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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华
太液无波玉蝀斜,颇闻天子字重华。
九秋鹰饱能摩翅,八月河清尚待槎。
仙露擎成双掌泪,暮烟吹落一城笳。
如何灵沼芙渠岸,寂寞开为红蓼花。
西山隐隐起斜晖,南雁冥冥入翠微。
幽谷哀猿能独笑,向阳秋燕故群飞。
过江庚信文章重,入洛机云志未违。
正是长安工进颂,西山无语蕨初肥。
江左人才擅赌棋,不遑涕泪为人悲。
帝城羽戢开元日,仙仗旌旗建历时。
杨恽成功为告密,冯唐易老孰驱驰。
江头日落归暝晦,万户秋风起暮思。
控弦鸣镝入阴山,歌笑无端塞两间。
属国册书空万里,兴王魁璧耀重关。
芙蓉小院开金,辇路清尘照玉颜。
白鹿南来干气运,梯航闻已列朝班。
霓羽仙人在上头,骊山殿宇一时秋。
登台神女工贻佩,欠聘天孙善织愁。
枳棘风高栖野鹘,莼鲈味老狎浮鸥。
中兴诸将皆髦俊,压骏弯强列大州。
司隶将军一夕功,偶然安攘满寰中。
殊恩泪沐苍生雨,大国歌开壮士风。
羊角玄经丹灶冷,昆明云锦露房红。
铜台西峙漳流壮,赫赫威仪坐钓翁。
西去江源自演迤,东来神物失摩陂。
麒麟文蹇穷留廓,蛱蝶香残冷抱枝。
渐老情怀中酒易,平生哀乐为人移。
千秋怅望同萧瑟,古屋荒江涕泪垂。
说(写)完,掷笔叹道:“意尽于此,泪尽于此。挹芬,你差个人送我去罢!”真是:杜老哀时有涕泪,一时清唱动江关。
第三十回奖能员咄嗟供内帑 趁盛会奔走觅街车
却说那戚少甫自到了京里,亏他浑家的能干,刘鉴字(佥事)的帮衬,不上几月居然充了个科员。那时刘佥事已托着国恩主知升了司长。少甫原仍住在他家里,天天回来总有笑有说的。只那天竟变了个样子,满脸忧愁,不住将两手摩擦着,像掌中有什么决策定计的机械一般。可笑他忙了一回,还如没忙一般,嘴里不住咕哝着说:“这事从那里辨去?”那位戚太太见了这个样子,又热心起来了,托着个水烟袋笑道:“有甚事难倒了刘爷哩,也值得这样踌躇起来。”其光微把头点了一点。
戚太太笑道:“罢呀,怎忙得嘴都没带还来。你老人家有什么事,到底也得说给人听听呀!像少甫般老实人,说给他听自然没商量的。俗语说海龙王上天还要癞头鼋来驮,可知天大本领也有没摆布的事。一个人想不出计较来,难道别个人便也想不出来了么?”
其光见他笑着说着,把两个耳环振得如八(货)郎鼓一般,不觉心里纳罕。想:“横竖没法想,且讲着解个闷儿也好。”
便坐下道:“今天堂官交下个手谕来,着出纳司预备现款七百万,限明朝十时要齐。”戚太太抢着笑道:“呸,我道是件什么难事,原来这些儿事也值得踌躇!钱又不是用着你的,他要多少便给多少。难道你想驳回他去么?”其光着急道:“我的戚太太,部里那里来这些现款?库藏司里连扣住没放的各部薪水,还不到二百万呢。”戚太太鼓着腮膀(帮)子喷口烟道:“财政部出去借钱,怕没人答应么?”其光道:“你道‘财政部’三字还有信用么?盐务处独立了,税务处独立了,交通银行被人家拦去了。一个空衙门,几百个饭桶,还有谁来借钱呢?”
戚太太道:“堂官为什么不找别人去呢?”其光道:“别人都推诿了。轮到我身上,偏我又是司出纳的,那里能推诿?”
戚太太笑道:“譬如你竟把现款应期备齐,便怎么样呢?”
其光听他问得奇怪,心中一动。转念区区一个妇人罢了,有多少聪明来替人设法,左不过是口舌上便利些罢。便摇摇头道:“那也没有怎(什)么,不过面子上好看些罢了。”说完立起身来。不想戚太太含着烟袋嘴儿沉吟道:“那我也不犯替你打主意了。”其光一听忙问:“说什么?”戚太太冷冷的道:“七百万的巨款,办齐时不过得个面子,还去忙他什么?”其光重复坐了下来,赔笑道:“譬如办齐时,有别的希望便怎么样呢?”戚太太笑道:“你给我骗了。我那里来什么法想,要有法时,少甫还做科员么?”其光忙立起身来道:“你果有法子教我时,少甫的科长是拿得定的。”戚太太笑道:“还说科长呢,现在的官价值几文一斤,便强似这些,也没什么希奇啊!”
其光道:“这且不要计较。只须法子有效,别的都是易事。
戚太太笑吟吟道:“前天少甫回来,不是说部里新办个银行么?
那股款一元一元的向那些投机赌博的那里已收足了,是不是有这件事么(呢)?”其光听了,喜得拍手跌足的道:“真好计较。我简直闹昏了,连眼前的事都想不起来哩。戚太太,你自听着好消息罢!”说完匆匆的出去了。
也算是他神通广大,奔走了一夜,到明日十点钟时候,居然依数办齐,请堂官点验。堂官见了,心上一动,想不料他竟有这咄嗟立办的本领,不觉着实奖励了一回。其光觉得此时非常体面,便乘便请道:“这款是月计预算以外的,请明示拨入那一项下开支呢?”堂官沉吟道:“列入统理处的特别项下罢。”
其光自然明白,退了下来。不上几日,这七百万巨款,便发生出震惊一世的效力来。其光、其(少)甫的升官获奖是唾余零墨,且不必去说他。
京城里边受了这巨款影响,登时热闹起来。不要说那些剧尝酒馆、公娼、私窑,处处推肩塞背热闹非常,便是那些驾车的驴马也趾高气扬,骧首奋鬣,拖着一车的新贵,气概不凡。
有一天,驴马市大街上有一个人奔得喘如牛息,沿着街见一个车行问一个:“有马车没有?”那行里的人有的瞪着眼道:“早半个月已定完了。要雇到天津去雇罢。”有的似笑不笑的道:“有,有,要多少便多少。”旁边一个老成的发话道:“莫把他玩罢,这几天那里来空马车。有熟的大人先生们,要借一时半时或者还有,雇是没雇处的呢。”
看官试猜这是个什么盛会,那里有许多人到北京来坐着车玩?原来这两月来,从三条铁路一条航路计算起来,进口贵人共重十八万五千余磅。那些贵人是非马车不装的,平均每车装二百磅,须有一千余辆马车才装载得完,自然要求过于供,应接不暇起来了。
这十八万磅里边,单表一个人,就是那《璇玑织锦图》的主人谢应辰。他原是个千伶百俐滑不伤雅的人,自在席上遇了长鹤山后,觉得这人性质骄慢,不宜过与殷勤,惟我避之愈慎,彼始求我愈殷。因挟着《织锦图》,假说要漫游秦晋。其实他何尝动身,这句话不过是孔子鼓瑟而歌的意思罢了。果然鹤山不出所料,托人从中说合,说倘肯相赠,无事不竭力报效。不多几日,两方目的各自达到,一个得了侄璇玑织锦图》,一个却驺从煊赫,出都作大将军记室去了。只时局不常,变起旦夕,大将军因时利用,便殷勤重托他做代表,来与万世不逢之典。
应辰此时身被荣宠,又仗着昔日名士风华,一到京时,便倚仗文章,傲睨亲贵,高车驷马,不可一世起来。一上京便从袖里发出一篇歌颂赞美?皇典丽的文章来,登时传诵天涯。他却晓得鹤山此时已成入笼之鹤,便驱车专谒。被阍者拦住不得进去,知道强也无益,折回车来去看伯纯。那时伯纯正接得鹤山信后,无日不在挹芬家行乐。他是个大员,依例应该恪守官箴,深居简出。便是偶然行乐,总得易服微行,免人指摘。那知他非但不怕人指摘,并且招摇过市,一若要人注意的一般。
这天应辰去看伯纯时,家人说在挹芬家呢。想此老婆娑,兴复不浅。便到挹芬家来,说是寻李大人的,便直走进去。到了内院,只听得里边低吟着道:“从今拜佛烧香后,整顿全神注定卿。”便笑着揭帘进去道:“老先生好乐啊!”看时,见伯纯原一人坐在那里,并没见挹芬,因又笑道:“老先生又掇谎哩,卿既不存,神将安注?”
伯纯不觉呆了一呆,见是应辰,笑着立将起来。接着里面挹芬笑问道:“谁呀?恕奴正梳着,等回出来拜见罢。”应辰忙笑道:“不必出来,我们是绝不拘俗的呢。”说着,坐着同伯纯讲了几句契阔,便向桌上翻着。见一张纸上密写着楷书,馆阁体载非常工丽,一望是老太史的手笔。正要检起来看时,被伯纯一手抢去,塞在怀中道:“你又来罗唣了。”应辰笑道:“敢是定情诗么?到老风情,古人不废,老先生又何必吝此珠玉呢?”伯纯沉吟了一回,叹道:“便说他是定情诗也好。只你却不必看这些呢。”说时挹芬已妆罢出来。应辰不住的赞了几声。伯纯忽发狂态,吟道:“梅花倚雪越红艳,如汝差堪共白头。”应辰抚掌大笑。却把个挹芬笑得不好意思,搭讪着说出几句惊人听闻的话来。真是:东平瓜熟秦王死,赖以佯狂保令名。
第三十一回趁香车良辰拥佳丽 游僻地粪窖话前游
却说挹芬听伯纯念出这两句诗来,别的字不懂,只“共白头”三字觉得似说着自己,便搭讪着道:“不要做诗罢,明天是千年难得的盛会,我是去玩定的,你们便什(怎)么样呢?”
这句话把伯纯心事突然提了起来,面上便惨淡了许多。忽然一转念笑道:“我的车已被人家借去了,想叨你些光,跨着你车沿去乐一回呢。”应辰忙道:“我原包了辆车在那里,我们何不一起走呢。”伯纯摇头微笑。挹芬没奈何只得应道:“什么跨车沿不跨车沿的,大人要同去怕人家说什么话了。”伯纯大喜。这天便在挹芬家混了一天。
到明天东方还没有发白,只听得一阵爆竹声,东南西北的响应起来,远远的又接着一队队的军乐,直把伯纯闹得再也睡不祝张开眼来一看,见居然睡在挹芬家里。仔细一听,觉几间屋内都静悄悄地的,自己便轻轻地起身穿着衣服。却惊动了一个丫头在被窝中问道:“大人怎(这)早晚便起来了,太阳还没下地呢。”伯纯怕惊醒了挹芬,随说道:“我原重要躺的,你自躺着罢。”说完向妆台上随意拉了册书,连衣躺在床上。
揭开第一页来看,那知不是别的,是一册新发行的《通历》。想要换时,又不便下床,只得往下看去。只见正月份那一页的第四行,一直双行直写到底,便读着道:四日癸酉,金房危,宜祭祀、祈福、沐寓剃头、扫舍、破土、安葬、入学、修造、出行、上官赴任、会亲友、开市交易、上表、结婚、登大宝便再也忍不住,诧异道:“从没见《通书》上标过‘宜登大宝’的。难道民意可制,天道亦可制么?”
说完,再看了一遍,那“登大宝”三字兀自在那里,并且这“大”字还似拉开了阔嘴在那里向自己笑的一般。便把那通书一丢,张着两眼向床顶呆呆看着。恍恍惚惚见床顶上有许多羽旄干戚,金辇玉辂,拥着个龙颜日表的圣人过去。要想把手去扪时,门外一阵军乐把隔房挹芬惊醒,咳嗽了一声。伯纯低唤道:“早些起来梳洗罢,外边正热闹呢。”挹芬懒懒的道:“是什么时候了?”
那些丫头听得挹芬说话,才一个个擦着眼爬了起来。不多一刻舀了脸水进来,请伯纯洗脸。伯纯此时心如冰冷,无可无不可的洗漱了。接着,挹芬乱挽云鬟的进来,笑道:“大人怎没还公馆啊?”伯纯一笑。挹芬道:“请你外边坐罢!”伯纯会意,便把房让给了他,自向外边书室中去。见檐前居然已挂着四盏红明角灯,锦穗低垂,檀笼深护,明角上还隐约描金着“太平万岁”四字。也不去管他,自打着出去以后的主意。
不知不觉太阳渐高了,人声渐杂了,挹芬也妆罢出来了。
见他轻清倩雅,结束非凡,暗暗点了点头。又不多一回,午饭也过了,车也套好了。挹芬换了件衣服,向着自己嫣然一笑,便携手上车。伯纯此时喜孜孜的,拥着无双佳丽,宝马驮来,从车窗中望着。见六市萧条,除却两面国旗、一檐灯彩以外,也没什么繁华景象。车到了公园门口,才要下车,见一匹高头骏马风也般的卷来,从车前掠过。看马上时,一个戎装煊赫的将军据鞍顾盼着,正是甘棠。伯纯向他笑了一笑。只甘棠却见他同挹芬同车,现着满脸纳罕样子,一刹时便过去了。伯纯见他这样子,自己觉得不虚此行,非常得意。便先自下车,候着挹芬一同进去。
果然千年盛典华丽非凡,一个周围十里的园子,全凭官厅预备,竟装点得花团锦簇。东一堆西一簇的,都是些变戏法哩,唱鼓儿词哩。两个才进了园不十步,便见刘其光同戚少甫胸前挂着光灿闪烁的徽章,有笑有说的走将过来,见了伯纯同挹芬,忙凑上来笑道:“大人今日遇了尧天舜日,竟携着无双佳丽来逛起园来哩。”伯纯微微一笑,故意向挹芬耳边密语了几句,傲然道:“我们还没走遍园中呢,再见罢。”说完,携着挹芬走了。
不一回又见那应辰等也走了过来。一式的峨冠雪领,像当着什么职务的样子。伯纯笑道:“忙呀,怕还没饱过肚呢。”
挹芬也上前见了。应辰等齐笑道:“不想老大人今天竟乐得挟妓冶游起来。”伯纯笑道:“只这一点强似你们些罢了。至于计事论功,彤庭懋赏,衰老余生那里敢望诸君项背?”说着,又携着挹芬走到别处去了。
大约这天的公园内,无大无小,无贵无贱,凡在《如此京华》中的人物,没一个不吐气扬眉的在园内。见了伯纯、挹芬时,都半是认识的,总现着一种纳罕样子。还有几个替伯纯可惜道:“好好的一个人才冠冕,倘自爱着一二分,托赖着天恩祖德,怕不是台阁中人!却自暴自弃到如此。如今越发放浪,竟向万目(睽睽)的地方带起妓来。”这种说话,伯纯也听得一二句,非但不恼,并且着实欢喜。同挹芬走了一回,一个是衰老龙钟,一个是伶仃鸾袱(形),大家觉得有些疲乏起来,便暂向个茶亭中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