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

  有源心中,大儿子本割舍不得,争奈长嫂所话又极名正言顺,不把儿子承继,直为无兄之人,当不得旁人责备,且日后恐有是非,千难万难,茫无主意,只管呆呆的立着。只见大儿子走来说道:“伯母的话都是正理,应该嗣我,我也不便推却。父亲勿疑,把我承继定了,好行丧礼。”众人齐声赞道:“大郎说得是”有源见儿子愿了,不好再有推却,便去通知程氏。程氏才无言说。当日,嗣子嗣媳先拜见了嗣母,改了称呼,到盛殓时,服了孝衣,柩前行礼,孝堂守丧。
  隔一日,如泉对嗣母道:“儿有一句话禀知母亲。本房的门户事全凭孩儿一人料理,在家才好照顾。儿意欲接母归去,朝夕奉养,使儿不至身心两地。”程氏道:“你承继我为子,不是我承继你为母,只有你随我的,断无我随你之理。但你本生父年纪也有了,兄弟尚小,家中事情都要你去经运,住在此间,确是照顾不便,你同媳妇竟回家去住。我若不放你去,太觉执板了。但我的供应用度,须要每日好好送来。”如泉道:“这个自然。”
  于是夫妇当日拜辞了,欣然归去,每日供应,不敢少缺。唯茶水自备,余者俱是送来。身边使唤的,一个老妪,一个小婢,连自己不过三口,而送来饭食等类总嫌不敷。儿子怕他责备,件件加倍,三口的饭食,可供十口之用,总吃得一扫而光,绝无一些存留。有的道:“老年人的食量,如何这样好法?”有的道:“定是平日贪嘴吃惯的。”稍不如意,把送去的供应尽行发还,竟日不食,说道儿子要饿死他,坐以忤逆之罪。吓得儿子屁滚尿流,唯恐他哭骂。后来又要自家炊爨,说定斗米一日,两担柴一天,折菜钱一日五百文。做儿子的只图嗣母安静,买得他不开口便彀了,那有不依?
  到了冬底,忽然号啕痛哭,寻死寻活起来,不是说要上吊,定是说要投河。儿子问其缘故,说是逋负累累,无钱抵补,活不成了。问他所欠多少,说道:“必需三百两方可度岁。”如泉疑是嗣父当初欠下的,便问:“债主何人?待儿子好去还他。”又道:“你问债主甚么?难道我哄你诈你不成总之,死了到也干净”又重新嚎啕痛哭起来。儿子再也不敢问了,只得送上三百两银子,方得安静。到了来年岁底,仍然如此,有了银子才罢。
  始初,如泉瞒了本生父亲,暗里送来,继而有源身故,银钱皆其掌管,又想:“嗣母是个有见识的人,必非妄费,大约积些私蓄,以为娱老之计,前后仍是我的。”故一到冬间,不待开口,便即送上这三百两银子,竟成为定例了。整整十年,要了嗣子三千余金。就是傍人见他如此,私下也议论他性情乖僻,作事乖张,算一极难服事的了。
  一日,正当除夕,儿子、媳妇多来辞岁。程氏吩咐儿子道:“我已七十岁的人了,来年正月要搬到你家来住,一应供给不必送来了。”儿媳听了大喜。到了新正,忙即收拾房间,迎接嗣母过去奉养。知其食量素好,肴菜极丰。那知嗣母饮食甚少,饭不过一两碗,肉不过几块,与前大不相同。即跟随老妪、女婢,所食亦甚有限,又极体谅,嘱咐不必过费。早起晏眠,家中诸事,件件照管得到。兼又精细过人,约束婢仆,个个畏服。倘如泉有疑难事情,与母商量,分剖悉当。即生意里边,他道那件可做,做来必有数倍之利,稍违其言,便至恨本。用的伙计,一经他目,说道用得的,果然得他气力;他说用不得的,到了别家,果然坏事。故如泉事事请教嗣母,当做明杖一般。且不但儿媳奉若神明,或亲族里边有争论的事,只要程氏断了一句,无不允服。如泉自得嗣母主持家政,家道日富,十年之间,比前又增—倍。
  其时,程氏年已八十,做过生日,一日,对嗣子道:“你家私已厚,吾老矣,不能替汝照管了。但有一句话,久放心中,今日与你说明了罢。人家弟兄叔侄都是祖宗生下来的,须要缓急相通。你本生父在日,家业独富,各房皆贫,视一本若路人,全无一毫周济。吾前此十年,每日供给要多,每岁又要银子三百两,你道甚么缘故?皆为同居各房穷苦不过,或有婚嫁正事,助他几十两;或有不测急用,助他几十两;或做生意乏本,助他些本钱。即所余供应,亦每日分给各房,使他同享。幸喜吾侄长大,皆能自立,可以无藉于我,我故到来帮汝作家。十年来,亦亏你肯听吾话,家私又添十万余金,可见致富之道,不在刻薄悭吝的。你尚有一个胞弟,将来分析亦要公平,不可说人家是我独挣的,于己独厚。”说罢,取出用账一本,都开载得明明白白。如泉看了,才晓得嗣母暗里作用,非人所能测,益加敬服。将此事告诉人知,人人赞叹。
  从此程氏不与家事,含饴弄孙以自乐,又活了十年,寿至九十而终。如泉恪遵母训,照他行事,富厚累代不绝。
  卷十四 遇赏音穷途吐气 酬知己狱底抒忠
  第一回
  鸡鸣狗盗人休笑,报德酬恩总一般。
  莫道优伶甚微贱,须知黄雀会衔环。
  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又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你道“知己”二字,为何看得如此之难?盖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饮食宴好,酒肉弟兄,俱算不得。惟有一身落魄,举世皆看不上眼,独有一人识拔我于流离困苦之中,不使终身埋没,在施之者一时兴会所至,未必在心,而受之者感激之深,无不铭心刻骨。即平素未尝亲昵,品地相去悬绝,因一点意气相许,后来患难相扶,生死不背,叙其始末,可以使人起敬起慕。今先说一个前代酬知己的故事与看官们听。
  昔唐朝开元年间,有一官人,姓吴,名保安,为东川遂州方义尉,虽有长才,屈于下位,常恨世无知己,不能屣其抱负。有同乡郭仲翔,系宰相代国公郭元振的侄儿,其人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保安平日钦慕其为人,却从未识面。
  一日,南方洞蛮作乱,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领兵进讨,署仲翔为行军判官。将到剑南地方,保安与书一封,遣人驰送仲翔,求他援引,以图树功幕府。仲翔得书,叹曰:“此人素昧平生,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为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主帅夸奖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遂行下文贴到遂州,去调取方义尉吴保安为营记。保安奉了李都督文贴,已知是郭仲翔所荐,不胜感激,留妻张氏和那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奔到姚州来就职。
  那知李都督初次进兵,杀得蛮兵大败,大军乘势追逐。仲翔谏道:“蛮兵败去,将军之威立矣,宜驻兵在此,遣人先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蛮人也有计谋。”李蒙不听,一定要赶尽杀绝。行了数日,绝无一个蛮兵拦阻,自以为如入无人之境了。那知到一地方,只见万山重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都督方始疑心。正欲退兵,忽然山谷之中,金鼓齐鸣,蛮兵满山遍野而来,唐兵陷于伏中,来路已远,筋疲力倦,如何抵当得住?李都督虽然骁勇,怎当得四面夹攻?手下亲兵看看杀尽,叹道:“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蠢蛮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刎而死。主将既没,全军尽逃。有逃不脱者,被蛮兵掳去了。其时,郭仲翔亦在掳中。且按下不表。
  再说吴保安一到姚州,闻知此信,如青天打个霹雳,又未知仲翔死生下落,不免到处打听。住了月余,有一解粮官从蛮地逃回,带有仲翔书信,寄与吴保安的。保安拆开一看,知仲翔被掳,好生凄惨。你道仲翔为何寄书保安?盖蛮人本无大志,不过贪利掳掠,掠得南人,只图中国财物去赎。这一阵厮杀,掳得南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回去,叫他家人以绢匹来赎,价分高下,多者二三百匹,最少也要三四十匹,方准赎回。晓得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绢赎身,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虽末会面,是我知己,前日力荐于李都督为营记,此时多应已到姚州,央他寄信长安,决不负我。”乃写成一书,具述蛮酋索绢取赎之意,望传语伯父早来赎回。保安看了书,即忙整顿行李,向长安进发。
  要知姚州到长安有三千余里,东川是顺路,保安竟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扑了一个空,一月前元振意经薨逝,家小都扶柩回去了。斯时,保安大失所望,覆身回到遂州,对妻子张氏放声大哭道:“吾今不得顾家矣”问其缘故。保安将仲翔失陷蛮中,要得一千匹绢取赎,自家无力,必须出外营求,方能赎得。张氏极力劝止。保安道:“吾心已许郭君,不得郭君回业,誓不独生”于是罄家所有,估计来止直绢二百来匹,多将来收拾了,不别妻儿,竟自出去。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只在姚州左近打算。
  朝驰暮走,不止一日,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完全了,保安也不以为意。历尽千辛万苦,即一钱一粟也不敢妄费,积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在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还未足千匹这数。
  却说保安之妻张氏同着小儿子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捱到十年之外,衣食不周,无以存活,只得将几件破家伙变卖盘缠,领了儿子,亲往蠕州寻取丈夫。比到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一位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授姚州都督,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见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孩子,停了车马,问其缘故。张氏哭诉情由。安居深为叹异,乃道:“夫人勿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处,差人寻访尊夫便了。”又赠钱十千,备办车辆,差人夫送至姚州普口驿中居住。张氏不胜感谢。正是好人相遇,绝处逢生了。
  且说杨安居一到任所,便遣人寻访吴保安下落,相见之际,但见他鹑衣百结,鸠形鹄面,竟如乞丐一般,问了备细,深加敬礼,因向保安道:“为友忘家,古人所难。老夫途中遇见尊夫人同令郎流离道路,已着人送往普口驿舍,足下且往一见。所亏绢数,当为足下图之。”保安叩谢道:“既蒙明公高谊,所少三百匹之数,倘得满足,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说罢,泪如雨下。安居益重其义气,乃于库中支取官绢四百匹相赠,又赠保安全副鞍马。保安拜谢过,便捆了一千一百匹绢赶到蛮界,寻个熟蛮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把来使费。蛮主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放还仲翔。
  可怜仲翔奄奄将死,寸步难行。蛮子把脚上钉板敲落,仲翔“阿呀”一声,倒地闷绝。你道仲翔为何如此?只因被掳之后,屡次脱逃,蛮主把他两脚钉在木板上,钉头入肉已久,始而滴浓流血,脓血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放归,重复取出,这疼痛比钉时更加利害,故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苏。用一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到界口,交保安收领。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痛哭。仲翔感谢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两脚流血,不能行动,扶他坐在马上,自己步行相随,同到姚州,叩谢杨都督。杨都督一见仲翔,不胜哀怜,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延医生医他两脚,好饮好食,将息不到一月,平复如故。保安才与妻儿相见。
  杨都督敬重保安,写书与长安贵游,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保安到了京中,升补嘉州彭山丞口,迎接家小赴任去讫。仲翔留补都督判官。朝廷追念代国公功劳,录用其子侄,安居表妻,仲翔得授尉州录事参军,又升代州户曹参军。父没,回家守制。丧葬已毕,叹道:“吾之余生,皆保安所赐。老亲在堂,未暇图报;今亲没服除,可以报我知己矣。”乃亲到嘉州探望。
  那知保安夫妇并没于任,权厝近侧,儿子天祜,就在本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披麻执杖,具礼祭奠,伏在地上,号哭欲死。呼天祜为弟,商议归葬。发开土堆,棺木多已烂了,止存枯骨。仲翔见了,益发伤心,痛哭不止,将骨殖逐节用墨表记,装入练囊,贮于竹笼之内,亲自背负而行。天祜虽欲背负,仲翔只是不肯,说:“令先尊边地驰驱,十年劳苦,我即背负终身,尚不能稍酬万一。”遂自嘉州背负数千里,步行到家,重备棺椁,择土安葬,粗麻重孝,与天祜一般。仲翔起服到京,将吴保安为友忘家一段情节奏闻唐主,愿以自己官瞬让与其子天祜。朝廷看妻,深为惊叹,降旨仲翔原官如故,天祜授为岚谷县尉。
  此二人面也未曾相识,不过音书传达,遂为知己,生死交情,真是全始全终的了。以视今人受人厚恩,一朝得志,就撇在爪畦国里去的,岂不大相悬绝?后人遣慕其事,为立双义庙,奉祀吴、郭二人,香火至今不绝。
  然此等事在士大夫中已经稀少,安能望之末枝贱人?那知此辈之中,也有因知己之感,患难相随,矢志不变的,你道奇也不奇?试听下回说来。
  第二回
  人世荣枯易变心,如何屡难助口寻?
  优伶义气高千古,生死交情为赏音。
  话说江南苏州府有一人,姓唐,名六生。从幼学唱旦脚,歌喉宛转,相貌风韵,精于音律,凡字之音义及喉唇齿口,一些也不错,算是上等名优。但为人颇有血性,不肯向人争收媚取怜,有说他演得好的,他不以为然;即有说他演得不好的,他也不以为然。叹道:“我的好歹,不在登场演剧上。只是四海茫茫,那个是我唐六生的真知己?若果遇知己,我的性命也肯与他的。”同班朋友往往笑他为呆子,所以相好之人甚少。住在家乡,一个唱戏的人,倒弄得来像高人逸士,落落难台起来了。闻得京中最尚优伶,不论王侯贵戚,高官显宦,有一好子弟到来,人人争夺,缠头之赠,千金不惜。他因想:“都会之地,为人物会聚之所,岂无一二有眼力的赏识我于牝牡骊黄之外?”主意定了,恰好有相熟的进京,附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