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正自己在那里想时,忽见窗外人影一闪,接着听得个丫鬟声气道:“谁在这儿啊?”甘棠忙撩起窗帘,向外探首道:“请你向公子说,有个姓郑的来拜访。没事时请他到书房来闲谈罢。”那丫鬟将甘棠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爷不是前天同公子一起在沈挹芬那婊子家的么?”甘棠也笑道:“什么婊子不婊子的,你只说是姓郑的就知道了。”丫鬟听了这句话,再也不说什么,飞也似走了进去。甘棠想定是请鹤山去了,便把个椅子抹拭干净了坐下等着。一时又要吸烟,见案上还有几支绝好的雪茄搁着,便划了枚火柴吸着了,坦然倚在椅上,自言自语道:“这公子哥儿脾气是难缠得很的。不把话激着他,怕不肯去伯纯家里呢。
  那知这句话没绝声,忽听得窗外有了几个人脚步声。接着便是几个黑影贴在窗前望了一望,嘁嘁喳喳的道:“这不是姓郑的么?”又道:“那里不是他,我们进去罢!”甘棠正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听得窗外一声呐喊,便如千军万马冲进书房来,一阵门闩扫帚,直向甘棠身上卷来。真是:将军身手原无敌,咫尺惊逢娘子军。





  第二十四回竹帚先锋脂雄粉怒  虬髯丈夫剑拨弩张
  却说甘棠在鹤山书房里坐着,忽见一队人多是些明妆衣服的婢女,一个个都拿着门闩扫帚直拥进来,当头阵的正是那个方才讲话的丫鬟,圆睁秋波,乱舞纤腕,举着把竹根扫帚向甘棠直劈下来道:“你好!把我们公子引诱到什么地方去了?夫人今天问你要人呢。”这个时候凭你甘棠再足智多谋些,也慌得没摆布了。忙立起身来,将身子一闪,那扫帚早着在肩窝上边,鼻子里觉得一阵狗屎气味,险些儿把宿饭都呕了出来。
  接着那丫鬟挥动全军,直抢过来,身上便觉得如雨点一般,也分别不出是扫帚是门闩。只得将两手一分,冲出匚В牡某隽耸榉棵牛饩吞印D且欢由ㄖ憔阕犯铣隼础8侍哪抢锔一赝罚恢碧映鲆敲牛啪踝繁ピ丁H刺美锩嬉徽笮ι溃骸笆裁词墙词遣恢杏玫模》衬愠鋈ネ思宜担院蠡褂欣匆展拥模趟浅⒊⒐肥荷ㄖ愕淖涛栋眨 ?BR>  甘棠捧着头不敢出声。逃到门房口,才定了些神,见自己一身族新袍褂上。黄的是屎,黑的是泥,五颜六色的像个画师没着全色的神像。不觉摇头吐舌道:“好厉害!不是学惯了三只脚的,今天管狗屎送到嘴上呢。”
  正说着,那阍人走到面前,冷笑道:“想是见过公子哩。”
  甘棠又羞又怒,却碍着自己前程,不敢发作,手掩着脸跑到门外,将身上向车上一钻,蹬着唤快还去。那车夫见了这副形状,莫明其妙,只得听他,一拎马缰。
  回到家里,甘棠溜进书房。想进去换衣,又怕缝穷太太知道了学了乖去。只得掇诓说陷在泥淖里了,叫人向上房取了身衣裳鞋袜来,从头到脚换干净了,才回过口气来,躺在个榻上叹道:“这是什么一事呢!”说完,还不住叫险。
  正这个当口,那李伯纯的家人又来了,问:“郑将军请到劝解的人没有呢?”甘棠一肚子肮脏气正没发泄处,便勃然变色道:“请不到那人。你自还去想法罢!”那家人呆了一呆,却只是不动身。甘棠愈怒道:“我因你家大人,腰里还隐隐的酸呢!你还不回去,难道要我真个吃人家狗屎么?”说到这“狗屎”两字,觉得到底不容易出口,面涨通红的缩住了。想那家人经这一来总得走了,那知他还是个不动身。甘棠想:“那里来这些霉气,才脱离了辣手丫鬟,又遇着个装聋侍者。”
  也算他聪明圆活,被他参过个绝妙机关来,将一天羞愤从头收拾,坦然向那家人道:“你尽先回去罢。我即刻就来望你们大人呢。”那家人欢欢喜喜道:“既将军肯到那里去,什么事也没不了的呢。”说着,自辞了出去,甘棠沉吟画策了一回,便分咐备车,车夫道:“可又要向长府去么?”甘棠觉得不好意思,摇摇头道:“不,我要望李伯纯大人去呢。”那京里的车夫别件事没长处,只缙绅录是记熟在肚子里的,不要说常去过的,便是没去过时,只要晓得是车主人的朋友,没有不认识的。现在听甘棠说要到伯纯那里去,便问也不问,转弯抹角恰恰好好的在伯纯门首停下。
  众人见甘棠来了,欢然引将去。甘棠暗想:“这个地方,总不至再逢娘子军哩。”便放胆走到伯房纯里。只见伯纯圈膝坐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兀是在那里念佛。甘棠已先决定了劝解的方法,便兜头一揖,笑道:“老先生好秘密,得了这天大喜事,却不给一个人知道么?”伯纯张眼一看,不觉把“做和尚”三字丢个干净,大怒道:“我正万千懊恼,你怎敢来取笑老夫!”
  甘棠心里想:“第一句话便一箭中鹄。这老头儿要入我彀了。”
  便正色道:“谁敢来取笑老先生?人家正苦着有了姨太太摆布不脱,这是件搁货,待要脱手时,送也送不掉他。如今既自愿下堂,还你老先生一身自由,不是件绝可贺的事情么?”
  伯纯将眼向甘棠愣了一回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啊?”甘棠笑道:“没说什么话。我只可惜老先生没与长鹤山易地而处呢。”伯纯这时圈着的脚渐渐放下来了,问道:“鹤山又什么样呢?”甘棠便把自己心里悬猜着的事说道:“鹤山为了前晚挹芬家一宿,被如夫人幽禁起来,连客也不许见呢。”伯纯点头不语。甘棠道:“这倒也罢了。我今天好意去望他,他被禁着不能出来不打紧,那如夫人竟领着一班丫鬟,将我一阵扫帚门闩赶将出门”伯纯不等说完,拍桌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叫我做了鹤山,还不把这醋罐子一脚踢翻,赶他出去!”
  甘棠笑道:“怕老先生做了鹤山,也要烦旁人替你拍桌不平呢。”
  伯纯便不言语了。
  甘棠知道大功已成,再凑着一句道:“鹤山既不能出,挹芬一复可怜。除却你老人家,还有谁能慰他寂寞呢?”这几句话明明说鹤山被禁,是伯纯的绝好机会,况且床头人已去,更没个干涉行乐的人,何不及时一走。伯纯听了,那里参不透这哑迹。登时将衣服整了整道:“依你便什(怎)么样呢?”甘棠道:“我那里有什么主意。老先生既爱禅悦,还是做和尚功德的好,我却要告辞了。”伯纯到此,早已丑态毕露,笑道:“猾贼,把人家心说动了,自己却装这幌子。老老实实的今日同我玩一天罢!”说完唤进个人来,要换便服,那人见伯纯有说有笑,绝不似先前样子,暗暗佩服甘棠,不知把什么话竟将主人劝过来了,便欢欢喜喜把伯纯衣服检了出来。待他们换好了,便随着两人出门。
  那知才出门口,见一个虬髯伟干的人直闯进来,把伯纯一把拉住道:“这不是李老大人么?”伯纯见这人从没见过,问做什么。那人冒冒失失的道:“老大人可也吃着国民的饭的,我们常说现在读过书有良心的人是都死完了,只有老大人是最会做文章的,敢还有些良心,如今遇这天大事情,不靠着几个读过书的有良心人,好歹劝着贵人把这事收还去,免得大家吃苦,怎你老大人还一声也不言语呢?”伯纯听他话说虽没分寸,却见他正言厉色的是个汉子,不欲去挥斥他。只甘棠那里忍得住,跌足叱道:“那里来这吃了豹子肝的,敢到这儿来撒野!”
  唤自己车夫:“快替我撵他出去!”几个车夫阋晃逊沈侠础?BR>  那人放手大笑,睥睨着甘棠道:“劝你把威风收敛些罢!莫得意过分了,看将来不知是我撵你还是你撵我呢?”说完,举两手将车夫一分,长叹一,挥手走了。真是:晨鸡唱处惊残梦,谁是天涯解事人。



  第二十五回假排场新恩到舆隶  祈速死痛哭向天涯
  却说甘棠同伯纯走到门首,忽见个虬髯人将甘棠发挥了一场,推倒车夫,飘然走了。原来那人姓荆字渔阳,是个京东著名的大帽子儿,虽没读书,却最敬重读书人,常说读书人是懂得道理的,凭我们铜拳铁腿,总跳不出读书人几个圈儿。所以他结识的倒狠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君子。只那些明白事理的,因满怀志趣,绝不与时下官僚相同,所以没一个得志的,最多也不过是卖文度日。这天渔阳一早起来,他是有酒癖的,劈头第一事,便是白干大饼。他隔壁有个酒店,一到太阳上来,知道他是来定的,总替他先预备着酒点,一年来没一次失约过。这天他照例踏进那店,检日常坐惯的临街座位坐了。伙计也不问讯,便送上一角白干,三张大饼,一碟咸牛肉来。
  渔阳慢慢喝着吸着,见街上还是静悄悄的,有几辆洋车儿。
  一个车夫呵着手,瑟瑟索索的一手拉将过来,在店门口停住了,张着眼望着渔阳吃喝,一手却向搭膊里摸将进去,摸出几个角子来。渔阳心里想:瞧不出他,这搭膊内倒装着偌大家私在里头。一面想着,一面见他向车肚内探出个酒甓(瓶)来,向店内打了半甓(瓶)高粱,又买了几张大饼,提回车边,自坐在踏脚上自得其乐的喝起酒来。接着便有个人在对街招手唤车。
  那车夫理也不理。渔阳止不住向他道:“做了趟生意再喝罢!”
  车夫将头摇了几摇道:“谁耐烦去跑,怕没别车拉他走么?”
  渔阳不觉纳罕道:“你不接生意,又拉什么车子呢?”谁知车夫向他看着笑了一笑,再也不说话。哈哈,这算是渔阳生平第一回受气,要发作时却又忍住了。
  谁知无独有偶,竟又来了一辆洋车,两个车夫像熟识的一般,对面把车子停住了,一般也摸出几个角子来,也向酒店内买了高梁、大饼。两块踏脚板上坐着一对车夫,居然有笑有说的对酌起来。渔阳看在眼里,他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见着这种行径,早打定了个主意留心着他们。他自己照例的酒点赶着吃完了,再叫打着半角,又喝了一回。见先来的车夫把酒甓(瓶)塞在车肚,立起来打着个呵欠道:“这也算是三年来第一次朝酒呢。”
  渔阳一见,立起身来走出店外,向四面望了望,笑向那车夫道:“此刻可做生意了?”车夫饧着眼点了点头。渔阳便霍的坐在车上,向西一指道:“三角钱一点钟,你依着我走罢!”
  车夫道:“请你等一刻,我还没买纸烟呢。”说时,奔到左近一家烟店,买了盒纸烟,吸着一枝衔在嘴里,将烟盒塞在腰里,才拉着车依着渔阳转弯抹角滔滔走来。被渔阳东指西挥,直跑到西直门外荒僻地上,喘嘘嘘的回头向渔阳道:“还没有到么?
  再下去是海淀哩。”
  渔阳四面一看,见一片荒芜,没人走动,便道:“就这里停下来也好。”说时迟,那时快,早已一跃下车,夹颈将车夫向地上一按。车夫回身要反抗时,早被渔阳用力一按,扑在地上,便杀猪也似的唤起来。渔阳将左手向他两颊一叉,便骨朵着上下唇涎水直流。再也唤不出来。只睁着眼发抖。便一脚踏定他胸脯,指着他厉声道:“你这搭膊里的钱是那里来的?说给我听,万事全休。不然,哼哼,可要对不住你了。”说时,举起醋钵大拳头劈面打将下来。
  车夫忙道:“我说,我说!这钱啊,是昨天向京兆衙门依样描了几个字换来的呢。”渔阳道:“呸!你这嘴脸走得进京兆衙里去么?”车夫道:“谁敢去来。只因有个人先来招呼了,又送了我件蓝呢袍儿,说不管是谁,苟是情愿去描两三个字儿,京兆大人非但不怪,还要屈尊行贵的来欢迎呢。”渔阳点了点头,问:“进去时是什么样的呢?”
  车夫道:“那可真是生平第一次的威风哩!我穿了那送来的呢袍,杂在许多大人先生里头,才入头门,那位京兆大人已迎到滴水檐前,深深的一拱,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不懂。见来人说什么要投嫖哩,我心里纳罕着,千嫖万嫖,从没嫖京兆大人过。且随着众人进去,见那里是嫖,规规矩矩的有个人上来把一张两寸长的纸条给我,叫我照样描着,好累坠,笔画又多,足费了半个时辰才描成了。我那背后的人急着也要描,向我屁股上不住乱捶乱拱。那人又领到我中间,把纸条儿丢在个新式邮政箱里,我止不住问他道:“这就算投嫖么?只嫖的是谁,也得让嫖客见一见啊!那人向我笑了一笑,忙着走开去了。
  后来热闹的了不得,随着京兆大人嚷了三声,便见那人将五块钱塞在我手里,大开辕门的把我们送将出来了。实告你老人家说,这几角钱便是把昨天五块钱兑换了放在身边的,并不敢做强盗小偷。请你饶了我罢!”
  渔阳听了半懂不懂。向他搭膊中一搜,除几个角子以外,却还有一块景泰蓝打成的三角徽章,仔细看时,花花绿绿的似有几个字在上边。却识不出来。心里想:“这东西定有个道理在里头,不如揣着去问人罢。”想罢,将脚一松。车夫便一咯碌立了起来,拉着车子便走。渔阳放他自去。不多一刻,猛然又想起件事来。要追问车夫时,早已跑得影踪都无哩。只得依原路回来。到了个地方,直撞进去。
  那地方原是个枯庙,没人拦挡的。渔阳便一脚跨进左边耳房。见一个人正点着香当窗,在那里对香通神。渔阳见了,不敢去惊动他,一声不响的站在旁边仔细听着。只听他向天祷告道:“某浙西燕尾生,遭时不造,始愿竟违,生也何欢,死无可恋。伏乞上天把我燕某生命注销,早降病魔,俾成一死,以报先灵。愿上天万勿因生我不易,姑息余生,重我罪孽。”说完,拜了几拜,立起身来。一回头却见渔阳站在旁边,惊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渔阳一声不语,眼睛里早滴下几点泪来,也不顾尾生,趁着残香未烬,伏地痛哭道:“天呀!你莫听燕先生的话呀!他是个仁人君子,不过为了一时不平,来向天公伸诉罢了。天若把先生收了回天,天上自多了位神灵,教地上众生还去靠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