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砂


  且言范丞相闻妹妹到京,遂至云府望看,接入内堂,兄妹见面悲喜交加。叙了寒温,使女献茗,范相曰:“奇事奇事!”云老夫人问:“哥哥有何奇事?” 范相手理长髯,曰:“妹妹你可记得妹夫在日,与兵部李公相厚。昔日元宵佳节,吾妹赴李府贺节,李老夫人与吾妹酒席间曾议及儿女姻事,吾妹曾将甥女颦娘许配李公之子宁馨郎为室。” 云老夫人惊讶曰:“事诚有之,吾兄今日方提及此事,莫非你那甥女有了下落。”范相曰:“我今提及此事,非是甥女有下落,只因英武伯李广即是当日李兵部之子,他就是宁馨儿,在河南闲谈中得其名字。现在李广有如此功劳,真是国家栋梁,吾那甥女若在,成为夫妇一对玉人儿,令人可羡。只可惜颦娘杳无音信,不知生死存亡,令人可惜可叹!” 云老夫人闻言,不由泪流满面,曰:“前日我见李广那一表丰姿,真是当世英俊。虽知他是宁馨,吾不怪他无情,只怨李夫人抛却前言。风闻去年十月,已另为宁馨儿花烛完姻。自古道:‘君子一言,断难更改。’ 他既为他儿子另娶,倘若吾女归来,难道给他作小星不成?若言改适,妇人从一而终,焉能另配他 人,真 令 我 怨 恨。” 不 由 呜 呜 哭 泣。范 相 含 笑 曰:“吾妹所言乃系妇道之见识,当初虽有此言,既未请冰人又未行六礼,而况自谈之后妹夫即告病,罢休回籍。李公又远任而去,两无音问,许多之年,彼此均未道及,怎怨李夫人忘却前言。况他家又一脉单传,怎不从速完娶?为绪嗣之计,妹妹错怪他了。况且颦娘又杳无音信,李府就便守定前约,你可有颦娘给他完娶吗?我只怨甥女不知去向,无此造化配此少年公子盖世英雄。” 云老夫人闻这一番言语有理,无言可答。惟有璧人在旁听明暗想:“原来吾妹配与李大盟兄的,遂向他母亲劝慰,口呼:“母切勿过虑,前者萧子世先生之言,断无荒谬。将来妹子定可归来,合浦珠还。” 范相曰:“吾甥之言是实,萧子世妙算神机,吾亦钦佩。定可确如所言,吾妹勿寻苦恼。” 云夫人一闻哥哥并儿子之言,虽是半信半疑,遂止住泪痕,勉强破泪为笑曰:“但愿应了哥哥之言,原璧归赵足矣。未免名分之间,参差难定。” 范相曰:“且到那时,再作议论。” 云夫人留范相午膳,范相午饭之后,便告辞回府。

  隔了两日,范老夫人带着小姐来到云府,拜见姑嫂二人。叙了阔别,欢乐无限。惟望着内侄女范小姐,又触起愁怀,思念自己女儿,不免伤感落泪。范夫人劝慰了一番。范夫人母女在云府午饭后,回相府。次日,云夫人去到相府拜见哥嫂。范夫人、范小姐将云夫人便迎接入内堂。参拜已毕,尚未坐定,只见小丫头向范夫人禀道:“骆老夫人与骆小姐要来相见。”范夫人闻言,笑曰:“ 我倒忘了,这得请出来相见的。” 即令丫“去请,便向云夫人说:“ 骆夫人便是你哥哥所认的义子骆照儿之婶母。” 云夫人曰:“妹子亦有所闻,请来相见才是。” 只见骆夫人带着秋霞小姐出来。先是骆夫人与云夫人行了礼,二人同拜。骆夫人便命秋霞参拜,云夫人就随范小姐称呼云夫人为姑母。秋霞遵命,端端正正拜了四拜。云夫人尚要还礼,却被骆夫人扯住,说:“小孩儿家见姑母应该行礼,怎敢担姑母还礼,这要折煞小孩儿家么!” 云夫人只得受了全礼。行礼毕,遂分宾主落座。云老夫人见骆秋霞生得如花似玉,美貌非常,与范小姐坐在一处,真是一对玉人,实令人羡慕,就触景生愁,不由又想自己的女儿来。毕竟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谈老言姑嫂借开怀 报奇事友朋皆引恨

  彤云密布雪花飞,拥火围炉自掩扉。坚坐长安车马寂,高歌一曲下书帷。话表云老夫人见范、骆二位小姐,不由触动思女之情,两只眼眶红了一红,泪欲流下,遂强忍住了。遂向骆夫人勉强含笑口呼:“ 姐姐,你好福气,生得这一如花似玉的侄女。可曾许 字 人 家 否?” 未 及 骆 夫 人 接 言,范 夫 人 接 言:“现在虽未大定,却已有成了。” 云夫人问:“ 是那一家公子?”范夫人曰:“乃是护国公桑黛。” 说至此,偶一回头,已见骆秋霞扯着范小姐退入房内去了。范夫人笑曰:“终是女孩之心,一闻旁人代他们作媒,便含羞而退。其实生是女孩儿家,终久都得配人,又有什么羞惭?” 云夫人含笑接言:“ 姐姐,莫说此话,我且问你,你幼时人家代你作媒,你也含羞么?”范夫人曰:“便是如此。回想当初,实也好笑。不是愚姐谈你的老言,你曾记得当初将你许配云姑老爷之时,谈及姻事,你就终日躲在房内,再也不肯出来,饭也不去吃,命丫头们请你吃饭,你还将丫头骂个不休。其实与丫头何干?带累他们无辜受你那一番痛骂。至今想起来,着实可笑。” 骆夫人笑曰:“怪道云姐姐卫护两个女孩儿,原来是知道这甘苦的,真可谓推己及人了。” 言罢,三人笑个不了,连那些丫鬟仆妇也笑起来。内中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却也同笑。范夫人见他两个也是笑个不止,即借他二人发挥,笑说:“你们这两个就很大方了,我可很喜欢你两个大方。你两个年纪也大了,眼见得要嫁人了,那时可不要像你们两位小姐,一闻说婆家,便羞躲起来,更不要像你姑太太终日躲在房内不出来,连饭也不肯吃。” 两个丫头被说,不由羞愧难胜,面红过耳,立刻一溜烟跑入小姐房内去了。此时三位老夫人见两个大丫头跑去,不禁又大笑起来。此是范老夫人用调笑之言,是以解云老夫人思女之悲,恐其过于伤感。

  时已晌午,丫鬟仆妇早已摆上酒饭。当下范夫人让骆夫人上座,骆夫人再三不肯,骆夫人让云夫人上座。云夫人曰:“这是我娘家,我反来占姐姐的座位,断无此理。” 骆夫人曰:“虽如此说,小妹终是常住在此,姐姐是远来,应该上座。”云夫人曰:“姐姐虽然常住这里,究竟是客,小妹焉能占先?” 骆夫人曰:“非是小妹硬赖,我侄儿拜相爷为父,小妹就是一家人了。姐姐出了阁,已然是人家人了,天下那有嫂嫂占姑娘之礼的。” 云夫人还要谦让,范夫人曰:“二位不必谦让了,我有一言以定坐次。朝廷尚爵,乡党尚齿,咱照乡党例,以定坐次。” 原来骆夫人比云夫人年长一岁,就坐了首座。云夫人陪坐,范夫人坐在下首主位。云夫人命丫鬟去请二位小姐,不一刻,二位小姐俱到,就在下横坐下。使女斟酒,酒毕用饭。饭毕漱口,净手复落座。顷刻云夫人便告辞回府,范夫人、骆夫人、范小姐、骆小姐送至上轿,方退入后堂。这闲言少叙。

  次日正是三月朔日,在京文武各官,礼宜上朝觐见。是日五鼓,文武百官,李广、楚云等一众功臣,俱皆上朝。武宗帝临朝,各官趋叩金阶,山呼已毕,分班站立。武宗帝传谕旨曰:“今逢壬辰正科会试,正考官着范其鸾去,副考官着郑峰去,同考官第一房着殷霞仙去。” 其余十七房,均各各点出。当时范相同学士郑峰、翰林院殷霞仙谢恩。武宗帝又曰:“ 此系抡才大典,卿等务各细心校阅,拔取真才。”范相等同称遵谕。武宗退朝,文武各官散朝。范相、郑学士、殷翰林并同考官各回府第,料理入闱校士。外面皆知点了他三人正副主考,所有各处士子,皆都预备进场考试。这且慢表。

  且言李广等退朝后,云璧人、楚云等同到李府,大家在书房落座,家僮送上香茗。云璧人向李广口呼:“大哥,我闻一件奇异之事。” 李广问曰:“有何奇事?何不讲说大家听听。”璧人双眉一蹙,“咳”了一声,曰:“舍妹颦娘自幼失落,今已八载,不知落于何方,音信全无。” 李广接言:“令妹迷失,音信全无,乃是烦恼之事。但须寻访,或可有日团聚,此非奇异之事。” 璧人答曰:“ 此不奇异,小弟所谓奇异者,却另有一事,大哥切莫见怪。” 李广曰:“ 但说不妨,何足见怪。”璧人问:“ 大哥乳名可是唤作宁馨么?”李广笑问:“愚兄乳名正是这两个字。此话从何言及?” 璧人曰:“正因家慈思女情切,家母舅向家慈前日谈起大哥的尊名,内中却有一段原委,小弟毫不知晓。原来舍妹自幼经家慈与李老伯母,在元宵佳节酒筵上面,与老伯母议定姻事,以舍妹匹配大哥。吾料大哥绝不知这段原委罢?” 此时楚云在旁,一闻此言,登时颊赤变色,心惊意乱,暗道:“原来当初有这番情事,幸亏我前日不曾认母。前日若认母,我母亲一定要依礼行事,将我于归与他,那时岂不令诸位盟兄弟笑煞我?虽未认母,先不致被众人笑话。正然暗思默想,忽闻李广曰:“愚兄竟不知有这件事情,贤弟今日若不言明,真令我梦梦一生。家母亦未言及幼年之事,我那里知道曾聘令妹。但不知当初彼此有何聘物?” 璧人曰:“ 据家慈所言,当初并无聘物,也未行盘下礼,但系有此一言为定。”李广曰:“ 虽未行盘过礼,但千金一诺,岂可改移。自愧荒唐,先偕凤侣,愚兄有何面目见人?在知此事原因者,必恕愚兄不知之罪。在不知之者,必责斥愚兄背礼背义,那时愚兄不成了一个大罪人了吗?万一令妹有日归来,只好另缔良缘,再联嘉偶,是愚兄辜负令尊堂一番美意。若果良缘不散,请结再世之缘便了。” 言罢,长吁不已。璧人口呼:“大哥不必如此,不知舍妹可否归来?万一竟应了萧子世先生之言,那时再作商量便了。” 李广此时亦不便回答,只是默默无言。

  璧人言罢,同众人告别。惟楚云尚且呆坐。李广送众人出府,回至书房,见楚云斜坐金交椅,若有所思之态。一见李广进来,遂起身告别。李广近前遮拦,口呼:“贤弟,你为何也要如此急迫,却是何故?众人虽走,你却不可再去,务要同愚兄饮酒消愁。” 楚云说:“饮酒自饮酒,消愁自消愁,何必定要小弟在此奉陪?” 李广口呼: “ 贤弟岂不知‘劝君共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两句诗么?酒若独饮,不但不能消愁,而且愁加十倍。所谓‘ 独酒不堪饮’,又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即此之谓耳!而况贤弟先前同我朝夕不离,从今亦须旦暮共处,方不致恼人情思。若竟或散或聚,若即若离,未免辜负愚兄一番深意。李广虽是信口之言,并无他意,楚云闻之,心中不由生疑。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痴郎抱恨倩女离魂 士子多愁考官卓识

  瑞雪初晴气味寒,奇峰怪石玉团山。
  炉烧净香花已落,袖手高歌倚曲栏。

  话表楚云闻李广这一番话,心中暗想:“此人心术渐渐不正,屡次以言挑我。今日又听我哥哥之言,更觉说的话有些不伦,难道他已识破我的行藏?若不趁早杜绝,恐由渐而入,那就不可思议了。” 遂正色曰:“ 吾兄言之差矣。朋友相交,本是聚散无常。若据兄言,岂有长聚不散之理?就是父母夫妻,也是勉强不得。若即若离,冥冥中自有定数。原知欢会多固是好事,若竟勉强行事,恐亦为造物所忌。而况君子之交淡如水,惟淡故能长。倘过于浓厚,情意难免因浓而淡。天下事满则招损,复极则剥,此一定不移之理。惟望吾兄以坦坦处之方好。” 李广曰:“非是愚兄定要留贤弟在此,弟岂不闻璧人之言,怎不令愚兄烦闷。愚兄生性正直,毫无缺陷之事,忽然惹出这一段公案,万一他日云娘回转,那时可令我就这一段姻缘,还是不就的好呢?若是就了,我已诗赋‘关睢’,怎能令人屈为次室;若是不就,竟使云娘守那从一而终之志,心同竹石,节凛冰霜,又岂不令我徒呼负负?贤弟,你想想怎令我不生烦恼,煞费调停?所以欲留贤弟在此小酌,正欲聊破此愁,为何贤弟竟不见谅?” 楚云闻李广之言,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如此良缘不能成就,辜负一生。喜的是李广是一情种,不负前言,实是难得。默想之中,不由心摇神动,面犯桃花,复又按定神色,强颜笑曰:“据吾兄所言,原知事属两难。据小弟看来,亦未免情痴太甚。云娘走失已经八九载,踪迹既无,音信亦杳,生死存亡,皆不可知。即便归来,在当日即无媒妁之言,岂现在不遵父母之命。就便他灵椿已谢,萱室犹存,况且尚有胞兄,他又何可自主?又有一说,吾兄聘彼既难预知,又安知他字君竟能得悉么?况且云老伯母既知吾兄已经另娶,焉肯使其弱女为君次妻?云娘不归则已,如果归来,他母亲定然代他另择佳婿。好在当初亦未行盘,又未过礼,断不能如吾兄这样痴情。”李广一闻这一番话,不觉自悔失言,红涨于颜。遂向楚云曰:“今日愚兄所言,只可贤弟知之,却不可向众家兄弟道及一字,不然愚兄又被众人戏谑不勘。他人尚可,惟有桑、张两弟若知今日所言,嘲笑起来,那时愚兄难乎为情了。”楚云笑呼:“吾兄亦尚怕人之多言么?”

  二人正闲谈,外面已摆进午饭,于是二人入座用膳。亦未饮酒。午饭已毕,却好蒋逵来京会试,同蒋豹齐来拜谒。李广接入施礼,分宾主落座,正叙寒温,忽见张珏走来。蒋家弟兄与张珏施礼,又见徐氏兄弟由西宅内走来,彼此又行礼一番。李广即命家丁去请桑黛众人。是日大排筵宴,直饮至二更以后方散席,各回府第。

  李广送众人回府已去,自己入内室见母,遂将自幼与云府联姻之事悄悄请问母亲。李老夫人见问,口呼:“ 儿呀!当初此事有的,因你父远宦他乡,未曾下聘。又因云公告病回乡,久无音信。为娘料其必然另字他人,所以代你聘下锦云媳妇。不意云贤侄即是颦娘之兄,岂料颦娘失落他乡,已经八载,万一他日回转,只好再作理论便了。” 李广无话可答,惟有唯唯而已。李老夫人吩咐:“吾儿去安歇去罢,为娘要安寝了。” 只见洪锦云走进室来,服事老夫人安了寝。李广夫妇二人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