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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潮
须臾,老七头梳好,吩咐娘姨老二道:"二少茶倒过么?去装一盆文旦出来。"老二走到亭子间里剥只文旦,装在高脚盆里,送到二少门前,一只杌子上,二少伸手取一块,正待送进嘴里,给老五抢下,丢在痰盂罐里,睁眼对二少白了一白道:"絶还弗替我去洗洗干净手吃。"二少只得双手把老五屁股捧在一傍,走去洗净手再来吃文旦。吃了一回,走进亭子间里。那时银翠仙刚刚理好曲子,房间里黑,电灯一盏没有开。二少道:"小阿囡,你这样认真,可曾学会几只曲子?"银翠仙道:"老曲子理理熟罢了。像我这样笨人,真学不会甚么新曲子。二少你来了几时哉?啥场化请过来。"二少道:"我来了多时,从家里来。这里电灯机关,难道坏了不成?"银翠仙忙开两只电灯。二少取过都盛盘,写三张客票发出。不多几时,络绎走上三个客人,便在亭子间叉麻雀。麻雀叉罢,二少把十二块钱塞向老五手里道:"再少一块六角,下回找罢。"老五道:"这是本家的,我油水也揩不着一些,好算数吗?"二少只得笑笑。须臾客散。二少、老五又坐在沙发上,解决十三元六角问题。老五摸出十张戏券给二少,二少道:"五张罢,一分价钱一分货,你自家有数,不比乡下姑娘。"老五道:"有啥两样,你还我宝门。"二少在盆子里取一只蜜橘,一只新会橙,放在一起道:"蜜橘虽大,皮宽肉干。香橙虽小,皮紧汁多。不消上口,手里有数。"老五伸手拧二少的大腿,二少站起身来道:"你说好,等到上口再说。此刻辰光不早,我要回去,明天会罢。"说着,找了一根司的克,走出房门。亭子间里小阿囡高叫道:"二少二少,你忘记一件东西哩。"二少回进房来,见小阿囡手里捧一只文旦壳子,笑嘻嘻道:"二少,你的草帽拆坏了,可要拿文旦壳子将就将就罢。"二少笑了一笑道:"小阿囡,坏坯子,明天请问你。"说着重复走下楼去。这里一片"走好""慢请"欢送之声,把小房间的银珠吓醒。银珠睡了一觉,听得二少已去,大概娘要来开门了。又等一回,还是黄老太打个圆场,放出银珠,一桌子吃夜饭。吃罢夜饭,已敲两点钟,银珠娘拉银珠去睡,吩咐明天早些起身,到荐头店里坐坐,准备上人家去,且得度过一张嘴,生意上是要眼尖手快的,像你这样子木老爷一般,非但弗讨客人的好,翻把客人东西弄坏了,假使碰到不好弄的客人要你赔起来,你一个小身体不够,你自己想想生意上饭你有缘分吗,你有这副本领,吃这碗大饭吗?你看看人家省省力力,一些不费心思,每天坐坐吃吃困困,叫你做,你就做不来。既然做不来,一张嘴不好挂在梁上的。思前想后,你只有吃人家饭去,还是吃人家饭好,随便一些,银珠也只有母命是从。一宿无话。明天十点钟,娘儿俩赶早起身,梳光头,送银珠到一家"姑苏张老荐头"那里坐下,那老板娘道:"你的女儿吗,面孔身段生得委实不差,只是身上打扮忒老实些,现在市面上大众眼里欢喜花描,老太婆龌龌龊龊的,坐在我店里也讨厌,不容说走到人家房间里去。你这个女儿,总算你养着的,近来有许多公馆里,托选这样小大姐,一个真不够事,最好请你多领几个来,好说得飞燥飞燥飞飞燥哩。"银珠娘道:"可惜我只养一个女儿,对不住好婆,替她拣一家好好的人家,让她安了心,我在三马路银翠仙房间里,你有信息来给我好了。"老板娘娘点头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银珠当下坐在一旁,见娘去了,独自呆呆出神。
一回子,老板娘娘换件新马甲,穿双新鞋子,领着银珠一径走到爱文义路一家秦公馆里,少奶奶还睡在床上,吩咐老妈子领进大小姐看了看,知照张荐头留下。张荐头拿了四角小洋送力,回去不提。银珠呆呆站在房间里,不知做些甚事情。少奶奶问她道:"你叫甚么名字?"银珠低低说了。少奶道:"银珠两字很难叫,我还是叫你阿珠罢。今天给你们吵醒,害我又要起早起。"说着一骨碌坐起来。银珠瞧她只穿一件小马甲,里床好像还有一个人,连小马甲也没有穿,未免含着羞。少奶奶道:"阿珠,你去倒面水。"银珠捧着面盆要走,少奶奶道:"你别外行,只消把磁水壶到灶间里炉子上去倒,面盆用不着拿的。"银珠换了水壶,去倒上面水。走进里房,见少爷也在走下床来,只穿一条短裤,趿双拖鞋,嚷着要干净马桶。少奶奶道:"阿珠,外房有干净马桶,提一个进来,给少爷。"银珠到外房四面找寻了一遍,没有马桶,又听得少爷一叠连声叫着快些快些,少奶奶忙赶出来道:"阿珠,叫你拿马桶,你阴阳怪气,做些甚么?"银珠道:"这里没有马桶呀!"少奶道:"这磁马桶不是吗?"
银珠提着端详了一回,心想这样精致的磁马桶,委实没见过。忙提到床背后。谁知那少爷早已褪下短裤,捧着一个雪白的屁股专等着,银珠放下一边,羞得两脸绯红。少奶奶又叫阿珠道:"你把铜床擦擦,一块擦铜床油布,在夜壶箱里。"银珠找找床底下不见有甚么箱,便问少奶奶,少奶奶指着她看,她开出门来,找了一回,见一块软软的,心想大概这块是的,拿了扯开帐子,双手猛擦。少奶奶道:"你到床上去多擦擦。"银珠脱去鞋子,站在床上擦了好久,少爷恭事已毕。一眼瞧见银珠手里捏一块橡皮月经带,不住的擦铜床,笑不可仰。少奶奶问他笑甚么?少爷指指银珠手里,少奶奶忙去夺下,见已擦破了一块,懊丧不已,只好另找一块油布给她擦。银珠擦罢床,要替少奶奶铺床叠被,少奶奶连忙赶来,一手推住道:"不关你事,我交待你做,你才做。我不交待你,你别七手八脚。"银珠只好放手呆立了一回。少奶奶洗脸已毕,推银珠到外房等着,自己铺好床,找出几块帕子毛巾之类,叫阿珠洗去。又特地到桶间里,找出一只下身脚桶,给银珠用。银珠洗好几块帕巾,走向灶下同老妈子等一起吃饭。吃罢饭,见厨司厅上撒下桌面,知道少爷少奶饭已吃过,忙去倒面水伺候。少爷少奶,梳洗打扮了好一回,更衣出门。临走把内房锁上,叮嘱银珠晚上在外房沙发上坐守,等我们来了好睡。下午相帮老妈检燕窝,银珠答应。少爷少奶出门之后,银珠相帮老妈子做事,直到晚上,守在外房。守到两点钟。尚不见少爷少奶回来,独自发怔流泪。心想从出娘胎,没有离娘独住过一宵。今夜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好不心酸。又停一刻钟,少爷少奶敲门进来,一叠连声,吩咐点自来火炉子,煮燕窝粥。银珠忙得七手八脚,幸亏少奶奶一件件教导,才算将就过去。少爷少奶喝罢粥,少奶卸妆先睡,脱剩一件小马甲,嚷着背心痒,叫少爷搔,少爷搔了一阵,又嫌少爷指甲快,搔痛皮肤。少爷找一把剪子,叫少奶剪,少奶道:"我衣裳已脱完,你叫银珠剪剪罢。"此时银珠还在外房,少奶唤她走进内房,少爷拉下电灯,伸手叫银珠剪。
银珠红着脸,握握剪子像小儿初次执笔一般,只管发抖,加着少爷指上两只钻戒的光芒,射得眼花撩乱,简直无从下手。少爷知趣,脱去钻戒,坐下床沿,开着夜壶箱旁一只台灯,叫银珠并坐下剪。银珠定一定神,好容易剪去两只。少爷每剪一下,笑吟吟对银珠望一望,银珠又心神不定起来。少奶奶此时已睡下,两只眼珠子,还在枕头旁边,打千里镜。停回轻轻伸手向少爷屁股上猛拧一把,拧得少爷跌翻到床当中去。银珠吓了一跳,少奶奶道:"阿珠,你别替他剪,自去睡罢。"银珠放下剪子,走出房来,隐隐又听得里面少爷像杀猪般叫喊,那也顾不得了,摸到外边老妈子房里,有一张小铺,睡下一宵。明天一清早,老妈子奉少奶奶命,把银珠送还张荐头店里。银珠吃下一日一夜人家饭,才觉得人家饭吃不来。张荐头要另荐她别处去,银珠死也不肯,走回银翠仙生意上来。见了母亲,又哭哭啼啼。房间里老五道:"银珠怪可怜,我荐她小黄家里学针线去罢。"银珠娘道:"学甚么针线呢?"老五道:"五马路开三井斋鞋店的老班小黄,他家里请下一二十人刺鞋花,刺得好,每双大洋四角。中中货,每双三角。学他也不难,学会了倒是随身本领。一天工夫,手脚快一双尽管好刺,吃空了嘴,住到生意上来也不多他一个人。"银珠娘道:"这样很好,你五阿姨提拔提拔她罢,她将来弗忘记你的。"老五道:"这算甚么话。"当下头也没有梳,换件衣服,送银珠到偷鸡桥一家三上三下黄老班家里去。小黄本来叫老五堂差的,见是老五保荐,给她十分面子,吩咐一位老内家,教授她,推说自己亲眷,你们要带只眼睛,招呼招呼。他那人答应着。老五回来和银珠娘说起,非常欢喜。从此银珠朝去暮回,一星期后,便能上手,每停一二天,总有四五角小洋塞给他娘。银珠娘快活得眉开眼笑。一天垂晚,银珠正在靠窗绷子上绣一双满帮花新娘鞋子,是云南路周公馆定做的,粉红缎面子,点戏头上绣五福捧寿。用黑绒线,两帮绣松鼠采葡萄,松鼠用灰色绒线,葡萄用紫色绒线,两瓣叶,用秋香色绒线。银珠绣上四天工夫,只剩一瓣叶没有绣完全,所以绷子上还没拆下。银珠要紧这天完工,目不转睛的,把一支绣花针,穿上穿下。这时窗前闪上一个人,银珠一望,呆了一呆,不由得停下针低低唤声:"爸爸。"金大道:"银珠,我今天问你娘才知你在这里,听得你今儿赚钱了,你爷倒不及你。做下半个多月,一个钱也没见过。今天你爷有些用度,你给我四角小洋有么?"银珠好久没见她爷面,当下心里快活着,回答爷道:"爸爸你要钱,我今天刚巧有。这双花鞋,已做下四天,现在不到百十针,便好完工。完工后,向帐房支领,一起给你便是。只请爸爸等一等。"
金大守在窗外,银珠心急慌忙,一针连针挑刺,偶不小心,中指刺着一针,心旌觉得颤了一颤,也顾不得痛,赶紧绣完,天已黑暗。银珠卸下绷子包好拿着,同父亲一齐走向门口帐房时里交货。帐房先生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爷吗,面孔老大相像。"银珠道:"是的。"帐房先生把鞋子向电灯光下细细一瞧道:"绣得好极,只是出了毛病,大约吃你爷催着性急出来的。明又要多费一日工夫。"银珠夺回,细细一瞧,见一瓣秋香色葡萄叶上,染着一点血迹,猩红灿烂,心中发怔。金大望望,也觉茶绿色中,一线红斑,鲜艳夺目,暗暗替女儿叫苦。帐房先生道:"你们大概等钱用,所以急急忙忙要赶好。今儿不妨先支四角小洋去,明天把瓣叶换过,再说。"银珠称谢不迭,接了走出大门,交给金大。金大塞进袋里,平添着三分富翁色彩,别过女儿,踱到四马路高长兴酒店,问堂倌有甚么好酒,堂倌背着道:"花雕、绍兴、陈酿、高粱、药烧、白玫瑰、竹叶青。"金大道:"竹叶青几文一斤?"堂倌道:"一角八分。"金大一吓,只好应着道:"拿一斤来。"堂倌道:"甚么酒菜?"金大道:"一盆大虾,两包花生米。"堂倌络绎送来,金大把酒倾在杯中,真像竹叶一般,青中带黄,又像松花粉酿成的,喝下一口清香沁脾,喝到将完,微微有些醉意。金大今天的醉,不是量窄,简实心醉,手中握四毛钱颠播着发怔,心想这四毛钱费下女儿四天手工,明朝说不定还要加上一天,可怜她一只绣花针上上下下不要费多少手劲,结果还添上一点猩红鲜红血,如今被我片刻工夫,喝下肚子,未免对不住女儿。一面想,一面呆呆望着杯子里喝剩半杯酒,好像女儿刺绣挑剩一瓣叶,那秋香色绒线,和竹叶青美酒,同一惨绿色,酒中更留半片虾衣,猩红一线浮在杯面,把金大喉咙口的酒虫,一条条吓退到肚中去,化作千万枝绣花针在心窝里猛刺。凭你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所以结果这半杯酒,非但不少涓滴,还添下金大两滴眼泪在内,也算高兴长堂倌造化,金大会帐走出,堂倌把半杯酒,一口喝下,觉得酒味变了,又辣又咸又酸,堂倌莫名其妙,作者猜想,辣是酒味,咸是虾味,酸素一定是金大的眼泪。
闲言休表,金大回到生意上,客堂里几位贵同事,大家忙着,埋犯金大不该游逛写意。二阿叔更冷笑一声道:"金大,你要写意享福,除非养一位如花如玉的千金小姐,在生意上做红先生,出风头,那时候你好安闲坐着,做老相公。"不料这几句话,平空把金大从梦魂里提醒过来,非但不怨二阿叔讽刺,心中正感谢不尽。当晚盘算了一夜,女儿面貌身材也不差,做做手工,总弄不好,自己酒又不能不喝,拿她手工钱喝酒,委实不忍,非替她计划一番大事业,让她吃一碗省力饭不行。打定主意,明天西洋楼和二阿叔开诚布公的谈下半天,结果二阿叔嗾使阿金娘,一清早到银翠仙生意上领银珠到奇侠楼那里来帮忙,由帮忙实授小大姐缺分。银珠此番身坠平康,不比前番。阿金娘在本家那里,讨下一个总管差使,住在生意上,专心培植维护那一朵蓓蕾。阿金娘还认下银珠做寄女,把寄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阿金娘回到小屋子住去,还带着银珠同去。黄昏临睡,像耶苏教主一般的对她晚祷。这样至诚,顽石能开,豚鱼可格,遑论有性灵的一个人类。所以银珠平日做梦,只在田湾村舍之间,和赤膊泥腿几个伴侣,做些割稻莳秧的勾当。那一天对着一支半明半灭的残烛,做起一个又温又馨的奇梦来,觉得自己变了个金身菩提,伸着贝叶般两掌,有千百万的戋戋小丈夫,一个个在掌心里翻筋斗。停一回子自己站起丈六金身来,撒一把恋爱之花,相思之种,到白茫茫的爱河里去,狂风骤浪,刹那陡起,顿时把一个身子卷将下去,吓得冷汗一身而醒。瞧瞧天色未明,重复入梦,觉得梦境不比从前险恶,稳步着一条香径,两傍累累结实的都是爱果,偶然摘食,香甜可口。走尽香径,两旁站着一对爱神,指一个坟墓道:"这叫心冢,是你的归宿处。"银珠也并不觉得悲哀,钻向心冢里去,发出一股甜香来,把银珠活活的醉死在心冢里面。正是: