闷,遂向楚云问曰:“太后宣召为娘入宫,毕竟有何事问?”楚云闻言,已知其详。口尊:“ 母亲,现在孩儿犯了欺君之罪,此时不便向母说知,但是母亲进宫,定为此事。如太后相问,只可推在孩儿身上,切不可说别样话便了。”楚太王妃不知他所犯何罪,只得更换冠带。钱小姐在旁闻言,也是惊疑。楚云口呼:“母亲进宫后便知。虽犯欺君,却无死罪。”楚太王妃只得乘舆。外面内监飞马去报入宫。

  不移时,楚太王妃轿至宫门,太监入宫,启奏太后。楚太王妃奉召在宫门外候旨。太后即降懿旨,着即入宫见驾。太监遵旨,宣召楚太王妃随太监进宫,趋至便殿,见上面盘龙椅上坐着太后,楚太王妃便在玉阶下跪倒,曰:“臣妾林氏,愿太后万岁万万岁!” 山呼已毕,当有宫女奉太后旨,喊了一声“ 平身”。楚太王妃谢恩站讫。太后赐下锦墩命坐。楚太王妃又谢了座。太后见楚太王妃年约四旬,举止安详,仪容端雅,着实可慕。遂曰:“今本宫召太妃入宫,有要事动问,太妃可从实奏来,休要隐瞒,致蹈欺君之罪。卿之爱子忠勇王楚云,是否太妃亲生,抑系承嗣,卿可据实奏来。”楚太王妃暗想:“因何问出这句话来?我儿所言欺君之罪,莫非就为此事?吾若谎奏亲生,吾儿之罪更大,莫若从实奏上。” 随跪奏曰:“昔日臣妾先夫在京为官,并未随赴任所,楚云非臣妾亲生,系臣妾之夫姬人所出。十岁上始转家乡,后臣夫与姬妾相继而亡,臣妾即抚养此子,犹如己出。此系臣妾实言,上奏仰恳皇太后明鉴。” 奏毕,太后不由喜形于色,暗想:“据此所奏,楚云乔装谅非虚语。” 复问曰:“卿之爱子,卿可知晓他是女扮男装?此中究竟因何事乔装,可直言奏来,不可稍有隐匿。” 楚太王妃闻言,心中诧疑,复奏曰:“太后所谕之言,臣妾甚属不解,楚云虽非臣妾亲生,自幼抚养成人,岂有将女作男之理?无论显犯欺君之罪,即臣妾亦不肯作此糊涂之事。况臣儿今秋业已婚娶,岂有女子而可婚娶之理?必然有与臣儿不睦之人,以此言词妄奏朝廷,特寻诬陷。尚求太后准情度理,臣儿非是女子乔装,仰恳圣恩明察。” 复又叩头。此时玉清王却在殿后窃听,心说:“不好,母后必被其欺瞒。” 这太后闻楚太王妃一番话,心中默想:“据他所奏,却也是至情至理。天下岂有抚养成人的儿子,不知他是女子,还代他受室婚娶?此是玉清王儿误听人言,本宫如何驳诘。” 正在毫无主意之际,又听太监跪报:“云太郡现在宫外候旨。” 太后即着宣入。云太郡入宫,当即山呼已毕,太后赐锦墩坐定。便问曰:“本宫今召太郡入宫,非为别事,因闻忠勇王楚云系太郡亲生之女,未卜果有此事?卿可从实奏来,不可隐讳。”云太郡俯伏玉阶,遂将以上各节细细奏了一遍。复又奏曰:“楚云即楚公当日也不晓是一女子,太妃更不知其详。只有楚家一个女仆余氏知晓。因事关重大,不便泄漏,以致今日楚太妃皆不知其中原委。但臣女虽经楚家抚养,却是自幼经臣兄范其鸾为媒,许字李广,后杳无音信。李家以接续香烟,万难再缓,故改聘他姓。叩求太后恕臣女欺君之罪,宽其既往,大开天地之恩,臣妾幸甚!臣女幸甚!” 太后闻奏悦曰:“楚云既为太郡所生,以一女子而能斩将立功,虽古之木兰亦不过此,可喜可羡。但是李广现已婚娶,即是卿女曾经许字与他,岂能以一个赫赫的藩王,于归李氏作为偏室呢?本宫有一调停之法,现在玉清王尚未册立正妃,本宫之意,拟将卿女赐与皇儿为配,未知卿意以为然否?” 玉清王在宫后闻此言,魂灵已飞到楚云那里去了。这云太郡闻言,固为不然。此时楚太妃闻云太郡所奏,已是心中懊恼,又闻太后谕饬也是默默无言,如痴呆一般。忽闻云太郡又奏曰:“太后降谕,臣妾敢不遵旨?但则臣女自幼聘与李广,系臣妾胞兄范其鸾为媒,人所皆知。今忽改字,于理似有未合。且臣女虽为臣妾亲生,若无楚太王妃扶养八载,臣焉有今日,似从楚太王妃作主,臣妾不敢钦承。” 太后闻奏,即向楚太妃曰:“据云太郡所奏甚为有理。楚云虽非卿之所生,但抚养八载,即是卿之所生无异。本宫今拟册立正妃,卿可代楚云作主婚,将楚云配与皇儿为室,卿勿负本宫盛意,即速遵旨。” 楚太王妃奏曰:“ 太后圣鉴:楚云非臣妾亲生,虽蒙太后慈旨,曾奈云太郡尚不敢领旨,臣妾何可妄自作主?况臣妾尚有难言之隐,不堪向太后渎陈,仰恳太后圣鉴,仍责成云太郡作主为是。” 奏毕,不禁两泪沾襟,俯伏阶前,悲痛不已。太后见二人彼此推诿,不能遽行强迫,遂曰:“卿等暂且出宫,彼此商议,是否可行,着于三日后同范其鸾覆奏。” 云、楚二位夫人谢恩,退出宫院,各回府第。

  此时玉清王闻太后谕,大失所望,走出向太后曰:“臣儿料定此事恐大半不能成就。” 太后曰:“皇儿且耐候三日后覆奏,皇儿且退,俟为娘与尔皇兄商量,嘱令他代吾儿作主。”玉清王只得退出宫院。太后即命太监将武宗召来,告诉一番,着武宗于覆奏时代为作主。毕竟此事能否成就,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回 机关毕露姑媳伤心 事迹难瞒甥舅覆命

  身从异域来,时见瀛洲岛。
  日落晚风凉,一雁入云杳。

  话表楚太妃、云太郡出宫,各自回府。且言楚太妃入府即至楚云房内,见楚云坐在窗前愁眉不展。一见太妃进来,楚云站起口呼:“母亲回来了!太后宣召进宫,必问及孩儿之罪事?”楚太妃不等他说完,近前握定楚云之手,含泪顿足恨曰:“你这不孝的冤家,你累得我好苦,竟是一女子,为何不先告诉我,瞒得如此严。因何又婚娶,你岂不误了贤孝的媳妇终身?你太糊涂了,我这八载辛勤,一朝抛去,以后我倚靠何人?”言罢,痛哭不止。楚云见太妃如此,不由的呜呜咽咽啼哭,便将从前之事说了一遍。口呼:“ 母亲!你老人家尽管放心,孩儿终不配人,等母亲百年之后,孩儿便削发空门,以赎前罪便了。” 言罢又哭。楚太妃被这一顿哭,倒也没法,握着楚云手,反慰劝他一番。钱氏王妃一闻他母女所说,不由五内崩裂,也顾不得姑嫜在侧,仆妇使女在旁,手扯楚云哭诉曰:“妾从此永无梦醒之日了!君侯既与妾同体,为何妄求配偶?” 一面哭,一面恨,一面诉说。此时阖府之人皆已知晓,惊讶非常。楚云见钱琼珠哭诉,自想委实辜负,带泪口呼:“贤妃呀!实是孤家误你青春。当日本非孤意,因母命难违,方允之。那日醉后疏防,误遭我兄脱靴,以致泄漏消息。孤自可是负荆请罪,以赎前愆。”钱氏王妃闻言,心中气恼,弯腰把楚云的乌靴用力一扯,脱落在地。见内穿非鞋非袜,许多白疋裹缠的紧又紧,又把白疋一扣一扣扯下,方见一只簇新的绣鞋,果然是三寸金莲,又小又端正。钱氏王妃看罢,只气得双手如冰,坐在旁边椅上一言不发,只是切齿痛恨。楚太妃见此情形,反破啼为笑,问曰:“ 小冤家,你每年所穿之鞋,究竟是谁代你制造?吾观你现着之鞋,甚是簇新,大约才换的,倒底是谁制造?”楚云带愧曰:“孩儿之鞋,全是余妈代做。” 楚太妃闻言,立唤余妈到来,喝问曰:“你好大胆,欺我太甚!王爷既是女流,为 何 当 时 不 告 我 知?今 日 弄 得 如 此,有 何 话讲?”此时钱氏王妃正在没处出气,遇此机会,也不顾在婆母面前,立起身,一伸手在余妈左腮打了一下,口中骂道:“你这昧心的仆妇,当日不言,累得我婆媳如此。” 余妈跪倒,口尊:“ 太妃,只因当日先大人回乡之日,不敢明言,惟恐大人见责。后来大人与姨太太相继去世,仆妇又恐族中争占家产,又不敢明言。虽然仆妇误在当先,却是一片好意。还有一事,爽性在太妃、王妃面前呈明,免致后来又蹈前辙。那伴兰小使,也是一女子。因小主人系女身,恐男童伏伺不便,是以买一女使,扮作书童,以便伏伺。就是伴兰也知道小主人是一女身。” 余妈言罢,叩头不已。太妃闻言,叹曰:“我竟是睁眼瞽人,这许多年来皆看不出两个女身。”便命余妈起来,遂向楚云曰:“事已如此,有何话言?但是我儿现在病方愈,且不可过虑,有伤身体,为娘的暂且回房。”便同余妈出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