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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龟
周介山,名眉堂,盛泽镇人氏。他的老子,号叫湘卿,本是个著名色鬼。到了五十多岁,还姘着个小姨杨太太。那杨太太也有四十左右年纪了,愈老愈风流,此道的兴致,比了年轻人还要利害,两个人打的火炭一般热。杨太太家里有个养媳妇,小名叫做巧宝,现在也有十六岁了。生得白晳暂,肉裹裹,很有几分姿色,并且十分的乖巧知趣。湘卿在杨家,递茶递烟,总是巧宝承值。初时年纪还小,身量还不十分长大。后来一天长一天,一日大一日,到了十六岁上,竟宛然是个大姑娘了。湘卿顿时羡慕起来,趁杨太太走开时光,常与他不三不四的兜搭。心想捏捏他的手腕,香香他的面孔,乘便亲近亲近他。无奈这巧宝作怪不过,生的比鬼还要灵,你没有动手,他早觉着了,远远的就防备你。凭你怎样同他兜搭,他总站得远远地,从不肯近身一步。你要去拖他,他早又溜跑了。周湘卿枉费了几许心思,终是不能如愿。后来简直不能够再耐,只得老着面皮,当面向杨太太求告。杨太太道:“我已经上了你的当,还要骗我媳妇么。他是孩子家,这事如何肯干,快给我死了这条心罢。”湘卿哀求不已,杨太太道:“你真越老越没清头了,我做婆婆的人,如何好开口叫媳女干这件事,并且儿子晓得了,也要不答应。不比我丈夫,已经死过了,由着我翻天覆地,没个人来管帐。”湘卿道:“姨甥又没有成婚,碍什么。”杨太太道:“没有成婚,不是他老婆么。你做了个姨丈,想占姨甥媳妇,面孔放到那里去。哪哪,亏你羞也不羞,羞也不羞。”湘卿涎着脸,不住的作揖打拱,嘴里连说“好妹妹,求你照应点子我罢,不要再作难了。”又千妹妹,万妹妹,求告个不已。杨太太道:“也没有见过做姨丈的人,这样没清头,连个姨甥媳妇都放不过去。你须晓得这是我媳妇儿呢,你要缠他,你先做我的儿子。”湘卿道:“我就做你的儿子。”说着啪的跪下,亲亲切切叫了一声妈。弄的杨太太也笑了,扬手把湘卿拍了一下道:“姊夫,你竟这样会扮鬼脸,还不起来,给我好好的坐下。”湘卿道:“你答应了我,我才起来。”杨太太道:“这你就胡闹了,身子又不是我的,我答应了也没中用。”湘卿道:“难道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还吃醋不成。”杨太太听了,笑而不答。湘卿晓得杨太太最重财,只要多给他几个钱,总没有大不了的事。遂爬起身,附着杨太太耳朵,低低说了几句不知什么,杨太太摇头道:“你倒乖,我原原生生一个媳妇,就只值这点子数目么,不行不行。”湘卿举起手一扬道:“这样总可以了。”杨太太道:“远的很,远的很,不要说别的,堂子里清倌人,点起大蜡烛来,要费到多少?何况是我们。天下那有这样便宜事情。”湘卿再四磋商,说到后来,杨太太总算答应了,叫湘卿“拿出二百块洋钱来,再兑一条二两重的赤金链,我就恁你去缠。缠的着是你的造化,缠不着须不干我事。”湘卿大喜,起身作揖道:“多谢,多谢,只要你不来干预,我就受赐不浅了。”当夜解衣就寝,湘卿格外的尽力报效。次日回家,先措办了二百块洋钱,又到银楼兑了一条赤金链,拿到杨家一并交给了杨太太。杨太太一见白雪雪洋钱,黄澄澄金链,早笑得眼睛没缝,忙着收藏好了。向湘卿道:“你这个人,总算还有良心。只是昨夜向你说的话,休忘掉了。”湘卿道:“昨夜说的什么话?我可不记得了。”恨得杨太太叠着两个指头,照准湘卿额角,狠命的一戳。戳得湘卿闪避不迭,嘴里连说“有话奸好的讲,怎么忽地又恼了。”杨太太道:“你要假痴假呆,你尽管去假。这件事我可不能够帮你忙,洋钱金链请你拿回去,我也不敢受你这价厚赐。”湘卿道:“倒底什么话,你也应得说明白点子。”杨太太道:“明白么,我还有其么不明白。请你自己去想。”湘卿道:“噢,是了,你要我加贴十块钱一月,我已经答应,那决决不会赖掉的。但请放心,但请放心。”杨太太道:“我怕你赖时,也不叫你加了。你有本领尽管去赖,看你赖得掉赖不掉。”湘卿道:“不是十块头是什么噢,就是添做衣服的事了。”杨太太道:“不是,我虽然不争气,总不会为几件衣裳,就同你恼的。”湘卿道:“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可猜不着了。谢谢你,老实说了罢。”欲知杨太太肯说不肯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春生锦帐婆媳联床 变起家庭爷儿吃醋
话说杨太太见湘卿真个不晓得,顷刻露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一副尴尬面孔,咬牙道:“我昨夜不是向你说,得了新的不要忘了旧的,得了肥的不要忘了瘦的,你还记得么?”湘卿道:“那是我断断不会忘掉的。”杨太太道:“我总有点子信不过,你们男人家都是没良心的。这会子说得何等像样,等到一落过水,可就由你们大了。现在我先要你写个凭据给我,等你没良心起来,就好同你讲话。”湘卿道:“那很容易,我就写一个永不负义凭据给你。尚然背约,恁你怎样处治,我总俯首听命,一拗都不敢拗。”杨太太道:“很好,你就写罢。”周湘卿索了张纸,执笔低头,像科举时代老童生应院试似的,唔呓了好一会,才写出一张凭据来。自己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换张纸誊了个清楚,恭恭敬敬送给杨太太。杨太太本是个著名女才子,各种门市小说,什么《玉蜻蜓》、《双珠凤》、《果报录》、《三笑四缘》之类,肚里头滚瓜烂熟倒背都背的出。看点子信札契单,是很在行的。接来一瞧,见写的都是直言拜上的话,什么“如果得新忘放,听惩处治,决无异言”等句子,累牍连篇,不一而足。笑道:“怎么男人家会写出这不通的东西来。你也不想想,这种凭据,叫我好意思拿向人前去,请人家瞧么。你还是有意给当我上不是?”湘卿道:“不这么写么,好妹妹,这东西我委实是第一遭儿写,没有识得体例,容我打听人家,打听明白了再写如何。”杨太太道:“真是个饭桶,这是甚么东西,也可以去打听人家。我请问你,怎样向人家张口呀?”湘卿一想不错,倒又呆了,半晌嚅嗫道:“好妹妹,怎样写法才合格?谢谢你,可否教给了我罢。”杨太太道:“你的话,真是越说越放屁了。好似我惯于收受凭据似的。你没有写过,我也没有见过呢。你是第一道,我也不是第二遭呢。”湘卿此时,宛如肩上头掮着只义袋,左也错,右也错,弄来弄去都是个错。正不知怎样才是,呆痴痴望着杨太太,一声儿不言语。杨太太道:“怎么不响了,你到底肯写不肯写?呆立一会子就过去了不成。”湘卿道:“好妹妹,你忒凶了,弄的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写又要我写,写了又叫不对,要打听朋友,又说不好去打听,问你又说是问错了。你做了我时,试想想,难不难。”杨太太见他说得可怜,不觉扑哧笑了出来,骂道:“真是饭桶,写张凭据都不会,怎么好做大事业。你别的不知道,借票总是瞧见过的。”湘卿道:“借票是见过的。”杨太太道:“既然见过格式必定晓得的了,你就写一张借票给我,上写借到我一千块洋钱。”湘卿道:“我没有借你过呀。”杨太太道:“怕我不晓得,你没有借过我钱,只是有这么一张借票在我处,你可就不敢忘恩负义了。尚有一朝疏远我,我就执着凭据,问你要钱,不还我就到官府衙门告你。”湘卿把舌头一伸道:“唷唷,我可当不起。这样的凶,怕的很,怕的很。”杨太太道:“你怕凶时,就不要得新忘故,我总不见会告你。”周湘卿此时,正在色欲昏迷之际,那里顾及什么利害,竟谨遵台命的提笔写了一张借契,注明数目一千元。杨太太看过不错,叫他签了字,拿来收藏好了。自从这日起,湘卿到杨家,杨太太便叫巧宝陪侍着,自己托故避到邻舍人家去,好让他们两个人鬼混。
看官,这周湘卿吊膀子一道,本是个超等名角。妇女的性情,他都能够揣摩成熟。何况又有杨太太壮了自己的胆,什么《水济传》的挨光《西厢记》的琴挑,一切老套都可以不必用。巧宝又正情窦乍开时候,不过见了湘卿那副老气横秋的神情,要博到芳心可可,终有点子繁难。好在湘卿低头伏小惯了的,趁没人时光,做上几回矮人,说上一泡软话,不知不觉,早又弄上了手。从此周湘卿合杨太太、巧宝,婆媳联床,通宵情话。朝朝暮暮,享受那天下希闻、古今未有的艳福。看官,你道这老东西快活不快活,那知他在外边快活,他的夫人也在家里头快活。 湘卿的夫人,就是杨太太胞姊,妹妹两人,性情本是差不多的。周太太见湘卿老不正经,和杨太太婆媳鬼混,混得融成一块似的。劝过几回,徒费唇舌。索性气出肚皮,不去管他。这并不是他贤惠,因为周太太自己本也有点子个明不白事情,不过一竟还有点子顾忌,不敢公然放肆。现在见湘卿这么着,自己落得快活快活。周太太的相好,本是隆盛席店掌柜郭胡子,现在胡子已经死去,由他的儿子小胡循例袭爵,与周太太续攀了相好。郭小胡姘识周太太,并不是爱吃老蟹,他也另有一层深意。因为湘卿两个女儿,长名凤姑,次名小燕,生的都很出色。小胡转了好几回念头,没有到手,因此想借着周太太,作一个终南捷径,好渐渐由母及女,弄一个一箭三雕。周太太是何等聪明的人,早知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好在自己也不图什么永久相好,无非得过且过,博一个眼前风光。所以两个人的交情,彼以假来,此以假应,宛如阅历深沉的老嫖客,碰着了惯于狐媚的老妓。一片深情都是个假,于面子上却都不肯说破,真是好看煞人。论起周太太吊膀子本领来,比了湘卿,本是高超一着,毛头小伙子,被他吊上钩的,不知有到多少。他能够把两个女儿充作香饵,等到吊上了手,却又禁的严严密密,不许相好和女儿近一近身。郭小胡自周太太攀过相好后,暗中和凤姑、小燕也时时挤眉弄眼,偷肆其吊膀子手段。凤姑、小燕,见小胡面貌玲珑,衣裳时路,也颇芳心可可。无奈这位慈堂,看管得严紧不过,一点子都不能放肆。小胡见周太太手段悍辣,知道此事不能如愿,便渐渐有些乏味起来,踪迹稀了好些儿。周太太发急,叫人到隆盛席店,连请了两回,小胡却不过情,只得重行走动。
这日,小胡在店里料理清楚了公事,换上一副行头,摇摇摆摆走向周太太家来。刚到门口,见里边一个老头儿,劈面冲出,撞个正着。抬头瞧时,不觉猛吃一惊,身上战了个寒噤,连忙退步不迭。瞧那老头儿时,却毫无动怒的神气,也并不来查问自己,竟如无其事的向东一步步走去了。小胡心中不胜诧异。看官,你道这老头儿是谁?原来不是别个,正是周太太嫡亲丈夫周湘卿先生。小胡见了周太太,便把碰着湘卿的事说了一遍。周太太笑道:“你胆也太怯了,怕他怎的,我的事他是不敢来管的。”小胡忙问何故?周太太道:“他这人本是胡里搭涂惯了的,你老子在走动时,也并不十分的避忌,何况这会子我合他已经约法三章了呢。你以后尽可不必怕他。”小胡道:“怎么约的法?”周太太道:“你瞧他自己规矩么,姘了小姨不算,还要姘小姨的童养媳妇。我劝论他几回,终是不听。我就向他讲明,你有着家食不吃,偏要去找野食。我好好的家食被人家夺了去,就找点子野食来补补虚,也不能够说我无理。男和女同是一般的人,一般有着头目手足,一般有着聪明才智,男子干得,女子也没什么干不得。你要管我,你自己先守起规矩来,你守了规矩,我如果再犯不端事情,恁你斫掉我的头,我也不敢同你响一响。这会子可是不能,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就回我道,依便依你,只是此后大家不能管大家的了,不要我不吃的醋,你却横来干涉。我道,我总不来管你,只是你受了外头人亏,可也不要来告诉我。从此后他便不来管我了,你还怕他怎的。”小胡道:“怪道今天碰着我,竟同没有瞧见一般。你没有早向我说,害我白吃一吓。”周太太才问:“这几天有甚贵忙,我这里竟有六七天不来,敢是有甚得罪了你,你恼了我不成?”小胡道:“你也没甚得罪我,我也不会恼你,这几天我身子有点子不适,睡倒了几天,怎么能够来呢。”周太太把小胡仔仔细细一打量,呸了一口道:“你这鬼话,请去向三岁小孩子说罢。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见会信你,倒想哄我。”小胡道:“我没有哄你呀,你不信到我店里去打听。”周太太道:“也不用打听,我难道没有眼珠子的么。你自己拿镜子去瞧,可像生过病的人不像。白白的面孔,红红的嘴唇。”小胡道:“我简直害病呢,不害病诈病哄你做什么。”周太太道:“你害点子什么病?”小胡嚅嗫道:“这个病可不能够告诉你,就告诉了你也不中用,你又不会替我医治。”周太太道:“你说出病源来,我自有仙方,会医你的病。你到底是什么病?”小胡道:“我这病也是你害我的,不是伤寒积食,不是痧气春瘟,的的确确是透骨相思症。”周太太道:“是相思病么,你想那个,可是想我?”小胡道:“你我已经有过相好,又不隔着千山万水,就想煞总也不至于成病。”闻太太道:“不是我么,你想那个?不好直说说。你我这样的交情,能够替你出力处,总没有不肯的。”小胡道:“是真话么?”周太太道:“你几曾见我说过假话来。”小胡听说,跪下地,别朴别朴先叩了两个响头。周太太忙把双手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有话尽管好好的说。”小胡道:“只要你肯出力,我的事情就成功了,如何不要叩谢。你道我相思的是谁?”周太太道:“你不说我如何会知道?”小胡道:“就是这里两位妹妹。”周太太道:“难得你这样厚倩,只是他们姊妹两个都没有攀亲,现在给你破了身,停日子嫁到夫家去,拿什么脸子见人。”小胡再四央求,周太太知道不答应一定要决裂,眼看着这样白胖胖、乖玲玲一个小伙子跑掉,究属有点子不舍,只得权时答应,以顾目前之利。从此凤姑、小燕也得近着禁脔了。周太太和杨太太,一个是婆媳联床,一个是母女联床,姊妹两人在风流界上,都能酿出空前的佳话,总算称得难姊难妹。然而周太太自己虽然称心乐意,目睹湘卿混在乃妹那里,终还有点子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