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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目醒心编
一到都中,人家晓得他是南边子弟,就有人合他入班。那知京师地方,唱戏只要热闹发笑,不论音律字面,并不管老少好丑,只要是小旦脚色,舍得脸,会凑趣,陪酒陪宿,就得厚赠。若专靠唱戏腔口好,字眼正,关目节奏合拍,就是《霓裳羽衣》仙曲,永新、念奴的绝调,觉得淡而无味,没有人要听了。与人往来,若顾些体面,不肯与人勾头抱颈,亲嘴咂舌,觉得子都、宋朝,也如嚼蜡。
六生是顾惜廉耻的人,所以一团高兴,来到京师,依然所投不合,如在家乡一般。担搁岁余,竟如苏秦下第,金尽裘敝,资用乏绝起来了。欲要南归,又羞见江南父老。有人约他到甘肃去,说:“彼处梨园绝少佳者,以子之技,到彼必有所遇。”六生遂与偕往。
路上行了两月有余,到了甘省。南边人在彼唱戏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听,果然大有发财的。但唱的都是梆子腔,最厌的是昆腔。那南边来的戏子也要学他唱法,方能得时。六生听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于京师。要做运行生意,无人来睬他;若不惜运行生意,又无别业可做,何以为活?只得耐着满肚子气,挨身入班,有时终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场;有时扮些杂脚色,在场上凑数。名为旦脚,竟哪班中扛箱打杂的一般,弄得衣衫褴褛,比京师更不像人。向来人看我不上,今日连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兰州府太尊在公所请布、按两司并台府官员饮酒,凡有名的戏班都叫齐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场上搬演。众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娴音律,看了几出,都不入眼,问道:“有南边子弟善唱昆腔的么?”班中以六生对。遂点《荆钗记?钱玉莲别祠》一出叫他唱。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愤闷之气,都发泄在钱玉莲身上,声情哀楚,字字动人。方布政拍案叫绝,唱罢,重又叫他上去,说:“你的曲子可惜埋没在这个班中”就赏他十锭银子。众官见布政说他好,亦都称赞起来,各出重赏。那时六生喜出望外。同班中向来鄙薄他的,都趋奉他起来了。有的说:“六生向在某王爷府中出来的。”有的说:“扬州商家有名的脚色。”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传他进去,叫他唱曲,赏了一副好衣服。从此六生之名震于甘省,不论仕宦富家燕饮喜庆,氍毹上没有六生便觉减色。由此缠头之赠,倍于他优,到此地位,不惟衣帽体面,亦且囊育余资。正是:
博得贵人青眼看,顿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时之际,方布政缘事逮问,此时心绪茫然,自料多凶少吉,那里还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绝不见面。起身时,众人见人人往送,独六生不来相送,都说:“平日老爷何等待他,今送也不来一送,真可谓负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从拿问后,亲戚朋友四散躲开,即平时莫逆亲若弟兄的,见他势败,亦反眼若不相识。一路孤孤凄凄,除几个退运家丁外,并无一人与他患难周旋。行了日余,已到直隶界上,离京不过数程,忽见一人骑着一匹驴子,以骡轿边或前或后行走。方公一看,认得是六生,便叫道:“你那里来?也在这里。”六生跳下驴来,请了一个安,说道:“小的来迎接老爷的。”因令上驴,傍着骡轿而走。六生道:“小人那日闻了老爷的信息,连夜先赶到京,寻着部里一熟识书办,细问老爷的事情,知老爷到京即要收禁。小的不放心,预先打点,凡刑部中司狱禁子等项,俱已安放停当,房子也裱好一间,一切需用物件尽皆置办,特来相接。”方布政道:“你那得钱来使费?”六生道:“小人蒙老爷抬举,年来所得约有二三千金,尽够使用,稍尽犬马之劳。”布政叹道:“吾交游满天下,今日能知恩报恩,不至于冷眼相看者,惟汝一人而已”慨叹了一回,为之下泪。方布政收入天牢,果然诸色齐备,一些不吃苦,皆六生之力也。
自此,六生相随在狱,殷勤服侍,见他愁闷,还唱个曲儿与他解闷。方公心绪不好,性情越发乖张,始初原有四五个家人跟随,只因打骂不过,家人们想:“你系势败之人,还恋着你做甚么?”所以渐渐散去。单有一个老家人同六生在内陪伴。以后方公怒时,无处发泄,只有六生常在他跟前,也不免要呵喝几句,奉承几拳了。旁人看了倒替他不平,向六生道:“你又不是他的家人小厮,好意在这个地方陪伴他,今反要受他的气,着甚来由?”六生道:“不是这样说的。你想,他今日何等情怀?自然左不是,右不是,任性使气,并非打骂我也。”从此,六生在他身边愈加小心,竟如孝子奉养父母一般。
及将近冬至之前,方公向六生道:“我不知免得此难否?”六生道:“吉人自有天相。”又唱一只曲子去安慰他。唱到半只,方公大哭起来,他也就不唱了。到临刑之时,只有六生在旁相送,又预先备好衣衾棺椁,缝头盛殓,抚棺大哭,哀感路人,借一寺院安置其柩。人皆称六生义气,赞叹不已。六生道:“吾责犹未了也。”
先是布政家私抄没,有一妾一子同一老仆留寓京邸,六生时时周济,无如囊中亦渐渐顶告竭,只得仍旧唱戏,所得脚色钱,每日遣人送去,以供薪水,自己却足不到门。人问其故,他道:“寡妇之家,岂可胡乱进去?”其正道如此。六生此番在京虽不比从前,所赚毕竟有限,幸亏人人重他义气,在他面上都肯加厚。积蓄一年有余,手中约有五百余金,遂叫了一号常行的船,亲自同老家人送他家属扶柩回去。中舱放柩,后舱眷属同住,自己宿在后梢,等闲不到舱内。既到家中,择土安葬,一切葬费皆六生罄囊相助。葬毕,重向坟前祭奠,痛哭一番,拜别而去。每向人道:“知音已死,我今不复度曲矣”遂隐去不知所终。
看官,你道此等事岂是无义气人做得来的?世人朝盟夕寒,有身受大恩,一临利害,中道相弃,甚至下石者,比比而是。六生一伶人耳,乃能若此,虽古之烈士何以加焉?余故录此一则,以愧天下之忘恩者。
卷十五 堕奸谋险遭屠割 感梦兆巧脱网罗
第一回
半积阴功半养身,谁知传授失其真?
参苓未必能全命,始信医师解误人。
范文正公有言:“不为良相,愿作良医。”你想宰相而下,内而尚书侍郎,翰詹科道,以及有司百执事,外而督抚司道,以至州官县宰,足以展抱负,立功业者甚多,何以文正除却良相,概不愿为,而愿为良医?可见宰相操生人杀人之柄,医生亦握生人死人之权。宰相而利济天下,则为良相;医生而救济一方,则为良医。未有可以冒昧而为之者。
今世做医的记了几味药名,念了几个汤头,伸指诊脉,不辨浮沉迟数;握笔开方,不知补泻调和。一到病家,但说某老爷请我,某乡宦求我,某人某人俱是我医好的。及至现在之病,非不苦思力索,杂凑一方,无如病不顾药,药不对病,服下去竟如以石投水,万一造化好,撞着了一个,便扬杨自夸,一似卢医复出,扁鹊再生。若是吃去不效,便说此病本来生得古怪,恐怕尚要变症。问他变的何症,则又茫然不知。更有一件大毛病明知用药错了,若肯另换一方,其病或尚可挽回,他偏断断不肯认错,恐怕前后方子两样,坏了自己声名,宁可等他死罢。从来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今日那知多变为养生之念,只要自己赚钱,不顾病人死活。
昔宦家一女,招有养婿在家,尚未成婚。其女一日小有感冒,大人家即忙请医看视。那医家素有名望,把指头在脉上一点,便说出病之轻重,并不肯虚心叩问,所以合邑推为名医。千请万请,请得他到来,其父邀入房中看病。看罢出来,便称恭喜,道:“这不是病,是有孕的喜脉。不过胎气不安,服两贴安胎药就好了。”其父默然不应。那知其婿在旁听昨,勃然大怒,赶回家去,告诉父母,定要退婚。其父待医生去后,细思:“我家家法甚严,岂有此事但必要弄一方法,塞住医生的口才好。”见女婿去了,便到婿家,在女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婿便不声扬,依旧复来。
隔了两日,又请此医到家,对他说:“服药之后,身子安适,甚为效验。但既有胎气,尚须调理,求再诊视诊视,定一丸方。”医家欣然,仍到床前诊脉。诊过脉后,说道:“我说不错,已有三个月身孕了。只消写一丸方,保养元气。看来生下来倒是一位相公。”其父便请就在床前写方。
方才写完,只见帐中跳出一个少年男子,劈面就是两个嘴巴,骂道:“我是男子,说我育孕,生下相公怪道人家闺女,也说他有了身孕扯你当官去讲”医生大窘,羞得满面通红。拖到厅上,跪下磕头请罪。其父道:”你说吾婿有孕,倒也平常。你说我女有孕,这是名节所关,几乎拆散人家夫妇,却饶你不得”只见一个大丫鬟掇出一个净桶来,说道:“这是我家奶奶感你费心,谢你的东西”揭开了桶盖,满满的一桶臭粪,便向他头上一淋,竟像珠冠络索一般。众人掩鼻而笑。医生窘极,钻入桌子底下,把身子乱摇,粪要淋到嘴里去,弄得开口不得。满堂人愈觉好笑。主人也笑道:“本该送官究治,今如此光景,也觳了他了,饶了他罢他虽不怕吃,我们却怕臭的”教把灶煤涂抹在他面上,赶他出去。
那医生得命跑出,一顶轿子已被家人们打得稀烂,坐不得了,要走又不成模样,只得一面走,一面扯起衣衿在面上乱揩。那知粪与煤灰搅在一处,竟如灰漆灰补一样,那里揩得干净,弄得花花绿绿。满街人见者无不大笑,道:“某先生向来拿班做势,做出名医样子,今日吃了亏了”那医生回去,只得躲在家中,两三个月不好见人。
然此乃庸医通病,无足为怪。更有一种医家,传得秘方,实能手到病除,起死回生,而所用药物,奇奇怪怪,暗里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说出来,可广见闻所未及。吾师王源鲁先生遗稿中,有《老神仙传》,事奇文奇,今先录于左。其《传》曰:
明季天下大乱,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云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之,未之信也。献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召使治,果立愈,始宠异焉。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儿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高几十丈,令将士执弓弓相拟,大惧,遂适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洞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求为弟子。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漍我”士庆跪拜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惟末四页颇有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贵家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与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某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蜂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收拾取,止存末四页矣。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某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某述之如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以刀刺之,洞腹溃肠,召士庆治之。士庆曰:“嘻,乌有人肠胃离体而尚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违。”舁置木扉,先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傅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侍侍献忠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妄,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囊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日将军何自杀所爱?”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妻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胫,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复,须书券来。”白即书券如其言。及以药敷其痛处,锯去其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缚以药,阅三日,而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首以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邀游诸将间,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我所能传,有司之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呜呼余览世所传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见也。惜为贼用,弗以其术活一时忠义士。既又闻降将王安吉在贼中尝从老神仙求药,见其群聚妇人,剜取阴上肉方寸许,杂以药,投炉中熬之。须臾火起,光满一室,其火着物不燃。久之,老神仙曰:“药成矣。”复投以药而火熄。若是,是其术非作贼者不忍试,且无由试也。曷足尚哉?
看了此传,足知医之一门亦无所不有。然此离乱之世,人民遭劫时候,宜有此怪诞之术,助贼为虐,割取人身上东西作囊中药料。乃若康熙初年,天下太平,而岐、黄之家,亦有暗里戕贼人命,合药以治病者。看官,你道其事出在何处?且待下回细述。
第二回
岐黄技术本庸常,何乃相传有禁方?
救命先为戕命事,有如剜肉去医疮。
话说苏州之水莫大于太湖,周围八百里,界跨江、浙两省,内有七十二峰,居民聚处,村落极多,皆非船不行。有一个外科医家,姓麻,名希陀,住在太湖中,地名消夏湾。从幼习医。后来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本秘方,其道大行。因湖中往来不便,借所房子,住在湖州府城内行道。凡疑难险症,人所不能医的,用了他药,却能立愈。从不写方,不过对对症付药。常对人说:“药本甚贵,价值千金。”凡有力之家,生了危疾,请他去看,先要讲定药价,谢仪多少,然后用药。整千整百的银子到手,不以为奇。合药总在秘室内亲自动手,一年不过归家几次。声名远播,其门如市。只道他是救世的名医,那知是虺蝎为心,豺狼成性的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