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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龟
原来这两个瞎子,住在姘头那里。他的姘头,也是个瞎子。三瞎相会,彼此姘媸莫办。有时吃起醋来,瞎闹一阵,瞎打一会。这几天,两瞎子因为瞎运大旺,每天总要赚到五六吊钱,所以大鱼大肉,瞎吃到个不亦乐乎。这日三个瞎子围坐一桌,正在享受瞎福。忽听蓬蓬蓬,蓬蓬蓬一阵打门声响,瞎婆道:‘外边有人碰门,不知是那个?’汪二道:‘不消问得,总又是生意上门,可厌的很。’瞎婆道:‘没有生意怨没生意,有了生意倒又说可厌,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良心’说着,外边蓬蓬蓬,蓬蓬蓬又是几下。沈六道:‘你们只顾讲话,门都不肯去开,待我去开。’一边说,一边走,左模右摸,摸到外边,拔去闩,两个差役同着四五个伙计,一窝蜂拥进去。瞎子觉着人多,慌问:‘做什么?’差役道:‘你可就是汪二?’沈六道:‘我叫沈六,汪二在里头。’差役听说是沈六,锵亮铁链子就是一套。沈六道:‘做什么?做什么?’差人不去理他,叫伙计带住了,自己向里直跑。汪二听得声响,正想出来问个明白,与差人刚撞个劈面。差人只问得一句:‘你可是汪二?’汪二道:‘是的。’锵亮也是一条铁链。汪二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差人道:‘吴县衙门。’汪二道:‘我们可没有犯法。’差人道:‘我可不能管你,你自向大老爷说去。’不由分说,把两个瞎子牵羊般牵了就走,捉到衙门。陈大老爷立即升坐花厅,差人带上瞎子。陈大老爷问过姓名,就道:‘本县闻你二人于子平一道,很是精透,所以特喊你们到来,推算两个禄命。推算的准,本县还有重赏。’两瞎子只道陈大老爷真要叫他算命,心里一块石头早脱去了。碰头道:‘蒙大老爷恩传,小的们自当细心推算,求大老爷把年庚说出。只是还有句话,要预禀大老爷。小的们算命,只能照命直谈,奉承是不会的,须求大老爷恩准。’陈大老爷道:‘那是更好了,本县只要你算得准。’两瞎子碰过头,又请年庚。陈大老爷道:‘你们晓得本县要算谁的命?’两瞎子碰头说:‘小的们没有晓得。’陈大老爷道:‘不晓得还算甚么命,本县就叫你们各人各算自己的命,你们自己的八字生辰,总都记得,可就在这里推算推算,还有几天应死?’说着,便把旗鼓啪的一击,喝说:‘决算!’两瞎子知道不是事,忙叩着头道:‘大老爷明鉴小的等身有残疾,不敢为非作歹。’陈大老爷喝道:‘杀人偿命,王法森严。你晓得没有。’两瞎碰头道:‘小的们不敢杀人犯法。’陈大老爷道:‘杨经魁怎么会死的?你用什么邪术,伤掉他的性命?快快供来。’两瞎子听了,宛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毛发悚然。碰头道:‘大老爷,那一个叫杨经魁,小的等委实没有认识。’陈大老爷道:‘你替他算命,算到立秋后五日必定要遭不测。果然他在第五日投河身死,这就是左道杀人的证据。快把弄死他的情形,细细供来。倘若支吾掩饰,大刑伺候。’两旁衙役,齐喝快招。两瞎子听了这样声威,早吓得瑟瑟地抖将起来。汪二先碰头说愿招,‘只求大老爷不要赏刑。’陈大老爷道:‘快招免刑。’汪二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的眼珠子是胎里瞎,自懂人事以来从没瞧见过一样东西,天是怎么个样子,地是怎么个颜色,什么叫做白昼,什么叫做黑夜,可怜小的都没知道。十一岁上从师学习算命,十六岁满师,自己做生意。’陈大老爷道:‘闲文不必讲,快讲怎么谋害杨经魁?与经魁有甚么仇怨?或是受人指使?快讲快讲。’汪二道:‘上月初八日,小的经过杀猪巷,听得有人叫喊算命。小的就跟那人进内。闻着满屋里肉腥臭,小的问这里可是肉店?那人回答是杀猪作坊。大老爷,那人喊小的进内,并不要算什么命,却托小的干一件事。说薛家巷有一家姓杨的裁缝店,很易记认的。前门有三株杨树,后户有一条大溪,只要在他家左近,走来走去。引诱得他们请你进去算命,如果报着十九岁男命,你就大大的唬他一唬,算过后到这里来报我,我就谢你十块洋钱。小的听说洋钱有到十块,一时不合就答应了。他又问小的,有熟人没有?小的就举荐了沈六,到明朝小的陪沈六到他那里,他又照样嘱托一番,也应许了十块酬谢费,先收一半。小的和沈六各收了五块洋钱。从此便天天在薛家巷奔来走去,直至六月二十三这天,才做着了生意。小的故意说他凶星照命,大大的吓了他们一吓。走出来告诉沈六,果然他家又喊沈六进去。沈六唬的比我还要利害,说立秋过五天定要遭着不测,逃都逃不掉的。后来小的和沈六,又到杀猪作坊里去回复了,又拿了十块钱。那便是小的们做过的实在情形,青天大老爷,小的等靠着算命度日,并不会什么邪术。杨经魁如何投河身死,小的等委实不知。’陈大老爷又问沈六,沈六的口供也与汪二差不多。陈大老爷又问:‘你们可晓得杀猪作坊老板姓什么?叫什么?’两瞎齐供:‘起初没有晓得,后来打听人家,才知就是娶杨家小孀妇的方阿朋。’陈大老爷叫把两瞎子收押起来,一面标签叫差人快到杀猪巷,把方阿朋夫妇提来。一时提到,严刑审问。方阿朋夫妇初还不认,后来受不起刑罚,只得直言供认。
“原来戈氏没有出嫁时,早与表兄方阿朋通了奸。两人要好得一个身体相似,约着生同衾死同穴。无奈自幼缔婚杨姓,没法挽回。戈氏出阁这天,方阿朋哭得昏过去了两回。戈氏也心如刀割,委委屈屈嫁到杨家来。又因经魁是个浮荡子,很不合戈氏性情,两人遂合谋摆布之法。因怕经魁死后,人家有甚议论,所以格外的屈意承欢,做出恩爱样子,好使人家不疑。方阿朋定计叫两瞎子去拿危言先行恐吓,使经魁吓成了病,又谎说立秋后五天必遭不测,料定杨裁缝夫妇必定要亲行看守,又晓得守到第五夜必定要困倦不支,因叫戈氏力催他们去睡。五日四夜没有睡觉的人,一睡下必定像死去一般,那就好得便行事。戈氏开后门,招进方阿朋,两个服事一个,把经魁用被絮闷毙,连被絮捆了个结实,背回猪作坊,去藏好了,再转身进来,叫戈氏故意高声号哭,惊醒了杨裁缝夫妇,自己装作经魁,狂奔投水。戈氏号哭跟随,奔到溪边,手捧一块大石头,向水里只一丢,自己避向他处,抄小路回家,把经魁尸身分切八块,投在大锅子里加汤烧煮,煮到个稀酥滾烂,皮肉都融尽,只剩得几根骨头,捞起来藏在蒲包里,沉向河里去了。所有肉汤,尽拿来喂了猪,弄得个踪迹俱无。这里杨裁缝夫妇从睡梦里头惊醒,矇矇眬眬,又在黑暗里,那里分辨得清,所以竟直信不疑。案定后,方阿朋是斩立决,戈氏是凌迟处死。两个瞎子都问了充军之罪。”福生讲毕,春泉和姨太太,不住的称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王阿聪力学毁家 周湘卿精心吊膀
话说袁福生讲毕瞎子算命案,春泉和姨太太都不住的称奇。姨太太道:“这是几时的事?”福生道:“差不多有五个年头了。”春泉道:“这都是迷信星命的不好,现在有部新小说,叫什么《新痴婆子传》专行的破除迷信,尚使杨裁缝早瞧了此书,怎会上瞎子的当。”姨太太道:“你这话也是一个子说的,福弟说是五年前的事,叫他们怎地瞧的着。”闲谈一会,春泉忽道:“我们从今后可不能再办洋货了。”姨太太问:“这为什么?”春泉道:“我已经入了国货会了,再办洋货,就要被会里头人瞧不起。”姨太太问:“甚么叫做国货会?”春泉把梅心泉创会的缘故,详详细细说了—遍。姨太太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行是决计行不通的。现在世界,外国东西那里忌得尽,香姨脂、洋胭脂、花露水、香水不是天天要用的么,再有钻戒、金表以及一切服御的东西,那一件不是外国人做的,要忌那里忌的尽。”春泉道:“我也知道繁杂,但是不论什么事,尚要怕繁难便再也不会做成功,不怕繁难,尽着自己做去,能出一分力就尽一分心,不管他成功不成功,做到那里是那里,就是真真繁难的事,做做也就不繁难了。这会子中国弄到这个地步,你我尚再浑浑噩噩浑下去,可就要亡掉了。等到国一亡,你我做百姓的先要吃着苦,到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才懊悔嫌迟呢。”姨太太道:“光是不买点子洋货,中国就会救的转么,我真不信。”春泉道:“外国人就靠着这几件洋货活命,我们会齐了不买他东西,外国的大工厂大洋行就全部要关门,许多的工人商人就全都要饿死。所以中国人不买了洋货,外国人就能够不战自败。”姨太太道:“不怕外国要不答应么。绝了他们生计,我想外国人总没这么好说话,难道就此随随便便放手不成。”春泉道:“不肯放手便怎样,我们不买他的货,外国虽强,总没有硬派我们强买他东西的道理。我们这会,叫国货会,专门的提倡国货,并没有一字提及抵制外货,外国人又奈何我们呢。”福生听说,跳起来道:“我也情愿入会,不晓得会里头肯容不肯容?”春泉道:“好极了,那岂有不容之理。国货会并没什么限制,官商士庶,皂隶兴台,都可以入会。入会后只要永远不买外国东西,此外就没有什么章程了。那原是很容易的,钱在我自己手里,要买就买,要不买就不买。”姨太太见春泉说得热闹,不觉心有所感,开言道:“我也不用洋货了,省得害你被人家瞧不起。”春泉喜道:“这样才好。”福生道:“这个会将来发达么?”春泉道:“一定发达,由发起几个人劝各人的亲戚朋友,再由亲戚朋友劝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辗转相劝,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愈化愈大。不到几年,全中国人都化成了会友,全中国地都化成了会场,那就大功告成了。会里并且还有个奖励的法子,会友与会友可以推荐生意,通济有无,患难可以相扶,疾苦可以相救。会友开设店铺,用起伙友来总全都是会友。”福生听了,十分佩服。当下春泉就引福生到店里,在簿子上签了个字。恰巧钱瑟公差人拿字条来请春泉静斋,同新入会的会友,到事务所相会。春泉就叫福生同去。那事务所就设在瑟公公馆里,众人到事务所,见梅心泉、钱瑟公、李希贤、周介山、毛惠伯、王祥甫、单品纯、张咸贵、贾箴金、胡雅士都在,还有一个小滑头打扮的却不认识,问起才知是周介山朋友,姓钱名叫耕心,是吃洋行饭的。春泉引袁福生、孙达卿与心泉等见了面,彼此归座,谈论几句会务。瑟公道:“介山、秦少耕有信来,考得竟大得其法,取了第二名,钦赐法政科进士。”周介山道:“考得这样高,将来总大大有点子出息。”春泉插间:“那个秦少耕,名字熟得很。”瑟公道:“你也同过台面的,怎么竟忘记了。”春泉道:“你说着我就想起了,你们当时都替他饯行的那个没辫子留学生是不是?”瑟公笑道:“总算你记性还好,还没有全忘。”毛惠伯道:“从前举人进士。读书人苦读到六七十岁,巴不到手的多得很。现在差不多是随班升转的了,只要安心定意读下去,初等小学、高等小学、中学、高等学、大学、外洋学,费掉点子功夫,一名进士是稳稳的到手。”瑟公道:“读书读到现在世界,真是愈读愈难了。懂了本国的学问不算,还要懂外国学问。懂了普通学问不算,还要懂专门学问。光是普通学问,这里五年,那里五年,拼合拢来已经要十多年了。”周介山道:“现在读书,平常点子人家简直读不起。并且二三十年读过去,就是读成功,大半生世已经白过了。”梅心泉道:“我最不懂就是现在的学堂,房屋必定要筑造洋式,难道住在洋房里自会聪明点子么。颜渊、子夏住的都是陋巷蓬户,怎么学问道德,又都冠绝等伦呢。”瑟公道:“那无非为卫生起见。”梅心泉道:“内地人民,并不住什么洋房,也不见个个短寿命。外国人也不见个个都是长命百岁。就算洋房为是卫生,那学生里还有一切闲杂人员要来做什么。学董咧,校长咧,庶务员咧,收支员咧,校役咧,经费充足点子的学堂,还有总办、提调、监学、监督,这许多人既不是教习,又不是学生,都是吃学饭,穿学衣,靠着学堂养家活口。所以中国教育经费,虽是不少,教育界受的益却并没有见过,都是养肥了这一班人。害得地方上处处仇学,一听见学堂,就要挖耳疾走,好似不共戴天似的。不都被这班人弄坏了么。”毛惠伯道:“乡民仇学,倒也不尽由于这班人。敝处有家子种田人家,姓王名叫阿木,夫妻两口子种着十几亩自田。勤勤劲劲,连着几年大熟。这几年米价又好,手里竟着实多几文。儿子阿聪生性异常聪明,并且十分强健,从小就跟随老子娘下田做活,夏天刈麦、秋天收稻,做到个手足重茧,从没有叫一声半句的苦。所以王阿木夫妇异常的钟爱他,每向邻舍人家称说我们阿聪,年纪虽小,做的活差不多点子的大人还不及他呢。邻村有一个姓石的武秀才,他的田与王阿木田齐巧在一个字圩里,齐巧是连界。石老朋友靠着秀才势,常常欺侮阿木,阿木生性愚懦,当着人话都不大会说的,常常饮恨吞声,不敢和石秀才较量,然而心里头终有点子气不过。有几个邻舍替他划策道,现在城镇各处都兴办学堂,你现有着儿子何不送进学堂去读书,学堂里毕了业,是有出身的,不过费这么几年功夫,就稳稳一名秀才,你是现观成成老太爷了,还有那个敢欺侮你。王阿木大喜,就托人去关说,果然一说成功,于是替阿聪做了几件衣服,送到镇东初等小学读书。阿聪进了学堂,读书非凡之巴结,学堂里先生非凡欢喜他,每逢考试,分数总是他最优。然而从学堂里归来,渐渐嫌家里头不适,房屋嫌破陋,蔬菜嫌粗糙,衣服嫌蓝缕。每次回家,必定带点子糕饼杂食,礼拜日放假就在家里瞧瞧书,唱唱歌,看见老子娘田里做活,袖着手闲看,从不肯帮一帮忙。有时阿木叫他同做做,他就愤然道:‘我现在当了学生,这种卑贱劳苦的事情,如何再好做。同学们知道了,不要笑话么。’阿木也以为然,不肯强叫儿子做活,恐怕失了学生体统。不多久时,阿聪在初等小学果然读毕了业,照例申送县城里高等小学,进了学堂,先向老子要学费若干,膳费若干,操衣费、书籍费、零用费若干,阿木因为这是儿子谋出身的资本,一点子都不敢吝,准如所请的付给他。阿聪又嫌老布被褥不好看,拿进学堂去人家要笑话,要老子□买花洋布来做新被褥,又嫌夏布蚊帐乡气,要另做白洋纱帐子。阿木一一听从。阿聪在城里头住惯了,渐渐晓得花钱的法子,不时回家向老子娘要钱花用。老子娘问他有何用处,阿聪道交际应酬,做学生子是罢不来的事。现在我相与的朋友,都是董事的儿子,举人的侄子,教习的亲戚,你碰着了都要称他们少爷的。这会子我却与他们做朋友,同出同进,何等荣耀,何等光辉。他们的老子,你我碰着本要叫他老爷的。现在我却只称他声伯伯,他也一般的答应我。你想,在人面前,我叫他一声,他应我一声,不知道的只道我们是嫡亲伯侄,何等荣耀,何等光辉。有时老爷伯伯还留我吃饭,同着老爷伯伯少爷哥哥一桌儿同吃,他家用着的底下人,一般也赶着我叫少爷,何等荣耀,何等光辉。老爷伯伯和县里老爷都做朋友的,不时的进衙门和县里老爷讲话,要好得一个身子似的,真是要办谁,就办谁,我们认识了这样人家,要打场巴官司,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再要便当也没有。爹妈想想,你我是个庄农人家,那里就会和老爷少爷做朋友。’阿木道:‘那都是你进学堂读书之力。’阿聪道:‘不相干,学堂里学生子要有多少,那里能够都像我,这都是交际应酬之力。交际应酬不是空手做得来的,所以钱是第一要紧。你眼前小器,将来害了我一生。现在问你要要钱,好似割了你肉似的,瑟瑟抖。将来我赚了钱,你又要眼红了。’阿木道:‘自你进学堂读了书,学费、膳费、操衣费、书籍费、零用费又要做被褥做衣服和帐子,你自己去想想,已经花掉了多少的钱。我又没有什么家计,那里供给得起。’阿聪道:‘你真没有见过世面,学堂里一个英文教习,就要四十块钱一个月。自治局一个科员,就要三十块钱一个月。我将来毕业了,只要老爷伯伯、少爷哥哥替我说一声,要赚几百块钱一年是很容易不过的事。’阿木道:‘他们肯荐你么?’阿聪道:‘那原要平常日间交际的,急来抱佛脚如何接得着气。’阿木听儿子说得天花乱坠,不觉也心热起来,就问要多少钱才能够交际老爷少爷?’阿聪道:‘他们做老爷少爷的眼眶子都是看大了的,鬼迷张天师,那里够得上他们的眼,至少至少我算总要二百块钱一年才能够活动活动,这还是起码数目呢。’阿木听了,舌头一伸道:‘要这许多,那不太费了么。’阿聪道:‘这算什么,将来赚起来十倍还不止呢。眼前借这几个钱费,禁不起老爷少爷不和我们要好。过几天懊悔就嫌迟了。’阿木一想不错,把家里头积蓄的钱尽给了阿聪。阿聪有了钱,手里就活动了。同了几个绅董的儿子,叉麻雀,吃乌烟,轧姘头闹到个不亦乐乎。钱花完了,又向老子硬要。老子不肯给,他便要实行家庭革命。阿木通只生他一个,自小溺爱惯了的,一时如何逆得过,只得卖田鬻宅的供给他。等到高等小学毕业时,阿木的家产已经倾光荡尽了。此时阿聪果然得了奖,然而毕业文凭是换不动钱的,住在家里头坐食,他老子供给他不起,只得出去做小工。他妈也到上海做娘姨,帮佣度日。阿聪东撞西撞。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碰着亲戚朋友,—张嘴悬河似的,说办学堂怎样好,怎样好,专想办成了学堂,自己好谋教习做。人家都驳他道:‘不要说学堂不好,就使是好的,那学生子读书,读到和你一样,可有什么用,也不过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罢了。我们可没有你老子那般笨,把好好的家业弄光了换一张半文不值的毕业文凭,倒弄的儿子良不良莠不莠,自己两口子还要出去帮佣度日。尚使你老子不放你去读书时,一年好一年,一日胜一日,夫妻父子勤勤劲劲,这时候恐怕田也涨起来了,钱也多起来了,媳妇也娶了,孙儿也要快抱了。他这般的福不要享,偏要享那般的福。’说得阿聪无言而罢,就为这一桩事,敝处的人听得学堂两字,就像要被毒蛇咬一样,忙着逃避不迭。可知乡民仇学,也不尽出这班人办事不好,都是学生不好之故。”梅心泉道:“学堂好了,学生怎么会不好。学堂原是教育人材所在,地方上因为没有人材,所以要学堂来培植。现在培植出来的都是废物,自然社会要反对了。假使阿聪进了学堂,比没有进学堂时做事更来得勤劲,待父母更来得孝顾,待乡邻更来得谦和,一切算会,更来得精通,那自然亲戚朋友有子弟的不等到劝化,都情愿送进学堂里去了。”众人听说,无不佩服。闲谈一回,各自散去。袁福生住了几天,不得要领,仍回苏州去了。临走时光,春泉嘱他:“国货会事情,总要认真办理,万勿怠惰,这是中国人都应尽力的,不分什么贫富贵贱。”福生道:“姊夫放心,处事我总无有不尽力。我尚且如此,比我贵的人自然更应尽力了,难道他们连我都不如么。”袁福生去后,费春泉一边无事可记,暂时搁起。如今要把周介山的历史重行提叙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