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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华
这天,那几个人都是漂亮人物,自然谈笑风生。东野这天是个酒局,客齐了便抬呼入席。左不过是几件例行嫖务,不必去叙他。
酒到半酣,齐东野渐渐说上来了,指着头陀向众人道:“敝友虽以头陀自称,却了不得的热心。京内外当道,大半都知道的。今天介绍给诸君,将来同类相应,同气相求,前程正远呢。”说时,众人都客客气气的向头陀拱了拱手。头陀忽然纵声狂笑道:“我道你请我来喝酒吃菜,所以赶着奔来,不想竟是赚着我来当众出丑的。罢了,罢了!我亏是把面皮改造过来的,你要骂尽骂。我是吃喝要紧。”说完,将箸指着盘里的鸭子道:“你听听,我可不容你吃啊!”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真是:扑人十斛京尘软,不是佯狂不易居。
第四回揽人才齐东野肆席
护名花杜丁卯解纷
却说吃肉头陀在团云阁家听了齐东野几句话,不知不觉狂态复发,半笑半骂的将齐东野才出口的谈锋拦头挡祝东野原是个交际上的能员,便趁势转过口锋来叹道:“国事蜩螗(凋丧),纪纲莫振,用人如积薪,庶政如儿戏,怪不得你郁着满怀清泪,变作不恭玩世哩。”头陀心里暗暗喝采道:“好个机警圆活的齐东野,要不是遇我这吃肉头陀,今天他全占胜着了。”
因也故意现出一付忧时悲世的神情来,叹道:“世无知已,我安不狂?东野,你尚算是不寂寞的了。”
东野一听这话非常欢喜,想有了间隙了,便正色道:“我算得什么?昨天宛平总长说:‘主席鉴于交涉失败,国势日岌,就这几个月里,要举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人才是少不得的。’现在通谕内外当道,访求贤俊,蒲轮送觐哩。”头陀道:“这话真么?那便可惜我半生清狂傲俗,没先结识几个大老,不然好靠他一纸荐剡(笺),飞而食肉了。”东野见头陀口齿已活动了,便拍着掌笑道:“今天由得你装痴作态哩!实对你说,这一席酒的主人不是我,是宛平总长呢。他常向我说,现在京华寓公中,明达多文的无过某某。只他素性跅弛,一朝施以羁勒,还怕有缺酬之患。所以教我借这一席酒来做个先容的。”
众人一听见东野这几句话,才知吃肉头陀是宛平总长特赏的人,不觉肃然起敬。头陀笑道:“这有什么酬的,只要喂得他酒酣饭饱而外,许他走胡同,弃老斗,还怕他不依人如小鸟,供役如驯犬么!”说完,众人大笑起来,接着便有满席的人来殷勤敷衍。头陀打点全副本领,有笑有说,神彩飞舞,席上那一个不佩服他,那一个不羡慕他。连齐东野也暗暗纳罕着,想:“我今日才知名士是有价哩。你看他平日何等桀骜,除去正阳门前两个石狮子外,差不多没一人没被他骂过。今天一听有人引荐,便变了个熟于世故老到圆活的人。可知磨而不磷,涅而不淄,不过是古人欺人之语罢了。”心里自这样想,面上却堆满喜色的敷衍众人,趋承头陀。直到酒阑人散,还拉着头陀密谈了一回。头陀一味给他个点头应允。东野便心满意足的送了他出来。
那知他一出团云阁门口,便跳上辆皮车,将手摩着肚腹向天干笑道:“由他去怎样,我且受刘玉芙色声供养去。”正走着,却遇见了丁卯,便同他救了笑庵。胡行乱走了半夜,才回去睡觉。一到明天,丁卯自到笑庵公馆来报告昨晚的事。
原来昨天晚上,丁卯携了笑庵写的那个扇面,怕过了时候,玉芙便要进园子去,便急急到了玉芙下处。他原是花间浪蝶,没一处不熟的。一问还没进园子去。便直走进去。见一个小丫头,在廊下喂哈叭儿呢。丁卯向里边努着嘴,小丫头低声道:“才同人拌过嘴,现赌气躺在床上呢。”丁卯也低声道:“不进园子去么?”小丫头道:“早催过两三遍哩,都(多)分今天是不去的了。”正说着,玉芙在屋子里问道:“谁讲话呀?
鬼鬼崇崇的。”
丁卯含笑将帘子一揭道:“我呢。好端端的,姑娘又发脾气了。”玉芙见是丁卯,便一声也不言语,将一块丝巾覆在脸上呜咽着。丁卯见他玉容寂寞,幽怨可怜,不知不觉坐向床沿上去,将手抚着他纤腕道:“何苦来又同他们闹着!快些起来,吾送你到园子里去。”玉芙将他的手推开道:“你不要来管我,横竖我这个人是花葫芦儿,空着肚子给人家受用的。这劳什子做得成也罢,做不成也罢,何苦又喂哈叭儿似喂饱了,教他咬人呢。”
丁卯听了这句话,知道又同他假娘拌嘴哩,正要安慰着他,忽听得鸮一般声音,从床背后屋子里冷笑出一个人来道:“姑娘说得也太可怜了!我原是只哈叭儿,忘恩负义的,吃了姑娘的,着了姑娘的,还来咬着姑娘。这也怪不得姑娘人大气大了。
平日价来往的大人哩,老爷哩,那里还有孩子时把尿把尿的穷娘在你眼里呢?”
玉芙受了这几句数落,那里还顾得丁卯在侧,霍的坐起身来,急泪直下道:“谁又没妈在眼里了?从十二岁上学了戏子起,眼泪咽在肚里,少也有几担了。恨上来时,只少个一抹地向阶上撞去,却又为着妈同弟妹,硬不起这肠子来。如今翻说我眼中没起妈来。妈嫌我恨我,要我死也容易,何苦来又朝一次晚一次的来零碎磨折我呢?”说完,痛哭不止。丁卯见他像荷露垂珠,杏烟润晕,十二分的怜惜着,却又不好岔嘴着,只拍着他肩劝他住哭。那知他假娘被玉芙揭着了痛处,不觉又羞又气,竟忘了忌讳,厉声道:“我那里敢磨折姑娘!姑娘是天上凤凰儿,一出一进。都有百鸟保护着的。我便颈根里伸得出几个头来,也不敢动姑娘身上一根毫毛啊!阔姑娘,有权有势的姑娘,请姑娘担待了小妇人罢!”说完,不住冷笑。
丁卯一听,这明明骂起自己来,不觉大怒,向那婆子道:“玉芙是你女儿,你骂他打他原不干我的事,如今你既七拉八扯的说出这般话来,我倒要问讯了!”说完,立起身来,指着那婆子道:“你是几岁上买玉芙进门的?他原姓是什么?卖身的契纸在那儿?快说给我听。”那婆子不料丁卯说出这两句话,不觉一愣,勉强支撑着道:“杜爷,这是我们母女的事。做母亲的管教着女儿,没有便算犯了法呀!杜爷,你受听着瞧着,便多请坐一回。不爱听着瞧着,便候我们拌完嘴再请过来也不要紧,又何苦来护着这小妮子,自己烦恼呢!”
丁卯觉得这婆子口风逼人,非给他个利害不兴。幸亏平日玉芙将身世约略同自己讲过,不怕压不住他,便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走到门侧电话旁边,将手一摇,招呼接外城巡警总局。
玉芙听了,舍命奔过来,夹手将丁卯手里的听筒抢去,摇断电路,含泪向丁卯道:“你饶我多活几年罢!你便同母亲拗气,也不犯惊师动众的闹到这样埃”丁卯原不忍见玉芙受他假娘的委屈,所以一时提上火来,想做一个杀辣。被玉芙哀音婉转的拦着,因想这事闹将出来,玉芙也有许多不便,便长叹一声,两只眼直瞅着那婆子。
那婆子起初见丁卯打电话给警署,贼人胆虚,早已转泼为惧,却又不好意思哀求着,后来见玉芙替他拦住,才放下了心,呆呆的立在一旁道:“罢了,我这娘也不要做了。”玉芙忙将他推进里房去道:“妈你少说几句罢。人家才饶了你,又由得你说话哩。”
丁卯见那婆子不经自己一吓,便掩旗息鼓而去,心中暗暗纳罕。却携着玉芙的手低低笑道:“我好意替你解围,你倒做起和事老来,把我扛上刀头去了。”玉芙黯然无语,眼泪便珍珠断串般滴了下来。丁卯知道自己说差了,又挑动他的伤心来,便软软款款的安慰了他一番,又道:“以前我原不过闲着没事,来同你说着话儿消遣。今天既有这一来,你母亲必定越多了一层恨毒,保不定要找你出气。这事原是我闹出来的,我从今天起,倒要把你的境遇当作自己的苦乐哩。”玉芙听了他这话,心里非常感激。
这时差不多已有十一点钟了,那婆子吃了丁卯一个败仗,早已气吽吽的撅着屁眼睡他的觉去了。丁卯又同玉芙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那笑庵托他送给玉芙的扇面,到底还在袋里,想到中和园去把没有转送的原因说给他听。
正一人慢慢走着。忽听得一个人唤着自己,抬头看时,却没见熟人,接着又是几声。真是:护花心事看花眼,强替人间说不平。
第五回盛德园作饯春雅集
琼瑶馆逢捧砚云郎
却说丁卯正走着,听有人唤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又不见,一连几次。便立着看着,见墙角下隐隐约约钻出个人来,将自己一把拉祝丁卯定睛看时,不觉倒抽了一口气道:“你不是燕儿么?怎弄到这样?”那人忸怩着道:“一言难荆原想到贵寓请安去,却自顾不堪褴缕,所以还没来。今天,今天”说到这儿,低着头不说下去了。
丁卯原是最喜揽着事的,又见那出人意外的燕儿,那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即向袋里摸出张一元的纸币来给他道:“今晚对不住得很,算了一杯酒资罢!明天准在寓候着。你我都是熟人,还怕什么褴缕不褴缕的。”说着便走了。
原来那燕儿是河内将军方叔虎门下第一个娈童。方将军典兵京畿,佩大将军印,声势权位无与伦比。府第在铁狮子胡同,连廊复厦,为京师第一名郏邸中盛德园为钱塘名士黄泽夫布置,山回水抱,金辉碧映。脱胎圆明旧址,而逊其富丽,持比三贝子园,则无其清旷。却一处处锦幛珠帘,一簇簇花羞鸟媚。
方将军总绾虎符,却萧(逍)闲自得,每日延引着几个名士在园里宴会。不是钟声唱遍,当筵斗刻烛之诗,便是菊部征来,缠头掷柘枝之舞,那些名士有了这又阔又富的主人,有吃有喝有看有听的胜地,自然络绎不绝的来点缀这名园花木了。
有一天,是上已后三日,满园春色,正乱烘烘的飞舞着。
将军便邀了几个最合意的,开了个饯春小集。在白琼瑶馆布置了两席,烹茶捧盒的都有些十四五岁的雏婢。看看差不多已正了。花间一阵笑声,隐隐约约的在隔池山窿外走过了几个人。
接着便有一个小厮说道:“姜季浩参政同路旭初参议来了。”
将军倚栏望着,见来了两人。第一个身材不过五尺,紫棠色的脸儿,目光炯炯,昂首顾盼,一见便知是个好议论、富文采的漂亮人物。第二个瘦瘦身材,走路有些一摇一摆的,拈着几根疏髯,却先开口道:“主人已有那里候久了。”说完,抢上几步来,笑说:“来迟了。”将军也点了点头,却笑向季浩道:“前天令郎荣晋特任,还没去称贺呢。”季浩仰天笑道:“儿辈升沉,问他什么。我只望他上毋负国家恩幸,下毋似阿翁疏狂放诞,动遭物议罢了。”说完,将军引两人进了白琼瑶馆。
一进门便是大院子,两株辛夷有三抱许粗,满开一树繁花,如到了群玉山头一般,把日光都遮得剩些零碎活影哩。季浩想:“将军是个武人,今日饯春小集不开在别处,却在这白琼瑶馆中,对着一院辛夷,作三春结束,题文恰当,还有个人在那里指挥。”因问道:“韬庵公子呢?”将军笑道:“我晓得你第一句问的一定是他,这孩子这几天忙昏了,硬拉着季穆斋要他指点真伪,收罗宋版呢。”旭初道:“穆斋鉴识书籍的眼光原不差。”将军道:“什么鉴识不鉴识,不过被阿韬这孩子扭住了,没法子摆脱罢了。”
正说着,忽见一个人直撞来道:“好呀!竟骂起来哩。”
众人看时恰好是季穆斋。将军问他怎才来,穆斋笑道:“早来了,被令郎中途劫去嫏嬛小筑中,将炕床底下的书都捡了出来,要我说明来历,分别去龋镇(整)闹了两点钟才闹清了。他还要我将各书注明刊印年月种类。这可老性命要紧,撒了个谎,逃到这儿来,托老将军保护着,当不怕小将军追赶下来哩。”
说着众人多(都)笑了。
将军看着时计已差不多午初。穆斋问约而未来的还有几个,将军道:“范雨亭、叶笑庵、夏子超是必来的。其余还有阎树楷、周孝戡,一个病着,一个明日要出京,怕不能来了。”正说着,范雨亭、叶笑庵、夏子超一齐来了。别的不打紧,子超背后跟着个十六七岁少年,穿一件元缎单袍,鬒发如云,肌肤凝雪,山眉水眼,竟是个绝代佳人。将军一见,不觉怔怔地呆了,忙问道:“这位是谁啊!子超笑道:“太客气了。”说时,那少年赶过去向他打了个千。将军才知道是个小厮罢了。却不知不觉的含笑道:“免罢。好个玉人!子超,你竟瞒着老夫拥起佳人来。”众人平日见将军很严重的,今日见了这少年,竟大改常度,说起疯话来。子超笑道:“那里敢瞒你。要瞒你,今天也不带他来了。”说着,回顾少年道:“燕儿,我今天将你借给将军一天,你去伏侍着?!”燕儿流波一笑,腼腼腆腆的移了几步。
将军将他一把拉住,迷挤了双眼,笑问道:“几岁啊?”
说十六岁了。”念过书没有啊?”说也认得几个字的。“原籍那里啊?”说扬州呢。家中还有谁啊?”说父母早亡,只兄俱没,没什么人了。在夏大人家应的是那一项啊?”说磨墨、伸纸、捧砚、焚香罢了。“好雅意的差使!夏大人舍得将你赠人么?”燕儿却红着脸不答了。将军见他娇羞不答,宛如女子,不觉忘形,将他的手举起来,向自己花白的胡子上粘着,把个燕儿急得一张粉脸再也抬不起来。季浩等看见这种丑态,一个个托着看花溜了出去。独有笑庵、雨亭两人是最会淘气的,在栏杆一角鬼崇崇的商议着。
雨亭忽然招手向一个丫头道:“来,来。”丫头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