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却说春华那天晚上在那女子筵间,说出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的话来。女子道:“这也是玉峰夫子的命令呢。”春华愕然问故。女子笑着不语,回头向侍儿道:“杨君远来惫乏,扶着去休息罢。”两行侍婢,然应了一声,便有两个绝妖媚的走上来,一面一个,扶着春华。春华洒然起立,笑道:“那里便娇嫩起来。”两个侍婢便秉了一对绛蜡在前引着。走过两道曲廊,到一个珠帘文窗的小苑来。
春华见室内银屏掩月,金鸭偎香,绣幕锦衾,麝兰馥郁,竟是个女子闺闼,惊问道:“这是甚么地方?”侍儿笑着不语。春华是个烈性丈夫,勃然道:“你们不说明白,我决不住在这儿!”说完,回身便走。两婢忙跪下道:“爷一出去,我们的命就没了。”春华越发诧异,问:“做甚么?”两婢道:“令娘敬爷如神,怕别人侍奉不周,特派我们两个来。爷若一怒出去,令娘性如烈火,我们还有命么?”春华命他们起来道:“我不去也得,只你们须明白说这是谁的卧房。”两婢沉吟道:“我们说给爷听,爷可不能向令娘说的。这屋子,我们令娘原收拾着给一位女子住的,只那女子行踪不定,把高高般的墙儿,当作门槛般跨出跨进,忙得没一整夜在床上的。昨天不知为着甚么事,同我们令娘握手泣别走了。今天爷来了,一刻没精致些的房子,只得请爷暂住在这儿,吩咐我们不许把这话说给爷听呢。”
春华心里默然半晌,也只得住了下来。两婢不住的伺奉着,真候着睡了,才替他放下帐子,剔亮了灯,又要向金鸭中加香。一个悄悄的笑道:“今天又不是云姑娘住在这儿,也用得着薰香?你这人真痴了。”一人道:“云姑娘、霞姑娘的,你才是痴呢!”说着,虚掩着房门,悄悄出去了。
春华头才着枕,觉一缕脂粉馀香,甜人欲醉。一觉醒来,那两个美婢,早轻轻的将绣帐钩起,笑着道:“令娘嘱问爷早安。”春华摩摩睡眼,见银栊晴袅,角枕香酣,不觉推衾一笑,坐将起来。两婢服伺着梳漱才完,便见昨夜拔剑来斫的那个雏婢,揭着帘,探进半个身来,笑道:“原说杨爷该起床了,令娘请爷过去呢。”春华随着他出了苑子。
  不多几步,便到那女子的卧室。只见她云鬟初卸,睡意惺忪,正对着镜台。身后一个婢子,在那里替她轻梳浅篦。春华倒有些道学起来,踌躇不敢进去。却早被女子见了,笑道:“妾虽不及汾阳爱女,左右奔走,半属雄豪,没有学着村角丫头,人前腼腆,杨君你尽进来坐罢。”说时,引他进来的雏婢,早将一个锦靠,挪在镜台旁边。
春华便坦然坐下。那女子对着镜子笑道:“昨天怕杨君乏了,没有把话说完。杨君你且猜一猜,现在同你说着话的女子是谁啊?”
春华吃他这一问,倒有些惭愧起来,想:糊涂死了,怎昨天混了半夜,连性名都没有问他。只见女子向镜屉内检了一方小玉章,递将过来。春华接来看时,见章上端端正正镂着“涵碧”两字,不觉霍然立起身来道:“夫人不是碧鸡杀敌、保桂王间关南走的萧涵碧夫人么?听说自桂王殉国,夫人卖酒昆明,谋刺叛贼,不成而……”这“死”字没说出口,便止住了。
女子叹道:“君王既化杜鹃,夫婿又成丁鹤。妾原欲借当炉新寡,手刃仇人,乃寸志未展,机关先破,所以以死自蜕,间关北走。在孝陵遇玉峰夫子,资妾出关,嘱联络关外健儿,作辽东半壁。杨君你才到蓟州时,这里已派人迎上来哩。”
春华也叹息了一回,因问:“关外局面如何?”涵碧道:“关外么,好教杨君得知。东至长白,西到辽河,数百里内的草中雄俊,已暗受旗常哩。”春华道:“局势既成,进行自易,只此间人物,犷悍有馀,忠义不足。胜固易与,败难再举,不知令娘曾施以约束,勉以忠义没有?”
涵碧将镜子移了一移,薄怒向梳头的道:“你也仔细些,把鬓发都绺上去了。”接着又笑向春华道:“妾苟能自了,玉峰夫子也不教杨君向红石山潜踪哩。”说着,命婢向枕函中取出一张笺来,递给春华。春华见是凝神手笔,看了一遍道:“这也未尝不可,只同志散处,便真设教,也不能使尽人听闻啊。”涵碧道:“杨君但肯任此,其馀自当由妾设法。”说时唤雏婢取过笔砚,道:“便请杨君立个教程罢。”春华想了一想,便列出张教程来:
  一 每次听讲限百人。
  一 每村成丁以上轮日听讲。
  一 每日卯正、未正两次开讲。
  一 单日讲《阳明传习录》。
  一 双日讲《资治通鉴》。
  一 讲舍依乡约布置,设万岁牌。岁首开讲,第一日及每月朔望,合村齐集行礼。
  一 朔望讲太祖高皇帝创业方略及思宗毅皇帝殉国圣迹。
  从此春华便在红石山一带周巡讲学,数百里内,横戈跃马的健儿,不上一年,居然成了君子之师。那红石山左右,原有七十馀村,每村壮丁,有三四十人的,有八九十人的,约共三万馀人,都是虬筋虎背的英雄、知礼明义的子弟。春华、涵碧暗暗用军法部勒着,只候江南陇右一动,便叩关南下。
有一天,春华正下了讲坛,在野外散步,贪看着山色,不知不觉走上个山坡来。那时正秋高气爽、山木欲脱的时候,天际一阵阵皂雕鼓着铁翅,在头上盘旋。春华自言自语道:“可惜没带着弓箭,不然打几个下来也好。”说还没完,忽见一个雕不偏不正的跌在面前。春华忙按住了,捉将起来。那雕睁出了碧绿的眼珠,不住乱扑。春华仔细看时,却一些伤痕也没有,奇怪着向那雕道:“谁打你下来的呢?”那雕只“呼”地向春华扑楞着,接着又是两个跌了下来,觉得林子里落叶上似有人蹑足走着,便进林来搜,却又一个人影没有。再还出来时,那才跌下来两个雕,已不知去向了。春华如梦一般,向四面看了一看,似想着了件甚么似的一般,拔步就走,飞也似赶下山坡来。
才下坡,忽见林子里抢出个人来,道:“原是你偷的呢。”说完,直奔向春华来。春华心里明白,却故意说道:“雕是我拾起来的,你有什么凭据说是你的呢?”那人见春华器宇不凡,便也不敢造次,立住指着道:“什么没有,你看他的左翅罢。”春华将左翅看着,见一些血渍也没有,却只软的垂着。那人笑道:“如何?”春华不觉骇然,仔细看那人时,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神完气足,肩上背着张弹弓,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一转眼间,忽的将那人一把抓住,知道:“不想在这儿见你!”
  真是:是真豪杰知豪杰,谁识天涯巨眼人。
  第十五回 说大义鸠儿驯野性  约会师鸳侣走长途
  却说春华见了那人,心里忽想起个人来,将他一把拉住道:“你不是吹儿么?”那人听了,向春华上下一看道:“你怎知道我是吹儿?”春华便把避雨遇旧、试弓问讯的话说了一遍。吹儿扑翻身躯便拜道:“谁不说杨爷好名字,把小人听得搔爬不着的,只没机会找爷去,不想好容易遇见,又冲撞了。”说完,不住的自己凿着爆栗。
春华忙扶他起来道:“你姊姊说当着营里的教师呢,怎走到了这儿来?”这一句话把吹儿问得红涨着脸,道:“惭愧惭愧。小人现在已失足。”说到这儿,顿了一顿道:“可怜已自绝于天地了。”说完,不觉滴下泪来。春华见他这样,知是上了那条路了,笑道:“英雄出外,不拘小行,这算得甚么!你从今天起,随我到红石山去。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办呢。”吹儿半吞半吐的道:“小人还有家室在这儿呢。”春华惊道:“你已娶了亲么?”吹儿低头不语。春华道:“既娶了亲,我且到你那里去坐着再商量。”吹儿迟疑道:“依小人,杨爷不去也好,小人明日自会打点着投奔到红石山来。”春华见他这神情,知道必有个缘故在那里,天生好奇人,那里肯依,逼着他只唤走。吹儿没奈何,只得引着。走不上几步,绕过了只山角,忽见山坳里搭着两间草屋,屋外满挂着豺狼狐狸的皮,一个妇人披发跣足恶狠狠的从草屋内倒拖出一只骆驼来,像要骑着出去的样子。一见了吹儿,将骆驼一推,推进门去,飞也似奔上来,将吹儿一搂道:“心肝,你怎才回来,我正要骑上驼儿去找呢。”这一来,真把个吹儿羞得只少个地洞,忙推着他道:“你还是这样,不被客人笑死么!”那妇人见了春华,如没见一般,吃吹儿这一推,动气道:“我爱你呀,难道在人家面前,便应装着生分样子,才不给人笑话么!”说完咕咕哝哝赌着气进屋子去了。
春华见了这妇人,欢然道:“这位便是令正么?”吹儿羞得那里还有说话。春华正色道:“天地之气不钟一人。上为圣贤仙佛,下为佳人才子,这是人人共见的。还有一种精气。其地或山纠水结,或连峰巨岭,或沙渍荒漠,或林深箐密,那种地方磅礴郁积着一种千年未发之奇。钟于兽者,则为象为狮为貔貅为虎豹;钟于鸟者,为鹰为隼为雕为鹗。而尤灵者,则钟于人。人受此气,上不能为圣贤仙佛,下不屑为佳人才子,抱璞含真,实胜乎人。巢居穴处,又似夫兽,未经雕琢,则椎鲁蠢顽,在万人之下;一行觉悟,则光明磊落,又在万人之上。古之仓海虬髯昆仓黄衫等,便受这种奇气而生的。我看令正虽披发跣足,未脱野人习俗,却眉目英爽,有一种天然灵秀之气。你反小觊她,敢怕她的根基,还比你厚些呢!”
吹儿听了这一席话,似信不信的道:“爷既这样说,当没有不是的。只小人这数月来,真被她缠死了。”春华因问:“怎样的会遇见了她?”吹儿道:“小人不耐烦做八旗兵的教师,私自逃了出来。又怕官府追捕着,不敢还去,只得靠着这弹弓儿,打猎过日。那知一天岔了路,走到山峪去,见她正把着只死獐剥着皮耍呢。一见了小人,……”说到了这儿,红涨着脸说不下去了。春华不觉一笑道:“你不必说,我知道了。她平日待你自然是好的,但你也是个有武艺的人,可知她有多少力量呢?”吹儿道:“小人哪里敢同她比量。只知有一天,西北风刮得摇山震岳般,堪堪把这草屋卷倒了。她从睡梦中惊醒,一手将那屋角柱子擎住了,屋才没坍下来。”春华听了大喜道:“便宜了你,不到半日,还你个孔武绝艳的佳人如何?”
说完自走过去,将柴门一推道:“你随我来罢。”吹儿便随着他进去,见自己浑家正在那里把头发掩着眼垂泪呢。春华突然上去向她肩窝上一拍,笑嘻嘻的立在一边。吹儿见他浑家霍然立起身来,圆睁双眼瞅着春华。吹儿怕她得罪了春华,忙道:“鸠儿,这是常说起的在红石山讲学的杨爷。”鸠儿道:“呸!他讲的学,原是教人拍妇女肩窝的!”春华暗暗欢喜,却回头冷笑道:“可惜了,这一付好膂力,却没通人道。”鸠儿怒不可遏,早想提起春华来一拗两段,却碍着吹儿面子,只得指着春华道:“你说你说,甚么叫人道?这人道是方的还是圆的?”春华正色道:“一个人别的不要说,父母是谁都有的。你那抚育你的父亲呢,你那哺你乳的母亲呢。”鸠儿听了不觉默然无语。春华叹道:“可怜可怜,人皆有父母,你独没有父母;人家都能孝敬父母,你独不知父母是谁。你看你自己的皮肤筋骨,那件不是你父母的血肉!你自己的聪明膂力,那一件不是你父母的精神!长成到这样,不要说生事死葬,连名姓都还不知,这也算得是立身天地的人类么?”鸠儿听了这儿,把怒气全平了,两眼水汪汪的含着满眶眼泪听着。春华接着叹道:“即如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六月里怕我睡着冒了风,熬着热坐着眠我乳我;十二月里怕我睡着了受冻,披着衣覆我偎我。……”正说到这里,忽听见鸠儿号了一声,一头向地上撞去。吹儿大惊要去扶时,早被春华将他一把拉住了。鸠儿呼天抢地道:“谢爷,我鸠儿明白了,来世变狗变马的报答罢。”说时泪如雨下。春华道:“这又差了,你虽不知父母是谁,你的父母却认识你这女儿。倘还在这世界上,定一日念起你千百遍,祷天祝地,望有见你的一日。便是不在这世界上了,那两位老人家的魂灵,定在你的头顶上,教导你,保护你,望你轰轰烈烈做出一件事业来,教他们老人家见了欢喜。你如今若然轻生一死,生前既担了不孝之罪,死后又负了父母教养之功,你自想想,应死也不应死?便是你不惜一死,你父母也决不许你死。便是父母许你死,天地也不许你死。你若一定要死,我不能勉强你,只何苦既负了父母希望之怀,又负了天地钟毓之厚呢。”
这一席话,说得淋漓痛切。鸠儿止不住跪了下来道:“婢子枉活了二十一岁,没听见爷的正论,竟不知自己担着这大罪大恶,如今悔已迟了。爷若不将旧事嫌薄婢子,婢子还有个良心在这儿,一听着爷的拯拔罢。”说完,猛可的向桌上抢了把刀,向胸膊间一划,登时血流如注。吹儿忙将那刀夺去。鸠儿非但不痛,且欢然笑道:“这血便是我父母给我的,我见了这血,就如见了父母。将来血干了,结了瘢,我既有这身子一天,便有这瘢一天,见这瘢一天,便见父母一天。以后要有一件事对不住父母,这瘢便立刻破裂。”说完,至至诚诚的向春华道:“爷你今后可肯拯拔婢子了。”
春华大喜道:“难得你这样容易会悟,我怎肯由人堕落?只第一事要你改装,把发挽了,把履穿了。”鸠儿听还没完,裹着伤痕欢舞着进里屋去了。不多一刻,在里边唤吹儿。吹儿进去了。春华听得两人在两边咭咭呱呱的笑着。鸠儿道:“怕不是这样的,你须倒过来呢。”吹儿道:“倒过来也不成啊。”鸠儿骂道:“谁叫你这样倒过来,你也须轻轻着,没的抽得人怪痛啊。”春华听了不觉一呆,接着听得两人笑做一团道:“杨爷快进来。”春华不知是甚么事,走进去时见鸠儿坐着,吹儿正替他挽头。左挽也不像,右挽也不像,两人兀自笑着。一见自己进去,鸠儿忙招手道:“爷替婢子挽了罢。”春华笑道:“这却不便,我明天接你到红石山去,到那里自有人教你做这个的。”鸠儿道:“不,婢子听了爷的话,越看自己越不成人。好杨爷,你就允许了婢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