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一个狼吞虎咽,一个触目关心。直到点灯时分,和尚还兴致勃勃在那里。不觉悟了过来道:“呸!我道不是道德坚定的高僧,便是疾世愤俗的隐士,所以特地跟踪着他。那知是个无寺可投的酒肉行者呢。我还跟他作甚,倒不如还去罢!”想罢,吃了碗饭匆匆出店。
  行不上数步,渐到了冷落地方。忽听得后边足音跫然总跟着自己。还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酒肉和尚。心里不觉一动,故意放缓着脚,想让过和尚再来跟他。那知那和尚也放慢了脚步,再也不走上来。看看到了一条寂静的巷中,见满天月色,凄凉萧飒的照满了一街。后边人影似渐渐行近前来,一回相去不到咫尺。觉得来者可疑,于自己很有些儿关系。究竟他跟着自己是什么一回事呢?主意已定,雄心突起,将身子一转。
  和尚正跟行脚步顺,吃他一拦,险些儿撞个满怀,便怒道:“你不是也是两个眼珠的,怎拦挡我起来?尾生此时知他不是个寻常庸僧,便站在一边赔笑道:“谁敢来拦住大师,我只想问个讯罢了。”接着又想:“大师来的地方我是知道了。只不知去的地方是在那里?”和尚冷然道:“到来的地方去罢了。”
  尾生笑道:“大师撒谎哩!既原要到来的地方去。何如不来;既从去的地方来,何如不去。大师你告诉了我罢!”和尚听了这几句机锋话,不觉说出几句惊天动的话来。真是:禅机欲示犹难示,拿爪神龙一夕来。



  第二十八回听梵音故宫开夜祭  辨篡夺秘册落人间
  却说尾生将和尚拦住,用“来去”两字的禅机打动那和尚。
  和尚听了,一时间觉得四大光明,明心见性,微笑道:“你既晓得来去徒劳,便应自悔,多此一问哩,你看月色阑珊,微霜欲下,我既有此一来,便带你一去罢。”说完,拉了尾生便走。
  尾生觉得他已经挑动到心,绝不是含蕴万端,像酒店中的和尚了,便一任他拉着,跟着便走。
  不多一刻,到了个地方,只见红墙寂寂,绛殿峨峨,已在故宫左右,有几个寒虫,墙下凄然啼着,只这数声哀韵,已把个十里故宫点染得凄凉幽寂,那些鬼磷青萤更是不必说了,和尚引着他慢慢的沿墙走去,恍惚见有个龙螭蟠舞的大门,原是关系着的,经和尚轻轻一弹,便呀然半启。和尚便引了他挨身进去,起初迟疑着不欲进去,和尚笑道:“既到这里,还想踌躇进退么?”说完,一把拉了他便走。只见千门万户,灯火微茫掩映着森森宫树,凄惨万象。
  和尚像走熟的一般,穿过了几重庭院,也没个人来问讯。
  到了一个院里,见别有一天,一带耐冷未凋的松柏推着条石皮小径,径尽处。便见几廛寺宇。趁月光看去,见一张青石额上金缕(镂)着“慈云庵”三字。和尚立定脚跟,将寺门叩了几下,笑道:“恨不逢贾岛,不然这推敲之际,等不到韩昌黎来判决了。”说时早有个小沙弥来开门,见了生客,像有些奇怪的样子。和尚也不理会,携着他走到殿上,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居士如今可说话了。”
  尾生见殿虽不大,规模却非常宏丽。当中供着个佛龛,一帘绣幕都金织着双龙,幕外朱柱丹楹,迥非凡制,便明白了一半,看着和尚微微点首。和尚便领他在殿上参了佛,回到净室里来,一丛紫竹浅映窗纱,四壁寒虫如宣佛号,便拣个座坐了下来。见禅床上推着一册书,上签着《沧桑吟记》四字。正想取来看时,忽听得墙外乐声徐动。和尚忙道:“是宫中秘祭大行皇帝的时候了。贫衲是有职事的。请你自坐一回,倘无聊时,这《沧桑吟记》是略足解闷的呢。”说完,披了件袈裟,匆匆走了。
  尾生正想读这一册。如今得了和尚特别许可,便拿着这部书从头看着。只见第一行写着“羊皮褂”三字,下边写着一篇乐府道:羊皮褂,犹如昨,将军跋扈,男儿善骂。骂彼羊皮褂,款段出都卜以夜。先生恩泽及万民,幺么跳荡成书生。朝钓严陵,暮出彤庭。弧压箕服,大祸所孕。
  王莽假皇帝,曹操右将军,君不见朱温起自椎埋劫盗之儿子,友圭大怒弑其君。
  读着那篇乐府,止不住慨然叹息。再往下看时,却是一段本事道:某相以知兵名,恒舞智驭人,颠倒纲纪,皇太后上宾之日,宰辅例以羊皮褂如礼致奠。某相托足病后至,即日罢去。
  正看到这儿,和尚已还来了。一面脱着袈裟,一面笑道:“看完了么?个中消息,端不许人间人知道呢。”尾生沉吟道:“虽没看完,却也知其大略。只你拉我这里来做什么呢?”和尚道:“时候不早,你苟不畏瞌睡,还请耐着等我。”说完,在室中踱了几遍,像在那里想什么似的。听得远远的更鼓声报着三更。四围灯火一处处息了。才坐向旁边低声道:“你晓得汉献帝怎样的亡国么?”尾生知他这句话很有意思,叹道:“大权既失,事无可挽,亡国之君,何止汉献。”和尚道:“那就差了。我直对你说罢,这儿是什么地方,想你是个聪明人,总也知道了。天下尽有许多书籍,读书人没见过,也尽有许多事情,聪明人想不出来的呢。那汉献帝亡国一案,依着载籍上说,自然是曹操做的,岂知曹操还不过是个块垒(傀儡)罢了。
  你不读过他“天命在我其为周文王”一语么?这是英雄欺人之语,其实他是不为文王而不得呢。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我特地引诱你到这儿来,把一册海内孤本给你看呢。”说完,从一个枕箱中取出一册古香古色斑剥陆离的书出来,交给尾生。
  尾生接来一看,见上写着《汉宫外史》四字。揭开看着那正文道:文帝天纵睿圣,《典论自序》历述武德,殊未自夸。如仲康文远辈,久托心腹,朝歌令特乃父之荀文若耳。
  一夕,文帝自藩邸燕见武祖,武祖方沐,拔足挥洗以出。语不移晷,帝推案以出,告左右曰:“田舍翁得担石蓄,即不复他望。翁而终愦愦者,予必有以拯之。”未几,武祖召吴质入,密语竟夜,质泄诸人曰:“大王病痰,恒一语三晕。且时道东阿贤,而色若甚不愉者。”
  武祖雄略足制群俊,独不能驭爱子。东阿偶醉祖前,睨祖以笑曰:“千古英物,惟姬发耳,文王苟不旦夕死者,牧野之师,或反戈西向。”祖嘿然者久之,徐笑曰:“天下事大可为,余老矣,禅让之事,当为儿于门以内试之。”
  建炎性顽固,欲以之媲尧舜,此何可哉。惟其臣实不愧四门耳。华歆、王朗久事残汉,而保身之智,切于君国,故露掌折盘之际,即汉非献帝,何损于魏。
  天命既改,鼎垂亦轻。若桀纣辈,智犹足以亡国,献何敢望此二人哉。
  后不必破壁始出,帝不必筑坛始禅,祥符既定,天实助之。当坛未筑,壁未破时,如崔琰辈目光如豆,犹谓一死可挽,其实死徒死耳。天子何能以鸿毛之生,失泰山之重,故凡崔琰辈者。实可谥之曰不识时务之大愚。
  宫中事自九锡既假而后,悉主于武祖。孱主之命,悬于败丝,尝吾武祖曰:“苟得三尽菟裘,门以外事公实主之。”事为东阿闻,因而挟武祖益办。
  陈思华采不实,任城雄武少智,苟无东阿为之兄,天下事大未可知,燃豆之诗,或且移以逼人,然魏祚之不永,君子不能无疑于此也。
  看到这儿,觉得诸如此说,从没有见过。沉思一回,恍然大悟过来,强笑道:“这书是好的。只见了徒令人不欢呢。”
  和尚那时突变了一个样子,颓然躺在个椅上,一双眼泪不住的滚将下来。尾生也黯然了一回,叹道:“看着罢,终有个结果在那里呢。”和尚从椅上直跃起来道:“所不与足下同心协力,有如此月。”不多一刻,两人便静悄悄的睡了。却那里睡得着?
  只算是眼泪相对罢了。正在此时,尾声忽然想起渔阳来。那知渔阳这时正把肚子都气膨(鼓)了在那里呢。真是:含情欲语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第二十九回被禁锢离怀通尺素  和秋兴哀唱动江关
  却说渔阳那天寻不见尾生,昏盹一觉,霍的立起身来,一出门便撞入伯纯家内。同甘棠闹了一阵。气烘烘的不觉酒馋又发。几次过酒家,想要进去大喝,只觉头上有神明监察着的一般。不放出两只脚进去,没奈何只得又到庙里来。见房门兀自开着,想:“亏是在这枯庙里,不然有一百万家私也被人偷去了。”进了门,见屋主人兀是未还。床上的被褥丝毫也没动。
  便向床上躺着,不知不觉的睡去了。
  一觉醒来,见尾生已坐在那里发怔,像沉思着什么事一般。
  忙竖起来摩着肚皮道:“先生好呀,再不来要把我气死哩。”
  尾生一声也不发。渔阳还自喃喃诉说着前事。把同甘棠冲突的事讲完了,指望他说话。那知他轻轻把手向自己摇了几摇,一手提着笔向一张纸上横七竖八的画着。忽而微笑,忽而长叹。
  身子虽兀然坐着,觉他心思上的忙迫,比循墙环走的还甚。虽不知自己说的话究竟听见了没有,便也不敢去多问,只默默的立在那里。这也算是他生平破题儿第一回,要是别个人不理他时,早奋臂大呼,骂一个畅快哩。
  又好一回,见尾生将那张纸一丝丝扯个粉碎,着枝火柴,一条条烧了,才回眸冷然道:“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都是不关重要的勾当。我今问你,譬如我为了一件公事,要差你到极危险的地方去,你能顶着个死字去做么?”渔阳正没出气着,听见这句话,不觉勃然道:“只要死得爽快,比活着受气强多。
  你尽管使唤罢!”说完等着话,似立刻要走的样子。
  尾生笑道:“原也未必定死。只须把死字顶着,便什么事也不顾了。我问你:第一件,能受尽气恼,不恶声相向,把真面目藏去,装出假面目来同人周旋儿?”渔阳道:“能,能!
  第二呢?”尾生道:“第二,问你在这儿知己的,有荷戈执戟的人物么?”渔阳道:“有,有!第三呢?”尾生道:“第三,问你”说到这儿时,霍的立起身来,冷下旁(防)向渔阳脸上一掌道:“呸!你会办得这些,也做那无益有损的事了。”
  渔阳不觉大怒,想还敬他一掌。忽然颊上掌痕直印入心里,把知识打将开来,恍然大悟,把怒意全般收敛,笑嘻嘻道:“这打也是玩得的。你不信我这句话,便算是我吃多了,放屁罢了!”
  尾生不觉大喜,拦头一揖道:“不想你这几天来,工夫长进了许多。”渔阳也笑道:“工夫长进不长进也罢,只面上还辣辣的在那里作痛呢。”尾生见他这样,非常快活,悄悄的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他便欣然走了。
  这一去不打紧,那时甘棠、伯纯正在挹芬家,忽见一人送进封信来。见是鹤山的。忙抽出来看时,见上边写道:仆以家祸获罪长者。幽锢之惨,及今五日,重以蛾眉谣诼,遂令鹦鹉笑人。嗟乎,不幸生世家,礼法矩?,触地网罗,挛禁之下,闾巷损其愁苦,而人言乐莫若长鹤山,此际或识者谅之耳。昨晨有粉饰仆事告阿兄者,老人阿柄既倒,卧榻鼾人,闻讯之后,乃为他人作嫁,又怒仆无状,挟雷霆之威以兴。夫仆特一狂生耳,箕裘之罪,诚何足辞。然以视攘羊之子,犹有窃恕,知我者天,曷其有极。然此仅足为君子言耳。君辈以仆故,亦遭疑妒,而献媚者且谓是讷毗之伦,罪逾诛戮。窃恐笙歌未撤,斧锧可怀。谨密以闻。
  嗟乎,时日卒卒,生死未知,仆诚休矣,而徐陈应刘,一世人伦,沐浴自归,当亦不失故秩。是在识时务者自策之耳。挹芬何状,为仆劳苦不荆两人看了这信,不觉面色骤变。甘棠放下酒杯,不住循墙而走,一面立刻呼套车。伯纯却不脱书生呆气,拍案叹息道:“这从那里说起!鹤山竟遇这箕之煮。他教我自策,这不是明明骂我么?拼我这付(副)老骨头不着,到今日倒要打个千秋计较呢。”
  甘棠见他这样,微微笑着,先自走了。
  伯纯也不去管他,只将那信一看再看,叹息不已。挹芬不解所谓。只站在旁边问:“长公子写些什么?”伯纯将张纸递给他道:“公子不能来,却很牵挂你,嘱你自己保重呢。”挹芬听了,黯然不语。伯纯道:“我今天不醉不归。你教他们把这些肴核收拾了去,只留几个碟子,我们慢慢的饮罢。”挹芬叫人上来,将残肴撤了去,把杯碟另移在个矮几上,自陪着伯纯上炕小饮。伯纯喝了几杯,想起自己原是个名宿,不应出处之间,造次到这样。如今临崖欲勒,悔已无及。不觉从良心上一缕缕热将上来,直红到面上,执着杯低首无语。
  挹芬知道那信上定有些蹊跷,只不便去问他,但说:“大人万事排遣些,看杯里酒冷哩。”伯纯停了杯,突然问道:“像你们门户人家,一个姐儿忽然良心发现,把旧时生活一概弃去,情愿布衣菜饭,也算得是个有志气的人么?”挹芬知伯纯必定别有个意思在那里,点头道:“怎不能算有志气?只污泥不染,天壤间那里有过这种人来。”伯纯听了,忽然击节大笑道:“挹芬警我不浅!我今夜便要脱弃一切,借你妆阁作我个清修道场哩。”说完,觉得心地开朗,连眼前那只电灯也似光明了许多。
  两人又饮了几杯,听得窗外萧萧落叶,远远的送来一阵秋风,带着些残歌余笛吹来。接着一阵笳鼓声,四郊相应,把庭前落叶惊得乱舞。伯纯不觉感怀家国,一段牢骚非诗莫吐起来。
  便就几上写了《秋兴八首》道:
  落叶萧萧枫树林,鬼来窥户夜森森。
  一天霜压关山壮,万里魂归海国阴。
  白发未消他日恨,黄花犹识故人心。
  西风高处应无禁,倘为征人送暮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