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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龟
也是合当有事,这年儿子介山恰巧从上海回家。此时介山还不曾娶有老婆,年纪也只二十岁左右。秉着这样两位贤父母的遗传性,风流放诞,自然是不容说得。周太太见过儿子,就把湘卿的行为诉说一番,说:“你老子这样一把年纪,还不肯正正经经过日子,没日没夜混在你姨母那里,索性大小长幼都没有了,连你没有成婚的表弟媳,都拖在浑水里。外边讲得什么似的,我折了臂膊向里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子,都是自己人,吃的苦真是说都说不出。幸喜你回来了,大家计较计较,你可有甚法子,劝劝你这老不正经的老子。劝醒了他,大家都好。”介山道:“儿子回来了,本要去探望探望亲戚,等我到母姨那里,见过母姨再说罢。”当下介山就把上海带回的香蕉、香肠、柚子、饼干等物,分了点子,亲自拎着,到杨太太家来。见过母姨,呈上礼物。杨太太多年不见外甥,现在见介山出落得一表非凡,宛然是个青年小子,不由得不欢喜起来。就殷殷勤勤留他吃饭。一面有搭没搭的攀谈,问问生意情形,又问问上海风景。介山谈锋本是一等,讲得个津津有味。杨太太听得乐极。介山谈了会子,忽问道:“母姨,巧宝妹怎么不见?”杨太太道:“这丫头腼腆不过,躲在里头不肯出来。其实哥哥是自家人,见见也不碍什么。”介山道:“我没有上海去时光,那一天不和秋生弟巧宝妹一起玩耍,到现在合上眼想起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呢。巧宝妹倒又面重了。”杨太太道:“我去喊他出来。”随喊道:“巧宝走出来。周家哥哥在这里,快来见见。”巧宝听唤,对镜掠了掠鬓角,换上件竹布衫,才慢慢地出来。介山一眼瞧见,忙着迎上前,作揖问好,品称妹妹。羞得巧宝还礼不迭,嘴里含含糊糊回叫了一声,傍着杨太太坐下,低着头只顾弄那白洋纱帕子,却不住的偷眼打量介山。介山嘴里虽和杨太太搭话,一双眼珠子不住的溜射巧宝。两个人,四个眼珠子,像无线电似的飞来飞去,飞一个不住。看官,这时候杨太太倘然不在眼前,早不知演出何等景象来也。你道这为甚么缘故?巧宝和介山,一来本系旧识,二来俱在青年,三来介山上海住了几年,浑身打扮都是海式,十分漂亮,四来巧宝本嫌湘卿老惫,勉力承欢,无非是慰情聊胜。有此四因,所以热度愈加利害。介山更指天画地,讲说点子上海新闻,讲到发松处,引得杨太太、巧宝都弯腰大笑。三个人在客堂里说说笑笑,十分热闹,只把个湘卿冷落在房间里,冷的冰都结得成,又不好意思跑出来。左等右等,直等到点灯时光介山才去。恨得湘卿跺脚咒骂,从此介山不时母姨家来,和杨太太、巧宝谈天,湘卿心里虽然不快,然又没法子禁止儿子不来,不多几时,介山和巧宝竟然搭上了手,巧宝得新厌故,竟然不要湘卿了。湘卿恨极,要告介山忤逆,又因老婆护着儿子,无从出气,父子两个为了巧宝,不知争闹过几多回数,周太太却回回总帮着儿子,数说湘卿的不好。把个湘卿气得没处发泄,只好到杨太太身上出本,将应许加贴的钱,截住不贴。杨太太也不是好惹的,见湘卿反悔成议,找出他所写那张借据,要拖湘卿衙门里去讲话。湘卿分辩道:“并不是我反悔,你们先破了约。我现在利益一点子得不着,还要出这冤钱,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杨太太道:“我可不知道这些话你不要向我讲,你自己去问你自己,谁叫你生出这样孝顺儿子来。我只问你要钱,你不给我我就进衙门告你去。好在有凭据在我处,一千洋钱,不怕你少了我半个边儿。”湘卿道:“这明明你们串通了,吃销我一个子。须知我也不是好吃销的人,你要告我,我也没法子叫你不告,我只好挺吃你官司。”杨太太见湘卿硬言挺撞,不觉忿火中烧,一个头拳撞过去。湘卿没有防备,撞的几乎打跌。忙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杨太太撞在湘卿怀里,撒泼道:“我这条命不要了,今天和你拼了罢。你欺我是个寡妇,索性请你欺煞了。你想赖我的钱,你想赖我的钱。”湘卿道:“你有话放了手好说的,不要这个样子,人家瞧见了,像什么呢。”此时巧宝也出来解劝,抱住了杨太太,死命的拖,休想拖的开一步。巧宝道:“妈妈放了手罢,你吵煞也没中用的。姨丈有了良心时,不来欺侮我们了。”杨太太道:“我今天定要请他把我弄死,不弄死不休。”湘卿道:“你说我赖掉你的钱,我几曾借过你半个钱。我周湘卿究竟还要做做人的,休这样。”这句话没有说完,早被杨太太呸了一口道:“你还想赖掉么,没有借我的钱,借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湘卿道:“这是我上了你的当,被你哄着写的,如何当得真。”这时光,邻舍人家听得闹声,也都走拢来瞧看。杨太太见人多了,就放开湘卿,告诉众人道:“你们给我评评这个理,他借了我一千洋钱,半年工夫本钱利钱半丝一忽都没有收过他,现在我自己要用了,问他讨讨,倒回说没有借过,想图毛赖。我是个寡妇家。积几个钱很非容易,他竟要赖我的,可有这条道理没有。”湘卿忙着辩说道:“你们不要去信他,我从没有借过他的钱,这是他故意诬蔑我。”众人问:“有借据没有借据?”杨太太道:“借据是他亲笔写的,现在我处。”遂向身边摸出那张凭据给众人瞧看。众人道:“借据确凿,周先生可没有话说了。杨太太是寡妇家,你赖他钱,道理上真是说不过去。”湘卿道:“众位明鉴,我周湘卿简直没有借过他半文的钱,不信但看这借契,连中人保人都没有的,那有上千块洋钱进出,会这么随随便便,对手交付的。”杨太太道:“都因是至亲,我当你是个人,总不会图赖我,所以当日中保都不曾用得。谁料你这狼心狗肺,竟拿来做了赖债张本。这事我当时那里想的到。”众人道:“周先生可没得说了,你也是场面上人,图赖这几个钱,我们替你想想,也很犯不着。他们寡妇孤儿,做亲戚的理照应照应,没的倒去图赖他钱。”周湘卿被众人说的急了,只得道:“众位不要信去他,我来告诉众位,这一张借据,果然是我的亲笔。但是我写这张借据时,却另有一个缘故。现在逼上梁山,我也不能不说了。”遂把怎样图姘巧宝,怎样逼写契据之话,一字不遗,细述一遍。众人听了,无不大笑称奇。杨太太骂道:“你这杀胚,你赖了我洋钱不算,还要坏我们婆媳两个名气。我是个寡妇家,恁你欺侮欺侮,也还罢了。巧宝还有秋生在呢,你安心要他两口子不和睦,安心要巧宝不能做人,是不是。你这杀胚,你安了这种好良心,我看你有收成结果。”众人都道:“周先生,这种没凭没据的话,说他做什么。你借过钱,我们也没有经手,没有借过,我们也没有看见。总之凭据确是实在的,就告到当官,你总脱不了。”内中有个精通法律的搀言道:“周先生,我看你还是认了借钱的好,只多赔掉一千块洋钱。若照你方才所说,姨父谋姘姨甥媳,那就是乱伦重案了。你老人家这颗脑袋,恐怕未见得保的住了呢。”湘卿听了,猛吃一惊,忙道:“钱是我借的,钱是我借的。果然是一千元,果然是一千元。他的话一点子没有虚假,我方才一番活,实是污蔑他们,你们大众不要信我,我是放屁呢,是放屁呢。”欲知如何了结?且听下回再讲。
第十六回 痛娇儿风凄雨冷 建新论石破天惊
话说周湘卿听人说乱伦重案,罪应立决。吓得连声承认,说“借过,借过,不错,不错。”众人见他吓得脸都黄了,不觉都暗暗窃笑。杨太太此时更得了势,手指直戳到湘卿额角上,连问:“你洋钱肯还不肯还?肯还不肯还?”湘卿道:“我答应还你,总不见会赖掉你,横竖有凭据在你处,你怕怎的。”众邻舍见没事了,都纷纷退去。湘卿道:“妹妹,我今日才认识你,一竟要要好好惯了的,为了几块洋钱,就会翻转面皮,同我过不去。你就是不肯减少津贴费,与我好好的商量,我总无有不肯依从,又何必这样大闹,好似我们很要好的交情,就只值这几块钱似的。我替你想想,简直不合算呀。你也是很聪明的人,回心想一想,我的话错了没有?”杨太太本不曾动什么气,悍泼情形是特地装出来制服男子的。现在见湘卿已经降服,也就趁势收科道:“谁叫你和我相强,你好好的,我那里会和你过不去,都是你不好呢。”湘卿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生出这不肖子子来先不好。”杨太太道:“你儿子倒是个孝子,不要错怪了他。”湘卿道:“他这样忤逆,连老子的边都要剪,怎么反说他是孝子。不通,不通,不通的很。”杨太太笑道:“不通到你们这班臭监生,再要不通也没有了。你儿子见你这么一把年纪,还要朝朝暮暮的斫丧,恐怕斫丧坏了身子不是事,所以特特代代你的劳,怎么你倒不见他的情,反倒说他忤逆。”湘卿听了,也只好付之一笑,一场无谓的争闹,顷刻烟消雾散,依然和好如初。只是父子间从此成了水火。
一天,为了件什么事情,父子两人初而争论,继而打架。湘卿赶上去打儿子,介山年少气盛,回手一挡,把湘卿挡跌在地。刚刚背后一条长板凳,势随风倒,恰恰抡在腰里头。湘卿跌扭了腰,哎唷哎唷,闹一个不住口,定要到衙门里去检验,闹得亲戚朋友都走拢来相劝。叫介山向老子叩头服礼,总算把这事掳平过去。但是湘卿已是五十多岁人了,平日不知养生,专情色欲,身子已经掏空了。又为争夺巧宝事情,连受了几场大气,这会子经这一跌,气病交作,顿然大病起来,睡在床上,呻吟不已。他的夫人和两位令爱,又要紧陪侍相好郭小胡,那里还有工夫来瞧他一瞧,问他一问。介山和老子本是冤家,见老子病倒了,正如拔去眼中之钉,索性舒心称意,住在巧宝那里,连日间都不回来。可怜湘卿孤伶伶丢在冷字间里,没个人来理睬。要喝茶喝水,都无人答应。延医服药,更不用提起了。(淫乱之人听者,或谓此回书未免言之过甚,天下决无如是之家庭,余曰齐家,本自修身,尧舜师仁,桀纣师暴,上有好者,下必尤甚,势也理也,奚怪之有。)湘卿卧病之室,正在他夫人房间后背。两间房只隔得五分不到的一重薄板,正是无微不透,有动必闻。每到夜静更深,万籁俱绝的时光,听着隔壁房里那种不可思议的声息,比死还要难过百倍。蒙着被不要去听他,作怪的声浪偏偏一声声透进耳轮里来。恨极了,只望早点子气绝,却又偏偏不肯就死。
不言湘卿受苦,且说介山自老子病倒后,愈加的畅所欲为,与巧宝两个打的火炭一般热,没日没夜,融在一起。就有时回家,也不过娘房里应一个卯。这日正与巧宝在房里接龙庄消遣,忽听外面喊问:“介山在么?快叫他出来。”好似郭小胡声音。介山把牌一推道:“慢慢,且瞧瞧什么事?”说着起身出外,巧宝也跟了出来。介山走到客堂,见果是郭小胡,问有什么事?小胡道:“尊大人湘卿先生没了,请你早点子回府,料理丧事。”介山倒也一惊,忙问:“才咽气么?”小胡道:“天快亮没的。”杨太太道:“你快点子赶回去,规矩总要循的,错了一点半点,亲戚朋友就要笑话的。”介山就同小胡回家,这种照例公事,一两日工夫,早已办完结。事也凑巧,湘卿故后,不到半月,杨太太的儿子秋生,又因病重,被店里送了回家。介山老大不高兴。原抵桩借着守制大题目,躲在故乡与巧宝多叙几宵。不意横风吹断,好梦难成。然而杨太太通只这个儿子,爱护之情,比了寻常母子,自不相同。瞧着杨太太分上,自不得不常去敷衍敷衍,装出点子假忧愁,做出点子假着急,哄骗哄骗他老人家,好图一个眼前风光。所以每天必去两三趟。这日吃过早饭,循例到杨家去。踏进门,就见六众道流,在客堂里诵经拜忏,摆了一堂的忏牌马张,知道就是昨天卜课里卜出来的,说是命宫犯着凶星,特地拜拜星斗,忏解忏解。介山也不流览,径奔进房。只见杨秋生坐在火床中,背后垫著几条绵被,坐的样式活似妇人家新做舍母相似。(舍母产妇也)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嘴里喘急气促。杨太太靠在床前,按着秋生胸脯,缓缓往下揉挪。巧宝蹲在里床,执着一杯参汤。还有一个,是秋生堂房妹子,杨太太叫来帮忙的。因为床上光线不甚透足,站在床隅秉着洋烛手照照看。介山料病势不妙,正待启问,忽见秋生喉咙里咕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来。杨太太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秋生气喘似乎稍定,巧宝将小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秋生张口似乎吸受,连喂了四五匙,却只有一半到肚。杨太太亲切问道:“我的儿,这会子心里可好过点子?”连问几遍,秋生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介山走上一步,轻问“秋弟的病,今天可减轻点子?”杨太太回头见是介山,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把头摇了几摇,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却恐怕病人难过,回嘱巧宝留伴,自己轻轻地下床。周介山走到外房,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半天,想不出个计较。杨太太开言道:“周少爷,我们秋生的病你看去可还有起色的日子?”介山道:“这病,看光景恐怕不妙么。最好替他豫备一点子。冲冲喜,好了自然最好,万一有什么,也不至手忙脚乱。”杨太太道:“我这会子心是碎了,如何再会办这种事。我的秋生,我的好儿子,我总望他好起来的呢。”说着,流下泪来。介山劝道:“母姨,快不要如此,秋弟也不见就会不起的。总望他凶星过渡,一天一天好起来。”杨太太道:“他有甚好歹,我也活不成的。昨天起课,是你一同去的。后来又去问灶仙,问出来,说过掉十八,就不要紧。今天已是十七了。今晚有两鬼,送送西北方。送掉了,清爽一点子,也未可知。周少爷,现在劳动你再到许铁口那里,替他算算命看。”介山答应,问清了生辰八字,到瞎子许铁口处算了一命,回复了杨太太。见这里没甚事了,然后回家。到明朝是十八,起课灶仙算命,都说是凶日子,防有变动。介山一早就赶了去。那知这天秋生竟清爽点子,喝了半小碗白粥,气色也好了好些。杨太太只道不要紧的了,心里着实一宽。守到晚,介山见没甚事,也就回家。次日早晨,介山还没有起身,接着惊报,说杨秋生已经去世。喜得介山就在床上翻了个斤斗,自语道:“巧宝妹可是我的了,可是我的了。”连忙披衣起身,作速杨家去。一路盘算,定一处置之法。迨至门首,见大门已经洞开,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一齐开着,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锡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来,随风四散。房里头一片哭声,号淘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吃喝收拾的,听不清是那一个声音。恰遇打杂的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介山正欲走进,忽听巧宝极声嚷道:“妈妈,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随后一群仆妇,飞奔拢去。打杂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着甚事。接着巧宝和着众仆妇围定杨太太,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杨太太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出来。一见介山就道:“一家人家完了,一家人家完了。”介山见杨太太额角上为床栏所磕,坟起—个乌青大块。劝道:“母姨,快不要这样,死的是死了,活的是原要过日子的,再不然为表弟一个人,一家子都不要了性命。”杨太太道:“我现在还要命来做什么,一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巴巴结结巴起家人家来,无非就为这秋生。现在他丢下我去了,我这人家还要来做什么。”介山道:“现在办事情要紧,大家商量商量,衣服要做的,应该做起来。材是最要紧,先要去看。报丧条子,可曾写好没有?”杨太太道:“都没有,我是个没脚蟹,那里去找帮手。”介山道:“报丧条子最要紧,报了开去,亲戚朋友好跑拢来,帮手就多了。办事情人手第一要紧,我来替你们开报条。母姨,你就在这里坐坐罢,不要里头去了。瞧见了,心里又要难过。”说着,就叫打杂的拿过纸墨笔砚,就在客堂里开写报条。问了问杨太太,几家本家,几家亲戚,儿家朋友,一一写毕,叫打杂的分头发去。然后指点众人,把尸身转出,停放中央。灵前搭起蓝布孝幛来,又放了一张方桌,香炉蜡台一切安放定当。尸身脚上套着一支巴斗,头边点着一盏油灯,还有一个铜罄,不时的击打有声。一时本家几位爷们都来了,什么三房里大少爷,二房里四少爷,四房里六少爷,大房里老爷,老七房老太爷等,陆陆续续都到了。见了杨太太,免不得总宽慰几句。大少爷问:“衣服可曾齐备?”杨太太道:“烧的是够了,穿的棉(衤满)夹衫棉袄夹袄通有着,就只缺几件大衣服。”大少爷道:“缺的衣服还是做还是买?”杨太太道:“我这会子还有甚主意,你们看买的好还是做的好。”太少爷道:“做自然是做的好,只是赶做起来恐怕来不及,还是衣庄上去买了罢。”杨太太垂涕道:“我通只生得他一个,抚养到十九岁了,刚刚想预备给他做事情,那里晓得竟撇了我这苦命的娘去了。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大少爷道:“用蟒箭就用件蟒箭,不过多费几个钱罢了。”大房里老爷问:“板可曾看定?”杨太太回说:“没有。”大老爷道:“我倒有副上好的婺源板,可要去瞧瞧,如果看得对,可就叫木匠赶做起来了。天气虽然寒冷,究竟早些赶好的好。”杨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办事只要有钱,杨太太钱是现成的。所以各事十分凑手,不多会子板也看好了,衣服也买就了,又雇了十来个裁缝,就在后埭屋里摆开作台,赶做孝白。第一夜雇了四众尼姑,在灵前对坐讽经。第二日是和尚经。到了第三日是大殓出殡之期,周介山吃过早饭,就要过去。周太太叫住问道:“今天行事早么?”介山道:“先生看在未初,母亲和两个妹妹,舒舒徐徐来正好。”周太太道:“昨日叫你雇的船,可曾说定?”介山道:“说定了,十点钟就放过来。”言毕出门,赶到杨家。见门口立着两架矗灯,新贴“杨府世泽堂”五个宋体字,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走进门,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摆着金漆长盘,内盛着蟒袍铺服,顶帽朝靴之类。有几个邻舍妇女,站在天井里瞧热闹闲话。右边的次间,改做了帐房。本家几位爷们,和那些亲戚,都在那里高谈阔论,粗细不伦。老七房老太爷须眉皓白,带着副黄铜边老光眼镜,高踞帐台,一面孔帐房先生眉眼,摊着一本丧簿,手执水笔,登记各家送来奠礼。介山与众人一一招呼毕,捏支水烟袋,随便坐下闲谈。忽闻鼓吹杂作,晓得又有吊客临门。孝堂里顷刻举起哭来,抬头瞧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太太、凤姑、小燕。这日吊客来拜的,一起一起,很是不少。一会子,放炮鼓吹,大家都奔出去瞧,却是棺材来了。随停放在天井左边。介山走近瞧时,见漆的是生漆,已将吹干快,头户上刻着一行金字道:“皇清国学生秋生英才之灵柩。”忽见六房里老爷兴透透从外进来,手夹着一包东西。众人问是什么?大老爷把东西放下,连说“吃力吃力。”众人解开瞧时,见是摺扇、扇袋、香袋、胡包之同,都是殡殓用的。又问:“衾子怎样了?”六少爷回说:“将次做好,快了。”大老爷道:“也罢了,其实这种东西,要得买现成货,铺子里做好的要有多少,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说都说不明白,那不是白费钱么。”又问:“甚么时候成殓?”六少爷道:“快了,吃过饭就好端正行事了。”大老爷听说,忙走进里头那间里,横下烟铺,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钱的鸦片。须臾,果听得传呼开饭。次间里开了两桌,厢房里开了三桌。吃饭中间,老七房老太爷向大老爷道:“老侄,少停执事夫役,你帮助我分派分派,我弄的有点子头昏了。吃过饭,大老爷就去分派执事夫役。一时下人等饭也开过了,大家散坐闲谈。正谈着,突然一人从客堂里吆喝而出,天井里四个红黑帽就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声,金锣九下,介山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了子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和会吊女客,同声举哀。介山退后坐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晓得是殓毕洒净的俗例。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介山挤进客堂瞧时,见众人都在嚷闹。杨太太两手扳牢棺材,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内。几个仆女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巧宝一眼瞧见介山,招手道:“周家哥哥快来,周家哥哥快来。”介山排众直入,从后抱起,把杨太太硬抱进房里。外面顿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渐渐稀少,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自本家平辈,以及亲戚朋友,陆续叩拜如礼。老七房老太爷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只听得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门口等候。这里丧车方缓缓启行,女眷人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人等,有送有不送,一哄而散。有几个老市货还老等着吃回丧饭,不肯立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