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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华
说完,磕头不止。
尾生见他这样,止不住抚着他的背道:“你何苦呢!”说着,声泪俱下,一滴滴点在渔阳身上。渔阳霍的跳将起来,正色向尾生道:“先生,你的见识原来不及我一字不识的人!天教你识字读书的,好容易保全你,令你不死于火,不死于水,不死于狂疾,不死于国难,可知天是不准你死的,天不是爱你,令你不死,实因现在人道丧绝,没有个读书人出来撑住着是不得了的,所以特地来保全先生。怎先生翻向上天求起死来呢?”
说完,举手将炉内几枝香向窗外一掷道:“先生莫怪我粗疏。
这不是你一身的事,我也做得些主的呢。”
尾生见他这样,不觉长叹道:“时局如此,生何所幸。早死一天,少多少罪恶!你何苦来呢。”渔阳知他正愤恨着,不敢同他说话,只呆呆的向窗外望着。见那两枝香在丛草中微微吐出几缕烟来,一圈一圈的被微风漾着,渐渐没入清空中去。
不上一刻,香便烬了。回头来看尾生时正躺在个椅上闭目叹息。
渔阳笑道:“香也完了,你我的心事也随着香上天去了。我们还是把不爱讲的话来讲一回罢!”说完,向腰内逗出件东西来。
真是:
伤心事说伤心话,失意时看失意人。
第二十六回古刹秋风蒲团入定 市楼夜醉灯火催归
却说荆渔阳见燕尾生长叹躺着,向腰内摸出件东西来,送向尾生道:“且请你看这件东西罢。”尾生接来看时,见是个景泰窑打成的三角徽章,一片黑瓷,四面镶着几根银丝,外镶着四围镀金边,衬着条绯色带儿,非常的灿烂,中间铸嵌着三个篆文。这三个篆文车夫固瞒过了不识字的渔阳,却那里瞒得过尾生,被他紧紧捏住道:“你那里来这东西?”渔阳道:“我这来就为着这件事呢,请先生说给我听,这是件什么东西罢!”
尾生道:“你从那里得来这东西呢?”渔阳道:“这是向拉洋车身上搜出来的。”尾生道:“呸!车夫身上那里有这东西,你敢是偷来的呢。”渔阳道:“冤枉,冤枉!教我做强盗还会,偷鸡摸狗的事是从来没学过的。请先生把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说给我听罢!”尾生将那东西向地上一掷道:“还有什么,终不过是个亡国妖孽罢了!”渔阳听了这句话,叫道:“啊呀!
我原恨没抓这厮到先生那里来。”于是把自己怎样喝酒,怎样起疑,怎样坐车,到西直门外打倒车夫,车夫怎样说话,一一讲了出来。
尾生听了,默然不语。停了一回,却回嗔笑道:“不想他倒行逆施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天夺其魄,造作这自己出丑为渊驱鱼的政策来。”渔阳骇着道:“这东西我虽不识,只他说的话也还理会得。先生,我预备着你见了这东西骂我放过奸贼的,怎翻笑将起来?”尾生笑道:“你原没懂我笑的意思,待我说给你听罢,大凡一个人苟抱着一肚子的恶心思,面上总是不放出来的,何况是欲谋大事的人。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抬高,教天下人低头无语。他先嗾使出几个假名士,原也是很有计较的,如今利令智昏,假借到东洋车夫,不是智穷力尽丑态毕露么?
可惜如今的人心大半死尽的了。”
渔阳听了这句话,豪气勃发,拍着自己胸脯道:“先生你莫太觊小了人!先生便没有咫尺兵权,难道吾荆渔阳便一个人都不在左右么?”说完,把桌子乱拍,将桌上一个水晶笔儿打个粉碎。尾生忙拉住了他,那知渔阳怒气正盛,将双手一摔,直走出去道:“请先生看着以后,我荆某是不是个历史上人特罢!”说完,竟岸然走了。不一回又还转来道:“先生,你究竟还有什么教训有?”尾生想了一想道:“你去做你的也好,我是个求死不暇的人,那里还有什么不放心。”渔阳听着,在窗前徘徊了一回,忽然自己拍着自己头脑道:“这便是先生教训你的话,怎还不赶快做去!”说完,一径走了。
尾生独自一个将那三角徽章翻来倒去看了一回,慢慢踱到个破坏不堪的佛殿上。见那弥勒佛金装剥落,兀自向自己笑着,便不忍再去看他。忽见那供桌上一个皇帝万万岁的神牌扑倒在地上,便检将起来。看这神牌的座子时,已被鼯鼪咬残了大半,便是要扶他起也扶不起来,笑向着这牌道:“久违了!想不到你却还在这儿。”
正自言自语时,忽见个游方僧走了进来。稽首道:“居士请了。”说完。虔虔诚诚的礼了佛,自向个霉烂不堪的拜单上坐下,一手却向两尺多的袈裟袋内摸出张纸来,像宣呗一般的念了一回。尾生在旁边看着他,不知道那纸上写些什么。因见他道貌俨然,便也稽了个首道:“和尚何来?”那老僧却没听见一般,合手垂目,一声不出。尾生也算是于佛学很在研究的,却没见这种禅宗,好奇心重,止不住又问了他一声。那老僧张目叱道:“这不是你问的时候!你家孔孟也是个德垂万世的人,不去问他却来问贫僧饶舌。”尾生知道是个善知识的高僧,不敢再去惊动他。
到那天晚上,一个人正对着凉月一庭,寒虫四壁。忽听得庙门“呀”的开了,荆渔阳气吽吽的直闯进来嚷道:“先生,你如今更不许死哩!”尾生问:“怎的?”渔阳摩着肚腹:“简直要气死老荆呢。”原来他自一个人离了枯庙,一路寻思着,想:“燕先生是再没有不管这事的,不过激着我要看我胆量能干罢了。只教我什(怎)么样呢?不要管他,那酒是我平生绝妙的军师,遇到没法摆布时,只索三碗下肚,便有了主意,我今天何不去请教他呢。”想罢,嘻着嘴,见了个酒店就进去,火杂杂的连倒了几碗。还不住唤烫来。把那旁边沽客看得呆了。
店伙又添上了两角酒来。渔阳向着酒杯自言自语道:“军师可替我打了主意么?”酒杯一声不发。渔阳却替他代答道:“还没有呢,这酒薄得很,喝不臊脾,那里打得出好主意来。”便拍着桌唤伙计换酽酒来。伙计见他有些醉意了,赔笑道:“这已是上好的,再没有比这个酽的哩。”渔阳信是真话,痴痴的向酒杯道:“请军师多喝几杯,也是一样的呢。”说完又举杯向喉咙直倒下去。果然模模糊糊的像有许多主意从心窝中拉拉杂杂的生出来,再要想举杯时,不知不觉的倒头鼾鼾睡了。
这一睡真是上天入地不知所之,不知飞行了几千万里,经过了几千万世,忽觉得有三万六千丈的黄巾力士从天外飞来,将自己一推,不觉“啊呀”一声。张开眼见阴恻恻的一盏煤油灯悬在壁上,满嘴酒腥道:“茶啊!”旁边一个人冷冷道:“请你回去喝罢,我这里等着你出去。要关门了。”渔阳仔细一看,原来醉倒在酒家,自觉得有些惭愧。胡乱算了帐,软洋洋的走出店去。隐约听得店伙关着门咕哝道:“从没见白干喝四五斤的,不醉死算是阎王打磕睡呢。”
渔阳虽是醒来,脚步歪歪斜斜的,冲着西风,抢过了两条街。想不如找燕先生去,便走到枯庙门口,见门已关上,轻轻一推,早把根门闩推断,三脚两步走到左厢。忽记起早上西直门外拷问车夫的事来。想:“湖涂死了,我原立刻要到这儿的,怎又进了酒店去。”因摩着肚腹道:“教先生听了我的话也要气死呢。”尾生问他又是什么事。渔阳有头没尾的把早上的事说了许多。尾生听着。只将眼睛向他上下瞧着,不发一言,直等他说完了,要把那车夫身上搜来的东西摸出来给自己看时,只见他变着颜色怪叫道:“奇怪呀!这东西怎不见了!”尾生也不同他说明,冷冷的道:“你仔细想一回罢,或者丢在那里也说不定呢。”渔洋寻思了半晌道:“没丢在那里啊!”尾生道:“既没有丢在那里,怕早送给了个人哩。”渔阳从头一想,不觉羞惭满面,自己拍着自己道:“该死,该死!”真是:杯酒误人多少事,不堪醉后悔当时。
第二十七回香满萧斋酒边戒酒 月明空巷禅外参禅
却说渔阳酒醉归来,见了尾生,因那个三角徽章,忽然记起白天的事来,跃起道:“该死,该死!我幸睡了一觉,不然装着一肚子酒去干这关系全国的大事,怕不闹糟了么?”说完,闭目沉思了一会。尾生冷笑道:“酒原最好的东西,你今天怎糟蹋他起来!”渔阳正色道:“人到了穷极无聊的时候,实在非他不可,我穷极惯了的,也怪不得有些溺爱他。只从今天起,我却不能装没事人了。以后把他暂行弃置,做个半生结束,待将来大志既申,再同他缱绻朝夕罢。”
尾生笑道:“你也不止戒这一次了。这件事绝似多情不相见,明知女为祸水,怕一到脂粉笑啼的时候,又免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哩。”说完,从床头提出个巨来。将盖一开便酒香喷射,蓬蓬勃勃的直冲入鼻孔来。不觉喉间痒痒的,暗暗喝采道:“好酒!”却不敢说要喝,硬逼着洒肠才一口口的咽将下去。尾生笑道:“我早预备你立志戒酒的,这一 清供,特地酤着来替你做个戒酒纪念的哩。”酒阳眼看着,见白底青花,油画着一丛残菊,非常清浚那残菊丛中,似一花一叶中都伸出只手向自已招手儿。又听着尾生一番说话,觉得灌他一醉也不为错,便想迎上前来。
正要举步时,忽见尾生那副似真似假的样子,想:“这不是特来试我的么?我若上了他这圈儿,以后便给人拿话柄去哩。”
想到这里,勉强自己激励自己道:“大丈夫不说出话罢了。
既说出这话时,不要说戒酒,便是再大些的,我难道便肯贪着眼前,贻笑千古不成!”主意已定,抬头见尾生炯炯双眸直注着自己,便毅然道:“请先生自尽这一 ,替我做个纪念罢。”
说完,像表示决心的样子,向榻上躺下,其实这一躺实是万不愿意的呢。
尾生见他这个样子,笑道:“既你决意不喝,我可要独酌了。”说完,举倾了一杯出来。渔阳偷眼看着,见琥珀般的佳酿映着个晶融透澈的琉璃杯,格外灿烂,便咽了口吐涎将眼闭着。只听得尾生又向抽屉内移了个碟子出来,张眼看时,见是一碟子胭脂般的云腿。不觉倒抽了一口气,把头撇转向壁,再也不敢张开眼来。接着又听得尾生举杯近唇,一口口从喉咙咽将下去,那声息格外无微不辨。恨得他想要把手掩着耳朵,却又怕尾生瞧见显得不济,没奈何只得听着。但觉得杯声箸声接着不断,约莫长久了,听得尾生微吟道:“但使主人常有酒,不知何处在他乡。”又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吟时接着又饮了几杯。渔阳只是硬忍着不动。
忽听得尾生立起身来笑道:“孺子可教,我今夜苦了你了。”
说完将他拉起,正色道:“不想你竟有这般强制工夫!那酒原不是一滴不能饮的,只忧你因醉误事,故特地来试你一试。
来来,我替你做个纪念罢。”说完,举起巨向窗外一掼,接着“砰”的一声,掼个粉碎道,直捣黄龙,当与诸君痛饮。渔阳,你多张制几回罢!”
谁知道一掼不打紧,那巨处,早惊起一个人来。你道那又是谁?正是殿内破蒲团上低眉合十打坐着的和尚。这和尚正定心入冥的坐着,忽听得一声响,便立起身来道:“善哉,这没叫你喝啊!他自装他的酒,与你什么干涉?巨可掼,你为什么不把天地间这酒字掼了呢?”说完,又冥然打坐着,渔阳要出去问时,尾生忙摇了摇手,低声道:“我们讲我们的事罢。”说完,两个人密议了一回。
那晚两人便同往在寺里。明天一早,渔阳便来寻伯纯。不想被甘棠一阵乌烟瘴气,渔阳便大骂而去。回到到里,见空殿无人,闲阶寂静,推进尾生房去,见一个人也没有。先已受了一肚子闷气,又盼不到知已回来,只箕踞着发愣。等了许久,不见还来,只得一个人惘惘出门。依着他平日性子,早撞进个酒店去喝个大醉了。这天却每过酒店,疾趋而过,只东南西北的去寻觅,却跑了一天没寻得着。回寺寺里,依然没来,只得自还家去了。只苦着他那隔壁的酒家,一连几天见这白干老主顾绝足不来,眼看走掉了一桩生意,如今闲话慢讲,那尾生究竟到那里去了,是件要紧事,不可不将他表白一回。
却说他那天早上见渔阳去了,急着推窗探头一望,见那和尚正预备出去。便草草用冷水洗了个脸,眼看着和尚出寺,便跟踪上去。且喜那和尚直往前走,没觉得有人跟着。便隔着两三丈暗暗跟着,想:“这和尚定有些来历,苟探得了他的行踪,也是热闹场上一件奇特的快事。”那知这和尚煞也古怪,东穿西走再没个目的地,差不都将前西城浇了几遍,兀是没个归宿。
看看日已正午,没吃过朝膳,肚子渐渐饿上来了。要觅了地方买点心时,又怕和尚失了踪迹;要不买点心时,又饿得慌了。
一个有作有为的尾生,到此竟有些进退两难起来。远远看那和尚时,走得飞快,全没半些儿饿意。一先一后,不觉又绕了一周。想:“这样支持下去,怕要厮赶着一世呢,不如想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偷空买办些食物,再来同他玩。”想罢,见对面有个饭店招牌挂着,看日已向西,再也忍饿不住,只得暂停了停脚。不想那和尚也将脚步放缓,像是寻什么的。
便在临街一个座上坐了,唤快拿饭来,伙计笑回道:“饭熟时已过了,请客官略等一回罢!”尾生立起身来想走。那知尚竟也闪入店来,向堂内拣个座坐了。尾生想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便奉陪着他罢。想罢,听得那和尚一叠连声唤酒。自己原也走乏了。酤了一壶在那里浅斟低酌,却不住的偷眼瞧着和尚。只见他酒哩肉哩不住的乱唤,一个光油油的头上登时热气蓬勃,泛出些春色来。想等他喝完再跟,却只是个不了。不觉暗暗诧异着道:“怎这人比前天破蒲团上活现出两付神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