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丁卯听了这话,不觉悠然神往,眼看着他拖着竹梢,讪讪的走进去了,还不住的在那里咀嚼这倒运蛛儿一句。头陀回过头来,见他这出神样子,不觉笑拍着他的肩道:“你爱上他么?
  今天便叫他伺候你去如何?”丁卯听了这句话,也有些讪讪的道:“你说些什么话?昨天说的那绝妙文章呢?”头陀笑道:“惭愧,惭愧,我竟一句都记不起来了。”因把昨天的梦境说着。丁卯道:“可惜一篇绝妙曲文,给你这醉汉装到糟坑里去了。”两人谈了一回。看日己将次下墙,丁卯见自鸣钟上已指到四点三十分,因问团云阁的约何时。头陀道:“早哩,我们出去走走罢!”两人便出了门。
  头陀因没吃过点心,要拉丁卯至美斋去。丁卯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两人便进了至美斋。头陀是没酒不动箸的,自然唤了几碟菜并半斤白干,慢慢的对酌着。正没到两杯三杯,忽听得楼梯上一阵声响,接着对面房间里走进四个人来。见当先那个人穿着一件蓝绸袍子,那褶影齐齐整整的,似新从小衣店里捆出来的一般。头上剃得光光的,只带着几个剃刀划破的脓包,才结痂的脓盖映着深青色的头皮,格外明白。接着后头三人,一色的窄襟短袄,松管黑裤。一进房,那脓包便向桌上一爬,搭起狗肉架,便三斤绍兴、四碟牛肝猪肠的乱喊。头陀暗暗将丁卯衣襟一扯,两人便一声不出的尽看着他们。
  只见一个人先开口道:“三儿,你也算是走好运的了。我们不是老弟兄,论平日行业时,我也算得比你高了一等,只可怜没投着好缘法,到底还是个赶车的罢了。”那脓包冷笑了一声道:“这算得什么?将来皇帝老子登极以后,便算不得一个开国功臣,像郑恩、高怀德一般,只(止)少也得个知事老爷呢。”三个听了他这句话,几乎把涎多挂了下来道:“你又不识字的,怎也懂得‘俯允民意,早正大位’这些事。这八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脓包一手将筷击着桌子,唱着“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一手端了杯道:“我管他什么民意不民意的,只那天财政部当茶房的老朱同我说:‘现在乌龟王八也是皇帝老子脚下的人民。
  你是要想发财的,现有张签名单在这儿,只要你自己写得成姓名,便有五十块钱的酬劳。这还不算,将来把这姓名写在黄龙缎上去,皇帝老子见了,喜动颜开,保不定将来有为官作府的把望呢。’我也不望别的,这五十块钱是整整的一卷,搁在我面前向我抬手的,我自然把这姓名写上去了。并且老朱还托我多找几人,说送给皇帝老子时好看些呢。”三人听了欢然道:“这样说,我们都情愿写三个字,换他五十块钱来喝个爽快。
  好兄弟,你便不要别处去找,就作成了我们罢!”
  这时的脓包却变了个样子,将眼睛向上望了望,冷冷的道:“那里都有五十块的酬劳。我是个特受财政部茶房委任的,所以有这些。像你们由我介绍着,自然应该比我降一等,大约十块二十块是必有的。”三人道:“难道一个皇帝才值十块二十块么?”脓包冷笑道:“你们还说这些呢,前儿住在火神庙的乞儿阿三,不是也由我介绍签了个名儿,他那里得过一块整钱,不过十个铜子罢了。”说时三人齐声大笑起来。这一阵笑,话便隔断了,一时唱戏的乱唱,猜拳的乱猜,虽只四个人,却闹得盘翻碗倒。
  丁卯回头含笑向头陀竖起个大拇指道:“一个财政部茶房委员已阔到这样。你是个内务部司长齐东野所委的,着实不可一世哩。”头陀正含着一口酒在嘴里,听他说着这句话,不觉笑得将酒直喷出来道:“呸,你仔细着我来运动你哩。”丁卯叹道:“你原不是这样的人。只我想登极践祚是何等事,那些大人先生竟掩耳盗铃,胡拉乱搅到这般地步,不禁要替二十四朝太祖、太宗痛哭哩!”说时天已黑了长久,丁卯还有别的约,知道头陀到团云阁去也是时候了,便饭也没吃,大家走了。
  单说丁卯别了头陀,走到这个地方。那地方门口挂了个门灯,却没点着,他是出进惯的,一直走了进去。到了书房外边,有个清俊小厮迎将上来。丁卯忙向他摇手,自己从窗棂中偷瞧着那书房中的人,正是昨晚戏园里的那位白首少年。只见他才将雪花粉向一张寿纹百皱的面上敷好,穿了件一字襟红钮扣的马甲,小袖窄襟长袍。自向镜中端详了一回,笑嘻嘻的从书案抽屉中检出张泥金扇面来,向灯下读着。丁卯不觉一笑,打帘子进去道:“老伯好呀?没到一天,就把这蝇头楷写起来了。”
  那白首少年举起头来,见是丁卯,忙将扇面递过来道:“你好。说着凑夜便来的,实把我等急了,要自己送去哩。”丁卯笑着不语,只将扇面展开看时,见齐齐整整密如蝇头的写着一首长歌道:既幸非毛惜惜,又幸非邵飞飞,美人不畏将军威。
  既免作陈圆圆,又免作关盼盼,美人肯附尚书传。既耻为苏小小,又耻为李师师,美人岂愿天子知。既懒嫁赵闲闲。又懒嫁王保保,美人甘作女伶好。女伶者谁刘喜奎,或言沦州或南皮。似把喜神呼小字,宜为奎宿作旁妻。女伶三绝声艺色,声艺易得色难得。小菊芬艺真无双,小香水歌真第一。孙一清与王克琴,色佳便入侯门深。亡国久无杨翠喜,破家空有李红林。
  (破余家也)金玉兰与彩喜凤,色逊艺佳堪伯仲。小荣福与金月梅,色衰时过谁推重。津门近岁品群芳,独有喜奎称擅常岂但名声超菊部,直推颜色比花王。
  人言十九二十矣,我谓十七十八耳。碧玉何曾似小家,姑射居然真处子。多少王孙枉坠鞭,登台才得望婵娟。
  哀梨并剪歌喉脆,荆玉隋珠色相圆。倘生天宝唐宫苑,娇过念奴定无算。差伴诸郎二十五,多费八姨三百万。
  牙旗玉帐镇临淮,选色征歌十二钗。更慕绿珠筑金谷,曾拈红线到桐台。任他痛哭还长跪,那要英雄作夫婿。
  美妇空思阴丽华,佳人岂属沙叱利。还君明珠泪双垂,枉是相逢未嫁时,才知世上奇男子,不及民间好女儿。
  都人初见夸容态,座比叫天更多卖。几压兰芳与蕙芳,休论白菜与菠菜。谁说梅郎是雅音,若论貌可配南金。
  日停骢马陆公子,愿解貂裘夏翰林。翰林怪我多奇遇,亲见星眸向西注。认得狂奴喝采声,博来天女横波顾。
  公道慈心爱大士,任人饱看舞台仙。莫言无与苍生事,我已多添寿十年。
  上款写着“恭呈玉芙仙子妆次”,下款写着“寿阳叶笑庵沐手谨撰书”。不觉暗暗好笑。那位笑庵先生却赶着问:“写得还过得去么?”又道:“你把这扇面送去时,千万说叶某是当今第一才子,平日不轻容易替人写字的,写小楷是越没有的事。这次见了玉芙,不知怎样直从脑门上佩服到脚跟下,才破例出此呢。丁卯你赶快送去,我们在园子里碰头罢!不然怕赶不及他在家了。”正说着,忽听得门内嘤咛一声,叶笑庵便矮了半截。真是:灯前初试调莺手,帘外惊闻叱燕声。










  第三回禁风狂兰闺定清课
  探秘密瓜子寓痴情
  却说叶笑庵正与丁卯说着话,教他送扇面给刘玉芙去。那知帘外有个丫头笑着推帘进来,见有客人在屋里,便不敢多说,立在一边。笑庵问:“做什么?”丫头吞吞吐吐的笑道:“姨娘问大人的字写完了没有呢?”丁卯意是这扇面上的字,想叶笑庵现在竟大建乾纲,把赠女戏子的诗都在闺中明白宣布了。
  那知笑庵听了丫头的话,嗫嚅道:“今天客来多了,竟没有写,明天补着罢!”那丫头欲说不说的出去了。笑庵暗暗捏了把汗,想:“好险啊!亏他没听见扇面的事,不然这事又闹大哩。”
  原来笑庵在广东罢官过沪时候,清(轻)狂裘马,名遍北里,曾费六千金娶了个妓女名雪雁的。这雪雁原也识得几个字,一经名士帮忙,便居然算娴习翰墨。自娶了回来后,因他原姓是薛,便上上下下的唤做薛姨。六十岁老人得了这盛年宠妾,自然越发爱怜,薛姨见他头发也白了,还在外边装着少年胡行乱走,便下了一番苦工,定出一条规则来。起初要他每日替自己上书一课,后来教的倒没有什么,读的可着实不耐烦了,便将书包向床顶一搁道:“闹得人头都涨了,不学这劳什子罢。”
  笑庵巴不得他这一声,也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这我也觉得怪腻烦的。”说完搭讪着想要溜。
  雪雁笑着一把位住道:“还有事烦你哩,好意思便出去了?”
  一路说,一路替他磨着墨儿,润着笔儿,焚了一盒细香,展开一张雪花笺,将笑庵软丢丢的向椅上一揿,将香扑扑的樱唇直凑到笑庵耳边,低低道:“焚名香,对美人,磨隃糜,抽珊瑚,这清艳福分,尚不值你写二百个蝇头小楷么?”笑庵经雪雁这一来,不觉熨熨贴贴的居然一笔不苟的写起小楷来。雪雁暗自好笑,越发添香拂纸,伏侍他得甜蜜非常。
  笑庵这一天的二百字真写得舒服。从此被雪雁逼着,每日写小楷二百,算是一定的功课,把他那双胡行乱走的脚跟,管束住了一半。这日功课没完,要紧着玉芙的扇面,便在书房里瞒着雪雁写好了。一双手腕已有些酸酸的,正要预办(备)出去,那知索字债的来了。勉强将索债的打发了出去,不觉向丁卯将舌头一伸,笑道:“我们分头进行罢!丁卯两人便出了门,各自坐着车去了。
  那知雪雁听丫头回来说着明天补写的话,早已明白了一半,想多分是又约着金哩玉哩。便独自一个人走到书房里,见墨床上余沈未干,一枝新开的鼠须笔搁在架上,因自言自语道:“写些什么呢?这样整齐停当的。”说时,将抽屉拽开,见满堆着零稿断简。随手翻弄着。突一张信纸上写着几句道:“此儿已有所天,出入监视綦严,骤难代致思慕”等,后面笑庵自己批着八个字道:“唉,这相思害定了也。”雪雁含笑将信纸藏在袋里。再翻弄着,见一张照相中间映着个遗翠花的翠香小影,上边又是笑庵亲笔写着:“上天下地纵今横古第一美人之影。”
  下边写着:“私淑寿阳叶笑庵谨题。”将那小影端祥时,却也有几分姿色,便也藏在袋里。再看时,又有东西发现了,见一枝戴残的粉红香水花,花瓣的颜色已褪成灰黄色了,蒂上系着一根丝线,丝线上系着一张纸,又写着几个字道:“前夕以燕卿之介,得尽诚意于玉娘,灯烛跋,黯然强别,投我琼葩,以矢不忘。”雪雁又将这花藏在袋里。想:“可了不得,再找下去,怕袋都装不下哩。”随手再翻着,那知竟一件有趣一件。
  又发现了东西是一个纸包,解将开来看时,却是包磕过的瓜子壳,却个个磕得四瓣齐整。雪雁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仔细看时,那包纸上也写着八个字道:“口泽所存,弗敢弃也。”雪雁见了,止不住叹道:“可怜竟痴到这样!”便也藏了起来。正再要翻弄着,丫头来请吃夜饭了,便将抽屉关上,出了书房。设法要等他回来治他一下。
  这时的笑庵正呆呆的坐在中和园第一排上,老等着玉芙登常他本是一句唱都不懂的,那里听得了一句半句,只模模糊糊的像有许多花花绿绿的人在台上转着罢了。偏是越要看的人越不肯出来。眼看着一个个戏子出来进去,刘玉芙的影儿半个也没有,真急得他好苦。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多钟,大轴子要出场了,才伸了伸腰,嘘了口气,将眼镜脱下,用手帕拭了个一尘不染,郑重的戴好了;又吐了口痰,摸出支雪茄烟来吸着了,将衣襟一整,抬头望着。兄见一个值场的从后台捧出块牌子来,把牌面向着里。想这牌必定是压坐的戏目了。见那值场的慢慢走到台前,将牌一翻过来,挂在柱上。
  不挂时万事全休,这一挂可挂出了祸来了。第一个便是他,将两只眼睛射在牌上,见写着“刘玉芙病嗓请假”七字,不觉“啊呀”一声,眼前登时漆黑,几乎晕了过去。勉强定着神,禁不住全身发起颤来。满园子的人一时哗然大闹,拍着台子,喊着定要玉芙出常几个和调惯的,早已立在桌上指手划脚的大骂起来。后场见不是路,忙再挂出一声牌子来,说明日准演双出。看客那里肯休,一哄拥到卖票处要还票。他们尽闹着。
  可怜叶笑庵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又新受了一肚子的气,先已撑不住了,又经他们这一拥,忙摇手道:“闹不得!闹不得!你们闹着把我踹死了,大总统要问你们要人呢。”众人那里理会他,自撩拳捋臂的寻园主为难,渐渐的椅飞碗走起来。笑庵挤了几次挤不出去,不觉泪如雨下道:“不想我今夕死于此地”说没有完,忽听得有个人唤道:“笑庵老伯,我们来接你哩。”笑庵见正是丁卯,忙喘吁吁道:“快来救我。我一步也不能动的哩。”只见同来的一人将两手一分,便分出条路来,一把将他拉着。尽人泼天价闹去,两个护一个的出了园子。笑庵得了性命,才问拉着自己的那人名姓。丁卯道:“你只叫他吃肉头陀罢。”笑庵忙作了个揖,要他二人同车回去。丁卯道:“不必罢,我们还有事哩。”笑庵红着脸向丁卯道:“那件事呢?”丁卯抚掌道:“有趣得很。明天上午准有好消息报告。”
  笑庵才欢欢喜喜向吃肉头陀谢了一声,自上车回去了。他们两人那里有什么事,不过胡同瘾还没有过,同这老头儿一起着很没有意味,才托着说有事,将这老头儿赶掉,好游行自加罢了。
  如今且说吃肉头陀那天到了团云阁,齐东野已先在那里。
  还有几个人是从没见过,由东野介绍了。大约第一卷内几个漂亮人物总有几个在里边。头陀有一件绝顶的本领,无论见了什么人,总是半痴不颠的挥洒自如。他从没向人客气过,也从没得罪人过,所以京里中等老爷里边,十停中倒有七停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