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野史

  桀那边半日不见回去,凄凉急躁起来。着人来即门召问,洛氏还不闻。直至酉分,方使宫娥及乳媪出内门,辞妹喜曰:“寡小君有疾,不能强起以见新妃也。”
  乃启外门,仍使乳媪引妹喜走来,到别宫归桀。桀一闻妹喜来,扭身出接。本欲媚有温手而入,乃见妹喜俛首捧袂,宛转悲啼,拜伏不能起,伤情不能语矣。桀大怪,叱退左右媪姬,独使幸娥二人掖入寝内。
  桀手抱妹喜置怀,手拭其面,问曰:“爱卿有何苦情而至于斯?
  ”妹喜跪抱桀足,顿首于其膝,曰:“儿固谓君王骤宠,反令儿不能生全也。愿君王主张救全儿。”
  桀愤懑曰:“岂洛氏为怪耶?”
  妹喜呜呜而不言,但求生求死,如怨如慕,以摇惑桀。
  桀召乳媪问之,乳媪百方遮盖,桀不听。乃问同俘彩娥,彩娥同妹喜立受苦者,一一言其苦状,更增设元妃傲狠处,以激怒桀。桀大怒,欲杀元妃。妹喜则鸣上,又抱膝泣谏曰:“君王为贱妾而伤元妃,天下不服,朝臣多言。且万一后悔,又何可及?总非所以全儿也。惟愿赐贱妾一死为安。”
  言毕,又泣。
  桀抱之,不能舍去,亦不欲逆一语也。又叱退诸媪娥,自和尉妹喜,妹喜稍止悲。
  桀乃命侯知性、武能言二幸臣来,谓之曰:“洛氏倨傲不顺于朕,尔二人之所知。今又妒我新妃,欲害之,是即害我也。
  尔往问太师、少师等,何以处之?速来回话。”
  二幸领命先到太师府,问赵良。赵良曰:“此君王家内事,任从君王,不必问臣子也。”
  乃往少师府问曹触龙。触龙曰:“此在君王从容自处之。骨肉之间,臣等安得议哉?”
  乃往问卿土于辛,于辛想使三人说做一团,欢欣庆幸,得立妹喜为正妃,则我三人宠益固矣!于辛便有意教桀赐元妃死。
  适值有下士黄图者,夏国奇烈男子也,在于辛所,微闻此事。潜奔告关龙逢,曰:“君王不见群臣,君等虽忠,固无路谏诤矣!平时国事,尽决于赵、曹诸人,公等亦无与也。今日之事,有不可已者。君王为新妃,欲赐元妃死。夫元妃国母也。
  杀元妃,是杀一国之人之母也。母得罪于父,不过出之,归于母家,人子犹涕泣以从。若父见杀于非辜,人子亦当从死。于母何独不然?今坐视其死而不救,可乎?”
  龙逢大惊,曰:“嗟乎!一至此哉!吾不意子之烈义如斯也!奈君王不得见吾辈,效死何从?”
  黄图曰:“君王之议,决之于赵、曹、于三人。
  公等时常守义,不往交见。今国母有大难,岂人臣守义时哉?
  请辅公往,以极陈于三小人,稍回其良心,犹或可全国母之命也。”
  龙逢揽涕步出,不待驾舆。
  黄图即太师之府,而见赵良。赵良曰:“噫!关子介介者,何能至我哉?”
  龙逢及图见良,拜而号泣。良大惊曰:“夫子何谓也?”
  龙逢曰:“突者闻君王将杀元妃。君王非下臣所得见也,惟公得而救之。且国之母犹公之母也,公忍坐视其母之死而不救?龙逢等有颈血溅公之门,重公之恶于天下耳!”
  黄图又激烈涕曰佐辞。良虽狠戾,亦感动曰:“夫子无忧,但敢于何以全之?”
  黄图曰:“妇得罪于夫,不过归宁母家,以从大意之间,全人伦也。士民且然,况天下之君乎?”
  赵良曰:“先生天下士也,请以此言进矣!”
  惟是侯武二幸,正从于辛处回宫。赵良使人邀之来,俱以此语道之。二幸亦感动,领辞而去。原来赵、曹二人虽肆恶于外,内边大事只随桀自主示,不敢专。外边大事,亦待桀命,自己只行小恶,把大恶都留与桀自为之。所以桀谓二人忠,谨尽托以国。朝士虽恶二人,亦无能乘间以人也。龙逢、费昌等平日羞见权奸,故一切不预闻政事。只此事被黄图激动龙逢,而费昌犹未知。被龙逢说动赵良,而曹、于二人犹未知。于则操念,犹苟且鄙恶,而不能及二人之方员成样,故桀亦不专倚他二幸。以赵良、触龙、龙逢、黄图、于辛等各议进。桀愕然曰:“龙逢安得知之?”
  二幸曰:“不知其何以知之?但流涕极言,如此如此。”
  桀亦恻然曰:“从之。”
  遂命二幸,领宫监二十人,捧敕往正宫,追夺金章、玉册、诰命,及金冠、霞帔、圭璋、元黄,削去元妃之号令,自归有洛。元妃奉敕,将上项一一检付宫监。自命随身内使役婢,收拾车囊、自服、綀衣、布裳,携所生三岁太子与乳媪,遥拜夏桀而去。关龙逢率费昌、育潜、逢元、黄图等臣士侯之国内,涕泣而朝于车下,请送之。元妃垂帷而泣,辞曰:“贱妾得罪于君,死其分也。赖诸贤之力,苟延其身。以归见父母、兄弟、姐妹、姑姨,其亦幸矣!嫌疑所在,无累诸贤远送。愿诸贤善事君王,以保国家。”
  泣止,命御叱驭而去。龙逢辈已命妻辈、具车侯送于城外。自己诸人仍泣,随车送至城外。乃视其妻辈朝元妃,元妃辞谢。关妻等固从送之郊关二十里而还。
  时癸亥,六月初五日也。
  桀即日就内庭册立妹喜为元妲。初六日,引出告祖庙。赵良等皆从桀后,赵良等之妻皆从妹喜后。皆盛服紧随。关龙逢等皆素服远立,若不与事。桀引妹喜于烈祖前,正下拜时,忽一阵厉风,从各主前卷起俎豆等器物,尽置之门外。妹喜不能起立,仆地良久乃甦。桀心不喜,不待礼毕,引妹喜还宫。
  自是新人专宠,歌舞愈繁。尽日追欢,费用愈奢。民生困极,国事废弛。或三日一出,或五日一出,其出皆无常期。将出必秘,不令关龙逢等人知。先通知赵良等当发的,大事预安排定了,忽然而出一顿,将事发放,立完即抽身回宫。惟恐他臣来源,亦不去他,只叫他备位饰观而已。
  直至冬至之日,桀又引妹喜盛冠服,车仪而出郊天。关龙逢与费昌等贤臣士皆在。但见桀与妹喜方拜天帝,依然如祖庙时,怪异一阵旋风从坛间卷起俎豆等器,翔半空中良久,倒插于地,皆没底。妹喜仍昏眩不能起立,桀命扶之入舆中,独自苟且,毕事乃退。
  关龙逢等一齐拦驾,谏曰:“古初圣王配合之义,取法乾坤。惟渐广嗣续,全人道而已,非乐淫也。是以择配,视德不以色。故合于天地而可祭天地,则其郊祀也。君后介福,敬承于祖宗,而可以祀祖宗,则其褅袷也。君后迪吉也,且立妃必先告庙,设嫔必先立妃,册立必先筮吉。既以明礼,且迎天地之休,承祖宗之佑。今君王于里动兵,乃求一女。既不吉矣!?·既得以归,不告庙而受宠,不朝后而名妃。甚至俘虏之丽色,倾一国之母仪,逐端淑之元妃,立妖姬为正配。三纲绝而五常灭,人欲横而天性亡。故告庙则祖宗为愤飘,郊天则鬼神为厉气,亦可畏矣!愿君王即日贬新媳为宫嫔,立召还元妃以奉祭祀,承天之休。愿君王察之。”
  辞毕,而涕泣俱下。桀虽凶顽,到此竟亦动色。先见天风作了一阵,心亦惊布。见这极诚流涕陈言,亦不发怒。但命左右麾开臣士,驱车回朝去了。
  妹喜回宫,心恨诸臣士所陈说。便渐发阴毒,谓桀曰:“外人多为旧妃,旧妃有党有谋,欲害臣妾耳。君王何不遣心腹人探听旧妃何如行事?”
  桀曰:“然。随卿即自择一二人往。
  ”妹喜遂尽召内臣,细细拣择,兼命愿往者自陈。而皆无胆志者,又不知君妃意思,久无人应。内中有一名阿离者,幼事桀,亦事元妃,有心机藏义气。心想道此必妖物,要害杀元妃。若他人去,便做成了。遂自陈愿往。妹喜唤至密室,微微探问看得,阿离便担承了。又能谨秘。遂多私与金珠,使至洛。假称王命,以酿酒赐元妃毒杀之。却阳于桀前嘱阿离曰:“尔善视旧妃太子,安乐何如也?”
  阿离概诺而去。去到洛国,寻问元妃。
  这元妃自六月五日洒泪去国,诸贤臣之妻送出关而回。元妃母子独自悲凄,一行至洛。路上但有闻知的士民男妇,无不悲泣,拥车如子送母者。元妃早宿晏行,然只在车中饮食,并不入城衙馆舍。护从之人,环车张棚而已。行十余日到家,素布服谒了母,见了兄弟姐妹姑姨。自与幼子及乳媪一人,老婢二人,封闭一所静室,自爨自食。每旦望阙而朝,常祷祝于天地,愿夏王安乐,幼子克成,得继先王宗祀。凡宗戚儿女来侯视者,虽至戚亦不相见,曰:“罪人也,于此待死,安敢见人。
  ”所食用衣装,皆变质,弟亦时给之。亲戚所赠,辞不敢受。噫!贤矣。后人钟伯敬以七言十绝悲吊,而悲歌曰:当年王辇度金銮,君是吴仙妾彩鸾。
  二十年华零乱去,不胜霜露夜漫漫。
  其二曰:
  六宫春树自依依,芒草连天望眼迷。
  不似金笼绿鹦鹉,年年犹傍翠华啼。
  其三曰:
  西风剪地蔼花秋,败叶珊珊散不收。
  还想君王湖上乐,绿波轻漾采莲舟。
  其四曰:
  玉笙犹在耳边厢,吻目还疑金殿光。
  良夜不知河洛远,飞禅悄度又昭阳。
  其五曰:
  梦里深宫觉尚猜,君王何遂赦前非?
  荒鸡嘹乱知非旧,却恨芳魂去复回。
  其六曰:
  深宫想得住娇人,巧作游龙乱雨云。
  前度阳台今密锁,也应难人旧精魂。
  其七曰:
  旧国于今春艳阳,旧时人远锢幽房。
  宵宵但仰勾陈畔。犹祝君王万岁长。
  其八曰:
  燕鸿常去有归期,去妇终生遂别离。
  一隔君门便千里,况真千里哪胜悲。
  其九曰:
  大河东下水如斯,只见东流不见西。
  去国时光偏缕缕,举头望漠自离离。
  其十曰:
  桐花落尽蓼花飞,俱已如今事已非。
  二十年前浑是梦,只今犹是未醒时。
  时阿离到洛,访得元妃,是如此贞苦。先自嘱洛君曰:“君王旦夕欲召元妃,但新妃忌之,常有人来察访,君可令国人尽言元妃不在。妃曲保全,以待君王之召。”
  离乃前来幽室叩门,元妃开小窗牖见之,相与大泣。元妃泣问:“君王乐乎?新妃有命来杀我乎?”
  曰:“无有也。”
  元妃曰:“然则尔安得来?”
  曰:“来问元妃与太子安乐否耳?昨因天变,并满朝贤臣皆请君王召元妃复还,故使我来亲视。”
  元妃曰:“君王命来,则有信物,此不过阴察我耳!早视尔来,若他人来,则我今日必死。然君王尚有这点血脉在此,只此不放心也。”
  因复泣,阿离亦泣,不能已。求观太子,无恙。求玉扣一枚去。
  回都,竟入宫,以玉扣先复妹喜曰:“已杀之矣。然不可为君王言,恐君王思子而索之,则祸将不去也。只可言安。”
  妹喜从之。阿离遂见桀,泣诉上项。元妃实落苦情,并太子安乐。桀不觉亦动情,只碍妹喜在前,便截住曰:“他既贞苦,只不杀他,凭他自终罢了。”
  阿离遂乞安太子之命。桀遂命以玉块、金环各一而去。妹喜背问之,则曰:“若不如此,君不信,恐不乐也。”
  妹喜加赏之。
  阿离遂实以君命复来洛国,安慰元妃、太子。益嘱洛人护卫,以后非我来,有擅称王人来者,皆盘诘,其伪杀之,勿容也。于是元妃、太子赖以安。而阿离又于夏宫中遥护巧全,事卒不露。后二十年,而阿离终,太子既长,妹喜亦自安矣!以妹喜之妖,而又有神手能掩之者,则至诚之格天地,运鬼神也。
  后人余季岳有诗咏之曰:
  莫道宵群悉佞谀,其中也有义仁徒。
  阿离救母还全子,多少贤臣未得如。
  妹喜既心安意适,只一味媚桀专宠。与桀居容台之中,不甚深邃。又欲设法取乐,谓桀曰:“妾受君王之宠,如天高地厚,生死难忘。但愿君王万岁,少罄终身之报。”
  桀曰:“百岁之人,世亦罕有。百年之众,人更难逢。如冬夜稍长,日又短:夏日虽长,夜又短。人虽欲为尽日之欢,长夜之乐,奈长庚西坠,启明东升,人生几何不如愿也!”
  妹喜曰:“妾欲为缩日舒夜之法。以月为日,以年为月。张烛为旦,灭烛为暮。
  君王意如何?”
  桀曰:“妙甚。”
  遂定计宫中,役民夫数万,开一隧道,约长四五里。用砖石卷成一永巷,巷中不见天日,只闻人声,名曰聆隧。由聆隧面进,开地二十里阔,内筑砌一宫,名曰长夜宫。宫中器用什物俱全美。宫四围,俱设廊房,轮值男女把守。宫门悬大烛,合抱。燃之为昼,息之为夜。入宫之后,以五日为昼,五日为夜,十日而始旦。乃出长夜居容台。或一设朝,即复入长夜宫。
  长夜之中,灯烛辉煌,实五分昼夜。总之为夜也。长夜之乐,另是世界。夏则开幽巷,引地风,不知其热;冬则周围炭火,不知其寒。喧阗鼓吹,外间不闻。外间喧天动地,内亦不闻。
  间间阁阁,俱有灯烛。男女成队候役,嫔娥成队从游。桀携妹喜,脱衣光体,纵欲成欢,非复人理。设宴在阎君地府,讴歌似鬼国咿呜。桀乐之而忘死,妹喜乐舞袖,自歌,其一歌曰:长夜兮绵绵,君王兮分旃。
  乾坤兮改立,日月兮悠延。
  其二曰:
  二曜兮无功,二仪兮郁蒙。
  厌风尘兮欲避,辟宇宙兮幽宫。
  其三曰:
  暑寒兮不知,霜露兮无期。
  春秋兮易换,安有兮伤悲?
  其四曰:
  重扃兮洞天,旧馆兮群仙。
  此间兮一日,人间兮十年。
  其五曰:
  风日也何曾经,雨露呵谁飘零,
  冰雪也那能凝。既无兮凛列,
  又安有兮炎蒸?
  其六曰:
  只有兮春温,更无兮夏冬。
  居此间兮万年,又何始兮何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