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野史

  其七曰:
  长夜兮曷旦?漫漫兮何已?
  笑昔人兮无居,患猛兽兮洪水。
  洪水今蚩尤,居是今无由。
  天地兮崩颓,忽不觉兮何忧?
  后人钟伯敬一绝,叹之曰:
  穷民度日已如年,暴主将年作日延。
  似此光阴能几日?南巢应有谁恨天。
  桀造这长夜宫,费半年而成。杀民夫之不中用者,百余人。
  累杀者,千余人。乐这长夜才七十余日,便又过人间两年多了。
  桀乃领妹喜出长夜,又居容台。才方出了聆隧,忽然天崩地裂,把聆隧五里崩作深潭。桀等大惊,喜得出来了。听见外边臣子噪嚷,桀心作恶。遂命武能言往问赵太师,如何噪嚷?
  何以处之?赵良专政之久,然每留大事,以待桀。故忠贤之臣,尚不趋良。良心实恨之。便设毒,谓武能言曰:“臣子敢哗噪者,缘由君王仁慈,法令示严耳。前年法令严肃,民便不敢哗。
  郊天之日,纵了诸臣拦驾,便惯了他。君王欲安静为乐,非严刑不可。”
  能言曰:“然。”
  桀遂命明日大朝,要行赏罚,因此传播到天下。商侯入朝。天下诸侯多畏桀者,亦只得来。时桀二十三年。
  龙逢等皆来进谏曰:“赏罚不明,则天下不服。望君王暂赦天下,禁其喧哗。若其不改,杀之未晚。且君王初进贤圣之士,遽杀群臣,恐天下滋议也。”
  桀见说伊尹,见其恭肃正立,桀心自愧,命且囚诸臣待决。
  乃坐内朝,召伊尹,赐坐,赵、曹、于俱侍坐。桀问尹曰:“子圣人也!将何以俾朕?”
  尹对曰:“君王亦治天下而已”桀曰:“何以治天下?”
  对曰:“仁民。”
  曰:“何以仁民?”
  对曰:“任贤。”
  曰:“何以知贤?”
  对曰:“正直而忠谏者贤。”
  桀默然。尹亦不言。桀遂罢朝入宫。心愧于尹,命释诸臣士囚。
  二月,又役民夫数万开聆隧,修长夜宫,凿池五十里,民夫大怨。关龙逢谓朝士曰:“今吾不得不服言,言必死。然居乱世,虽生无益。”
  朝士黄图曰:“不可。今旧臣独公能维持宗社。愿公自留,予将先之。”
  三月朔日,黄图被发升棺。待桀一出,朝即大哭。而呼曰:“呜呼!夏国将亡,万民怨王。烈士先死,不忍见天子而戮于他邦。”
  桀大怒,命武士曳图入棺,盖之。关龙逢力救。桀曰:“皆恶党也。”
  遂囚龙逢,而焚黄图于棺。伊尹闻之,辞费昌而去。此二就也。只救得关龙逢缓死数月而已。又归毫就汤。
  谓商侯曰:“贤士杀矣!不可为也。”
  伊尹仍旧论道行仁不题。
  且说自朝士黄图既死后,万夫皆噪不应役。桀曰:“万民如此不法,且待农事之毕。”
  商侯闻之曰:“国事犹有可为。
  ”只得复请伊尹来夏就桀。桀召尹,商之曰:“卿前让直谏为贤,彼实逆君命,而邀名誉,奈何?”
  尹对曰:“夫美名者,言之必美言;美者行之,必美人。君行之,则美名在君矣!臣安得有美名哉?”
  桀默然悦服,罢朝。复命出龙逢之囚。自是数月间,三五日一出,略听伊尹数言稍宽民力,赦罪过。赵良忌之,为不图于已。乃密进曰:“君宽群臣,恐复有哗者。”
  桀颔之。
  九月,又大役民夫,因长夜宫而为池,所征酒米。妹喜设法开池二十里,四围堆土,移宫于池上,因砖石砌池周围。池上植树木,宫室间错。池之四围复作圆池,俱各广周三里,通之以沟池。中间作墩,墩中作井通泉。渡泉酿酒,注之于池。
  酒深及人颈,谓之酒池。墩外作山,以糟置其上,谓之糟邱,高可望十里。置小艇数十于池,又为肉林于池上,树木遍挂兽肉,系熟禽。于亭榭中,皆设鼓乐。从游者,少男千六百人,少女千八百人,各样打扮,以人代马,运辇肩舆。成群张挂禽兽的,纷纷嚷嚷,办治肴馔的,哄哄嘈嘈,摇舟泛酒,咿咿哑哑。各衣彩衣,周游于池中间。夏则为广棚蔽日。冬则周围设火炕大炉,柴堆烧炙融热。春秋无雨,则去栅。桀与妹喜乘辇,拥鼓、吹道、旌旗,游亭堂,穿肉林,任意设筵张乐。纵从人射禽肉而食,割兽肉而啖。乃舍陆登小舟,游酒池,汲酒而饮。
  舟绕糟堤而游池上,池内皆鼓吹奏乐。饮酣,命内臣数人擂鼓,其余少男少女尽命脱衣,伏于池周围,双手插池中,口吸酒。
  于是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妹喜大笑,池酒浅数寸,男女皆醉。
  复命尽脱下衣入池而咏。俱颠倒浮沉,捉摸相逐,酒中戏舞欢合,曰醉淫。近岸扳舟,曰醉颠。浮而跃者,曰醉螟。灌而沉者,曰醉溺。桀大乐,亦解衣而狎,曰醉狂。妹喜大悦,扭身而舞,曰醉舞。带酒声而歌,曰醉歌。其歌曰:世路多愁兮,人生兮几何?
  行乐兮糟堤,合欢兮酒河。
  其二曰:
  桂掉兮兰挠,苗席兮棠舟。
  周游兮酒泉,登望兮糟丘。
  其三曰:
  锦幕兮为天,醇醴兮为渊。
  游人兮醉暖,酒造兮坤乾。
  其四曰:
  酒满兮天河,肉满兮山阿。
  乐取兮无尽,鼓掉兮行歌。
  其五曰:
  酕醄兮酩酊,溺酒兮忘生。
  醉死兮极乐,笑人兮惺惺。
  其六曰:
  披发兮解衣,闹欢兮醉迷。
  弄来兮给浆,弄来兮啜醨。
  神禹来兮治水,莫误疏兮酒池。
  问主人兮云未知?
  酒池之造又费半年。累杀民夫数千。乐引行歌,一连二十日不出外。间臣士又哗,桀怒而出曰:“赵太师之言是也。”
  关龙逢谓费昌曰:“吾死公等自存,吾不死无益,公死亦无益。
  吾为夏明臣,谊公为夏存人材。”
  遂直谏曰:“夫人君者,谦恭敬信,节用爱人。故天下安而社稷固。今君王用财若无穷,杀人若不胜民。惟恐君之后亡矣!人心已去,天命不佑,亡在旦夕。犹不少悛为醉迷乎?”
  桀大怒曰:“吾固谓日亡,吾乃亡汝,欲吾亡何也?”
  喝武士杀之。时桀之二十四年,戊辰三月九日,关龙逢遇害而薨。伊尹闻之,脱冠而去。复就汤,此第三就。只默救得桀强做三五月好人,就了了归亳。调商侯曰:“忠臣杀矣!决不可为也。”
  又不知商侯何如料度?下文再说便见。
  第十六回囚商侯民谣天变作聆隧长夜倾宫
  话说伊尹既三就桀,复归商侯。商侯叹息曰:“关龙逢死矣乎!夏其亡矣!”
  使中大夫巫轶往夏,哭龙逢而谏桀。时桀有令,有吊龙逢者死。费昌等哀求于三小二幸,乃仅得收龙逢尸,痊之,不敢行讣礼。
  巫轶至,谓费昌等曰:“吾奉君命而哭龙逢,虽死不辞。
  且夏王之无道,吾将哭之,况哭龙逢乎?”
  费昌曰:“君行君之志,予也何言?”
  轶敬就其家,设位发哀,成礼而退。桀闻之大怒,命武土擒巫轶,斩之。时桀之二十四年,戊辰四月也。
  巫轶遇害,卒。又命熊、罴二将领甲士一千,槛车一乘,来亳擒商侯。商侯欣然就车,即日起行。有商之民,老幼数万,拥车号哭,死不放行。二将甲士戈戟开道,不容商民遮道号哭。
  商民被伤者,至流血满路,犹不肯止。商侯泣告民曰:“君王明圣,我犹归也。汝等何必如是?”
  众耆老请从往夏请命。伊尹曰:“如此则反为害矣!夏王必谓以众为乱,将若之何?”
  老幼哭送五十里,伊尹等慰谕使还。耆老随诸臣子送百二十里。
  是时商侯惟次子外丙、仲壬与寿常等在国,而长子太盯伊、莱等俱在途。时四月十一日发,十二日至汴阳。商侯力遣莱朱、旬范,以太丁劝谕耆民同归,而伊尹及庆辅、湟里且从行。廿一日至夏。夏桀欲设朝,面詈商侯而戮之。天乃大雨如倾,酒池成海,糟堤成泥,肉林生蛆,雾迷朝市,烈风摇城,迅雷摧殿,宫中白昼出鬼,宫城内皆成大水。
  妹喜惊悸匿无地。桀见妹喜被鬼惊吓,保妹喜不暇,哪敢出朝。
  伊尹于是乘机往说曹触龙曰:“前者救关大夫以缓死,公之功在社稷。今者救天地之变,公之功在天地君民。夫商侯水德之神也。其在国也,每鼻指出滴血,或滴泪及地,则必大雨数日。
  泪多则久,相续则无已。故天下有旱,商侯哭而雨必不爽也。
  然其不发至情而伪哭,则无泪。昨者至都,望君王之诚,欲诉衷请罪,而不得通。遂发至诚而哭,哭之不已,吾恐雨将何时止也!且商侯爱君之情甚殷,而未有逆君之罪,君王必不杀之。
  何不速遣之?是在公之力也。”
  触龙以为然。言之二幸,二幸亦以为异,盖安邑之地素无三日之雨也。言之于桀,天雨原来如此如此。桀曰:“南有夏台,下有窔室。远僻囚之,勿与饮食,饿杀之,则泪尽而不令出血。彼安能雨乎?”
  遂命熊、罴二将领甲士囚商侯于夏台。夏台,筑县地,少康所筑窒室,其台下窖。少康牧时,藏敝衣处也。
  商侯往夏台,留伊尹就桀。而以湟从尹,以庆辅自从。庆辅故为夜逃,裹数月乾粮先往夏台,藏之窔室,乃复闭之。因自藏于民间。中原之民素闻商侯之圣,远近闻见其擒者,无不叹泣。夏台之民闻其来囚,无不愿服事周旋者。
  商侯至夏台,夏台之民迎八九里外。熊、罴二将驱民而纳商侯于窒室。商侯人,他人不敢入也。室内极黑,而周遭草莽地穴,无限毒蛇、怪狐。二将曰:“商侯人,此诸物必食之矣!
  ”二将安处于台上,而商侯亦安处于台下。二将每早视商侯,商侯不饮食也,而无恙,二将以为神。商侯以五月五日离夏都,是日夏都即止雨。雨随商侯而来。初七日至夏台,夏台方旱得,雨而济然,遂不止。雨亦不遍,独摧夏台。台下皆渰,而窔室不湿。二将皆骇。
  又有奇风异雨,不得造饭。二甲及甲士反冻饿,展转有死者。
  既而夏台崩,二将坠死,甲士半死,而商侯仍无恙。其余甲士皆以为神,骇而奔归,告三校赵良恶,于辛疑,独触龙自喜。其前言之验,直告于二幸,二幸告桀。桀惊且疑,命于辛往监之。伊尹恐于辛奸险,有害于侯,乃见于辛曰:“君王素爱于卿,今命卿往守夏台,岂有谗人干左右间卿者乎?而以死力命卿,何也?夫商侯之不利监也,前二将甲士已然矣!卿国家重臣、枢要,所关密勿机,宜恐未可失也!”
  于辛闻言,求于二幸,宛转托疾,辞命而不行。
  桀乃命费昌。费昌暗喜,承命遄往,遂得周旋商侯之左右矣!
  昌至夏台,雨已久止而霁。盖汤非能雨,乃天欲全圣人耳!
  若能雨,则后来又安有七年之旱乎?庆辅与夏台之民,已在事商侯尽善。而费昌又至,商侯相与喜甚。就窔室而谈,不能相去。遂就窔室而处,商侯内而费昌外,不敢违王命也。诸人供服食,而美者侯必却之,曰:“惟取延命待戮而已。”
  居越六月,夏台禾黍皆穰,天和人悦。而夏都自商侯去后,虽息雨,却尽日浓阴,以至于十月。桀与妹喜稍出,则雷电风雨毕至。而城宫内外水湿异常。朝市原野,烟雾异常。旦晚常有魑魅戏人,宫民毕苦。无干柴,不能给火食。麦烂禾黍不生,民无食而逃者、死者将半。朝则童谣而哭,夕则鬼哭而歌。其童谣若曰:天上水,何汪汪?地下水,何洋洋?黑黑天,无青黄。万姓嗷嗷无食场,东西南北走忙忙。南北东西路渺茫,云雾迷天无日光。时日曷丧?予及尔皆亡!?·此盖欲桀之亡,情急而喧唱了。其鬼歌若曰:不黑不红刀与戈,日月浮沉天上河。
  天上河,不可过。五杂色,四隅侧。半夜间,闲失门。当年百海精及魂,今日无依居野坟。怨气滔滔天帝闻,四月空城野火焚,东风吹血血碧磷。呜呜乎!血碧磷。
  此言殷成汤放桀夏灭之意也。桀闻之,虽不解,心甚畏恶,兼恶儿谣,许多时不乐。
  直至十月十日,费昌使人从夏台来报桀,陈说:“商侯在囚,自悔罪过。每朝夕望阙朝君,祝寿于天,不敢衣食安处,惟自延命。初时二将在此,不许商侯饮食,商侯忧而阴雨不止。
  臣至后,日与商侯少许仅食,商侯喜而天霁。今夏台之地,大丰稔,不识王都何如?”
  桀乃笑曰:“天下岂有怪物如此。若其饮食能止雨,便饱死他何妨?何少许为也?”
  乃召伊尹,问曰:“子圣人也,是宜知天。今朕都中五六月而不霁,何也?
  ”尹对曰:“臣闻钟山之阳,有烛龙之神。视则昼,瞑则夜。
  故天地之气化,亦以神物而移。圣人亦神之类也,是其忧为阴,乐为霁,血泪为雨,怒为雷霆。臣非圣人,而商侯圣人也。自奉王命之日泣血,故为雨;中愤,故为雷;忧心郁而不已,故为阴也。”
  桀王笑曰:“是非商侯之故?商侯今在夏台,既喜矣!既霁矣!而吾都不霁者,盖子固圣人,是忧商侯之忧,故作阴也。朕将释商侯囚,乐子。”
  伊尹拜,稽首曰:“善哉!
  君王之圣神也。夫君王释商侯,是岂臣之乐?实君王之乐也。
  家有才子则父乐,国有贤臣则诸侯乐,天下有神圣之士则天子乐也。且天下未有神圣而害神圣,亦未有神圣而终不合于神圣者。今君王释商侯,是合商侯也,是必君王固神圣,乃合商侯之神圣也。君王全一圣神之臣,自成圣神之君,何乐如之?”
  桀曰:“虽然朕为子释商侯,子为朕霁可乎?”
  尹惶恐稽首谢曰:“君王者,天之子也。子圣自能回父,君王圣神自能回天。
  臣则安能?”
  桀乃入宫。尹出,夜祷于天:“愿君毋食言,天应朝而霁也。”
  十一日,桀王早设朝。早气正蒙昧,重雾如羹,三步之外不相见。桀王特召至,近视之。尹犹然惨容,惟惧桀言,不信天变不回。桀王既熟视尹,乃曰:“子犹然不乐,是固为阴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