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砂


  正言间,使女进来请用午膳。老夫人便带着二位小姐同去用饭。暗中交代:这晋惊鸿因何在殷家居住?只因晋游龙自桑黛求婚之后,未一年,他母子双亡,只剩下醋大娘子与惊鸿小姐,并游龙之小儿。惊鸿本与殷老夫人性情相合,犹如母女一样。殷老夫人见他姑嫂二人并一小孩,茕茕独立,虽有家产,却无人照应。而况一是孀妇,一是处女,任凭那些家丁照管,甚不方便,因此将晋家姑嫂接过来同居,原有家产与他代理。后来殷霞仙将母接进京侍奉,所以一齐同来。此时惊鸿已拜殷老夫人为母,殷老夫人待惊鸿如同亲生一般,丽仙与惊鸿犹如同胞。闲言休表。

  且言殷霞仙与母议论之后,次日便向李广将此事言明。李广便向桑黛通知,又将晋惊鸿现住殷府之事说明。桑黛闻言暗喜,正中心怀。此是天衣无缝的文章了,遂假意推辞,曰:“ 虽承殷兄青眼,曾奈小弟已聘定在先,不敢议及此事,尚望大哥善言却之。” 李广说:“ 贤弟言之差矣,霞仙兄岂不知贤弟已聘晋家小姐,况且晋小姐现在他家,其中若有窒碍难行之事,他绝不来向愚兄言及此事。今既央我为媒,可见他仰慕贤弟必矣。此事如何辞得?还有一事,爽性全告诉你罢。霞仙兄言及当初贤弟你所救的那骆小姐,骆老夫人曾向晋家太太言,也要匹配贤弟。昨日殷老伯母也曾题及此事,令霞仙兄先向范相言明。你知骆照贤弟,范相已认为己子,欲求范相作主。霞仙兄令愚兄先与贤弟言明此事,贤弟推辞不得。专候骆老伯母同他兄妹到京之时,向骆家求取年庚八字。”桑黛闻言,心中暗喜,遂口呼:大哥既承一再谆嘱,小弟那敢不依允。小弟愚鲁,有负殷、骆两家美情。”李广口呼:“ 贤弟,你这话太作假了,只要你将晋、殷、骆三家小姐一律相待,有什么辜负呢?” 桑黛无言可答,只得允从。李广即往殷府,向霞仙说知,桑黛业已允许。霞仙禀知母亲,殷老夫人大悦。霞仙复至前厅,口呼:“李兄台,且到范相处伸明,候骆将军母子三人到京觌面言定,再令桑兄择日行礼。”李广称是,遂起身告辞。

  次日即整衣冠,至范相府投帖拜谒。门官入内通报,范相吩咐相请。李广走进大厅,向范相行礼已毕,分宾主坐定。家人献上茶来,李广曰:“一向有疏拜谒。一半俗事羁身,一半无事不敢诣钧府,恐劳公务,歉罪之至。” 范相曰:“便是某亦少往候。”李广曰:“岂敢。”范相问曰:“老太太当有人去接,未知何日可到京?” 李广回答:“ 月内当可抵京。”范相又问:“ 连日诸位英才想皆常聚?” 李广回答:“除骆、木二位往接家眷,其余皆常聚首。今日小侄趋前,因殷学士霞仙兄有一事令小侄前 来 奉 禀。” 范 相 问:“殷年兄有何事见示?”李广曰:“霞仙兄有一胞妹,托小侄作伐,配与桑黛为妻,他两家皆已应允。惟骆贤弟有位堂妹名唤秋霞,前者误入晋家庄,为晋游龙所劫,被桑黛救出,当时骆老伯母欲将秋霞小姐许配桑黛之意,曾与殷老伯母言讲。昨日殷老伯母因谈及己女,便想到骆老伯母之言,嘱令霞仙兄转托小侄至老伯钧座前禀明。其骆贤弟是老伯之子,则秋霞小姐亦为老伯之女,故令小侄先与老伯一言,尚求老伯鼎诺为幸。”范相闻言,喜曰:“桑贤契乃栋梁之才,殷、骆两家既有此意,某亦何乐不为?而况成此美满,真是可喜可羡。一俟骆老夫人母女到京,某必说知。所有妆奁皆某备办,但粗俗之物尚望贤契与桑贤侄一言,请他不可见笑。”李广曰:“老伯之言未免太客气了,既蒙老伯见允,桑贤弟已是感激不尽,还有何奢望?”言毕,便告退出了相府。

  不移时,已至殷府。将此事告知,霞仙心中欢喜,便留李广午饭。饭后李广回府,将此事告知桑黛。众家兄弟闻言,皆羡慕不已。这范丞相自李广走后,就将李广为骆秋霞作伐,配与桑黛,并殷霞仙之妹亦愿配桑黛为妻之事,告诉夫人。范夫人曰:“这算是一件喜事,将来妆奁是咱备办。你我无儿女,此时儿女皆有了。” 老夫妻心中皆喜,只候骆太太到京,便办理此事。

  且言李广等众,终日聚首无事,惟有欢呼畅饮而已。一日忽见家丁走来,说玉清王驾到。众家兄弟闻报,即刻迎出府门,一齐跪接。玉清王忙下辇曰:“诸君免参。” 一伸手,将楚云挽起,曰:“卿家乃是第一有功之臣,小王何敢劳卿等跪接。”挽着楚云手步入中堂。玉清王坐定,命众英雄坐下,书童跪进香茗。玉清王却巧与楚云连坐,一面闲谈,一面凝神,直视楚云。觉得楚云国色天香,惊人夺目,心中狐疑。暗想:“孤不信天下男子有如此娇美,孤之疑团难解。”遂含笑向楚云说道:“孤心可疑,以楚卿如此娇躯,如此艳色,人言潘安貌美,孤恐潘安再世,难与楚卿抗衡,且恐潘安终要逊卿一筹。貌之娇美,身之柔弱,二者如卿,或者普天下亦有之。孤不信以卿之娇之美之柔之弱,能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孤实莫测。卿之为人为神,抑为仙女化身么?”一面说,一面注目,凝神评论他的品貌。不知楚云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甚愿同盟难偿本愿 有心认母莫决初心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夜月,玉人何处吹洞箫?

  话表楚云被玉清王凝视,语中带疑,自己不由面带赧颜,脸泛桃花,晕红过耳。又恐被玉清王看出破绽,只得借作味走到旁边去了,所幸玉清王未曾留意。玉清王向大众曰:“孤见众卿情同意合,实在可羡!孤虽为王子,其如独居寡宿,颇无意味。孤有一事,愿与卿等熟商,从今以后,只可略分,言情不可拘执君臣之礼。孤意拟与众卿同拜一盟,自今为始,可以兄弟相称,略去君臣之分可否?” 李广闻言,鞠躬曰:“君臣之义,人之大伦。千岁虽可脱略,臣等万万不敢僭越,尚求千岁格外原谅。” 玉清王叹曰:“ 卿等之言,孤岂不知大伦难废?只恨孤当日为何要做一个王子?以致不能与众卿同列雁序,实是可恨之至。众卿既以孤有君臣之义,碍难允许同盟,孤也不能勉强。孤欲与众卿同饮一回,尚可允否?”李广曰:“臣等只可遵命。” 遂令庖人备了三桌筵宴。

  不移时,酒席摆齐,李广等众跪请入席。玉清王曰:“众卿又来闹这礼节。众卿不肯与孤同盟,要存君臣之义,又何必如此拘执?孤其所以要在此午膳,其实思与众卿畅饮一时。今众卿如此多礼,反令孤豪兴顿扫。可速收去此仪节,勿使孤一再扫兴。” 李广等不敢违旨,只得起立两旁,请玉清王上坐。李广进酒毕,然后大众在旁席按次序而坐,欢呼畅饮。直饮至日落西山,玉清王方才回辇,李广等送至大门外。跪送毕,大众入书房,赞美玉清王礼贤下士,真不愧仁德王子。此时惟有楚云暗想:“玉清王虽然仁爱,但他举动风流,语言近狎,于我尤甚。我须得防备他,切莫再如刘彪贼子所为。” 想至此,颇深不悦,斜倚几席,闭口无言。李广见他面带不悦之色,向前口呼:“贤弟因何不满心意?莫非适 才 过 劳,以 致 身 体 不 爽?” 张 珏 在 一 旁 口 呼:“楚兄切莫亲信大哥之言,全是一片假意殷勤,软语温存,耐人动听。等到我那洪氏嫂嫂一到,他便改变心肠,将这一种柔情又移到他身上去了。所谓只见亲人笑,那闻旧人哭。楚兄何必受他拢络?” 楚云正在心中不悦,一闻此言,登时怒气上攻,站起身叉手向张珏说道:“ 你拿我与你解闷么?从今以后,若再戏言相谑,可莫嗔我变脸,不关同盟。” 那知张珏见怪不怪,反拍掌大笑说:“颦卿底事如此娇嗔?平日嬉笑怒骂,并未见稍有嗔怪。今日君犹是君,我犹是我,语言戏谑,犹是昔日情形。忽然嗔怪非常,你倚仗封侯挟制我等么?” 一 面 说,一 面 走 近 跟 前,双 手 扯 楚 云 之 衣 说:“楚兄楚兄,是否是否?请兄明示,好令小弟遵命。” 楚云见他如此嬉皮笑脸,也就止不住笑说:“天下顽皮数你第一了。”桑黛笑说:“ 我有两句诗可送楚贤弟:卿卿真可爱,宜喜更宜嘻。”说得大家笑个不止。楚云方要发作,家丁请众位用晚饭。大家便去用晚膳,饭毕,各自安寝。

  正是光阴迅速,各处府第均已修造整齐,众弟兄搬进各人府第。惟有张珏虽有府第,他不去住,仍与李广相伴。这且不表。

  一日云璧人正在府中闷坐,忽见家丁进报:“老太太已由淮安到京。”云璧人闻报,忙出迎接。只见一乘大轿抬至前厅,仆妇丫”将范氏夫人扶下轿后,又两乘轿,便是璧人的两位姬人,由使女仆妇扶下轿。云璧人搀着范老夫人入内室,叩拜已毕。老夫人问曰:“ 我儿久恋他乡,不思老母,虽然今朝功名成就,你难脱不孝之名。你岂不知‘父母在,不远游’。尔父虽然逝世,有母在堂,你违圣言,只恋良朋。而况我所生一子一女,尔妹今尚杳无消息,不知他存亡,你令为娘终日有倚闾之望。” 言罢,长叹不已。云璧人急忙跪禀:“孩儿久违膝下,有缺晨昏侍奉,罪有应得。惟妹妹消息虽未寻访实在,但据萧子世所言,将来定可见面,母亲切勿忧烦。” 范老夫人问:“这萧子世他是何人?怎知道你妹妹尚在,将来还可与为娘见面?你且站起来,可细细告诉为娘的知道。”云璧人站起侍立一旁,便将萧子世所言各节,细细言了一遍。老夫人曰:“ 但愿萧先生之言灵验,为娘虽死也暝目。” 云璧人曰:“萧子世先生灵验如神,言不空发,毫不差谬,将来定如他所言。” 老夫人曰:“ 但愿如此。”只见两个姬人上来给璧人行礼,璧人用手相搀。老夫人曰:“我儿不在家,幸亏他二人服侍,不然为娘更无所适从了。”璧人曰: “ 这是他二人应为之事,何劳母亲挂齿?”母子正叙话,见家丁把衣笼各物搬进来了,当即分别安置妥当。

  日已西沉,大家用了晚膳,先将老夫人服侍安寝,然后璧人走进自己寝室,为红袖、添香两个姬人畅叙阔别。

  云府骨肉团圆,乃是极大一件喜事,自不待言。却触动了百战沙场,功高麟阁,易钗而弁的佳人。这日楚云闻云老夫人到京,不觉心中惨凄,便自倒入罗帏,涕泣沾襟,暗道:“我的亲娘呀!那知女儿在目前不能面认亲颜,女儿有不孝之罪,莫大于此。呵呀!吾的亲娘呀!孩儿之罪固已既大且极。吾心中有一为难事,明日诸位盟兄弟约我前去参拜,若以亲娘当作盟娘看待,女儿怎忍的住心?此且教孩儿设身处地,令我痛彻心肠。万一因伤痛之余,表里行藏为人识破,不但为众人嘲笑,还恐罪犯欺君,这教我如何处置?咳!这也顾不得许多了,且将欺君之罪放在一旁,明日认了母亲,再作道理。天下事君忠即难尽孝,全孝不能全忠,我与其就不孝而全忠,何如就不忠而尽孝?而况不忠或不得尽孝之义,未有不孝而能有全忠之名。我志已坚,我心已决,虽功封王位,亦难顾此勋名了。” 忽又转念:“ 呵呀!楚云呀!你竟是胡思乱想,在梦中一般,既为国家栋梁之臣,何能复作闺中之女?若使一朝变易,岂不笑煞朝中文武诸臣?虽然孝道有亏,也只好忍而处此。若即时改妆是万万做不的。”心中万绪千头,毫无定见,正是芳心一片,犹如万箭相攒。细又一想:“楚云你好糊涂,明显着两全之计,为何踌躇。明日我母认我不出,暂且含混,若母亲思我太甚,我便瞒着众人暗去认母,安慰老母之心,有何不可?” 想至此,拭去泪痕,出了罗帷,一旁闷坐。见伴兰小使送进茶来,一见主人两眼红涨,自己心中疑惑。暗想他心中必有凄楚之事,却不敢动问,放下香茗而退。少时摆出晚膳,楚云勉强少许用些,即便归寝。一宿无话。不知次日见母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小娇娃强忍背亲娘 贤舅氏痛极思甥女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风梦有知。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亭畔何人移。

  话表次晨,李广等众前来约他同往云府,拜见云老夫人,楚云只得相随同去。到了云府,璧人接进坐定。李广备言一切,璧人便进内禀知。云老夫人出堂,来至前厅。李广等参见已毕,云老夫人相谢,请众人落座。李广细看云老夫人面目骨骼,颇似楚云模样,并与璧人相同,心中暗暗称奇。此时楚云相离八载,一朝见面,又不能公然相认,只得忍住悲伤,借观墙上字画。所幸云老夫人略与众人寒温,就退进内院去了。云璧人便留李广等众午膳,大家直欢至日晡方散。

  过了两三日,先是骆照、木林将骆老夫人与秋霞小姐接到,住在范相府。骆老夫人与范老夫人颇称相得,范小姐与骆小姐亦意合情投。这李广等众兄弟,闻骆老夫人已到,一同至范相府拜见骆太太。无庸细表。

  又过数日,徐府、李府两家的眷属并钱老夫人、白老夫人、甘氏太太、洪老夫人皆已到京。人夫轿马,历乱纷纷,便即分别安置。钱太太母女仍住李府,其余各归新造府第。惟有徐府仍与李府并排,外面虽是两道府门,各是各府,内里还有便门相通,与杭州府第无二。忙碌了数日,箱笼物件安设妥当。

  次日,楚云来至李府,便向李广问道:“顷闻大哥与徐府之家眷皆已到京,为何家母尚不见到?小弟甚是疑惑。”李广口呼:“贤弟且莫急躁,暂且候等,自有来日。” 这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